第6章 澤之國
- 《鏡》系列(共11冊)
- 滄月
- 12877字
- 2022-03-09 14:43:23
百年前的傾國之難已經成為血色暗淡的回憶,空茫的無色城里,伴隨著十萬昏睡的空桑遺民的,只有四分五裂的皇太子和成為冥靈的太子妃。
“白瓔。”寧靜中,許久許久,旁邊金盤上的頭顱忽然輕輕喚了一聲。
“嗯?”白瓔從出神中驚醒過來,應道。
“他回來了。”真嵐皇太子轉過頭看著她,淡淡地說。
“誰?”她有些詫異地問,看到對方的神色有些奇怪。
真嵐皇太子笑了笑:“那個鮫人。”
“啊?是嗎?”黑色的面紗后面,女子的明眸睜大了,有毫不掩飾的吃驚,“果然是蘇摩回來了?他回來干什么?”
“不會是找你吧?”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真嵐皇太子笑了,“老實說,他變得很強,強到令我都吃驚。我不知道他此次歸來的意圖,所以一路上不敢和他碰面。”
“他……唉,孤僻偏激,是個很危險的孩子啊。”白瓔抬起頭,在虛幻的城市里嘆了口氣——她對丈夫說起“那個人”的語氣是如此平靜從容,仿佛并不是說著一個和自己少女時代有過驚動天下戀情的故人。
百年來,作為空桑太子妃她守著真嵐的頭顱,過著枯寂如同死水的生活。她已經不會衰老,也不會死去,但是她也沒有感到自己活著。和那個名義上的“丈夫”之間的關系,是在潛移默化之中融洽起來的——不知道哪一日,她開口回答了身邊這個頭顱的第一句話,從無關痛癢的瑣事開始,漸漸地,交談就變得不那么困難。
那顆孤零零待在水底的頭顱或許也是百無聊賴,樂于傾聽她斷斷續續的語言,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給她意見,幽默輕松的調侃,往往能在片刻之間將她那些沉重絕望的情緒撫平。
已經記不起她第一次對真嵐皇太子提起那個鮫人少年是多少年前,“蘇摩”兩個字剛出口的時候,她看到那顆頭顱扯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大笑起來。真嵐笑得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她說,其實這個禁忌的話題他忍了好久沒敢觸及,都快憋死了——終于等到了她自己開口來提的那一天。
那一瞬,她也不由得訥訥地笑了。
最終,他們之間最后一塊禁域也消除了,開始變成無話不談的朋友——對于所有往日的成敗榮辱,也都能夠坦然平靜地面對。
真是很奇怪的情況。在世的時候,一個是率性而為的儲君,一個是孤芳自賞的郡主,錦衣玉食的他們并不曾有機會相互了解彼此。然而當實體消滅了之后,命運居然給了兩個人百年的時光,幾乎是逼迫他們不得不開始相互聆聽和支持,漸漸成了無所不談的、彼此最信賴投契的伴侶。
她無法想象自己居然變得這么多話,那樣一說就是幾個時辰的情況在以前看來簡直是荒唐的。在神廟上獨居的那段日子里,寂寞孤獨幾乎剝奪了她的說話能力,哪怕是和蘇摩在一起的時候,她都不曾開口說過這么多的話。
如果不是真嵐,百年的孤寂只怕早已徹底凍結了她。
“嗯,那么他現在更危險了。”聽到她那樣評價蘇摩,那顆頭顱笑了起來,“因為那個孩子現在長成一個大男人了。”
“哦?”顯然是有些意外,白瓔詫異,“他選擇成為男人?我還以為他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選擇成為任何一類的。因為除了自己,估計他誰都不愛。”
“是呀,他已經變身了,不知道是為了外頭哪個姑娘——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失敗……”頭顱對著她眨眨眼睛,詭笑道,“哎呀!”
“一邊去!”白瓔反扣住那只斷手,狠狠砸在他腦袋上,“沒正經。”
“呃……女人惱羞成怒真可怕。”可憐根本無法躲閃,挨了一下,頭顱大聲叫苦,然而眼里卻是釋然的深笑——一直以來都擔心那個人的驀然回歸將會打破無色城的平衡,讓空桑人多年的復國愿望出現波折。然而,如今看來真的不必太擔心了。
墮天的時候,白瓔郡主十八歲。而如今,空桑太子妃已經一百一十八歲。
時光以百年計地流淌而過,有一些東西終將沉淀下去,成為過去。
“蘇摩現在變得很強,我們一定要小心。”真嵐皇太子的語氣收斂了笑鬧,慎重叮囑,“你們六個人每晚輪著出巡,也要防著他——你們雖然成了不滅之魂,但是六王的力量在打開無色城封印時幾乎消耗殆盡。除了同時身負劍圣絕技的你,其他人恐怕未必是蘇摩的對手。”
聽得如此說法,白瓔吸了一口氣:“那孩子……如今有這么強?”
“他不是孩子了。”頭顱微笑了起來,再度糾正,搖頭道,“這次歸來,不知道是敵是友,小心為好。”
停頓了許久,真嵐臉上忽然有悲哀的表情——這樣罕見的神色出現在皇太子臉上讓白瓔嚇了一跳。
“白瓔,”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空茫一片的無色城,慢慢開口道,“這幾天和那個中州丫頭一起,忽然覺得很羞愧……那個小姑娘拼了命爬到了慕士塔格,就是為了想來云荒——中州人都說,云荒這邊沒有戰亂,沒有災荒,這里的人都相互敬愛,尊重老人,保護弱小……只要來到這里,便不會再有一切流離苦痛。”
說到這里,真嵐垂下了眼睛,黯然道:“那天晚上天闕下面一群中州亂兵在強暴一個姑娘,帶著我的那個小姑娘哭得很厲害,她大概覺得到云荒了便不會再有這種事了吧……但是……但是,要怎樣跟她說,真正的云荒并不是一個如她所想的地方?”
“真嵐,”白瓔嘆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是他們想得太美,只要是陽光能照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陰影的。”
“不,”真嵐卻搖頭,“那時候我忽然很難受。其實,我曾有機會改變這個大陸的種種弊端啊!就在父王病入膏肓,我作為皇太子直接處理國政軍政的那幾年,我是有機會讓一切變好的!”真嵐笑了一下,眼神黯然,“可我那時候在干嗎呢?和諸王斗氣,反抗太傅,鬧著要回到砂之國去——能做一點什么的時候,我又在做什么?看不慣空桑那些權貴的奢靡殘暴,那時候我甚至想,這樣的國家,就讓它亡了也沒什么不好吧?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冰夷攻入的第一年,我根本無心抵抗。”
“其實,空桑是該亡的。”在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候,白瓔低低說出了心底的話,“承光帝在位的最后幾十年里,云荒是什么樣的景象?那樣腐爛的空桑,即使沒有冰夷侵入,上天的雷霆怒火也會把伽藍化為灰燼吧!從塔上跳下去的時候,我對空桑、對一切都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么,最后你為何而戰?”想起九十年前最后一刻白瓔的忽然出現,空桑皇太子微笑著問,“那時候雖然我說我必然會回來,可是看到冰夷居然設下了六合封印,其實心里也沒有多少希望了——那樣說,只是為了不讓所有百姓絕望……但是,你醒來了。”
“為何而戰?”白瓔微笑了一下,眼神遼遠起來,“為戰死的父親吧……或者為了你——不是作為我的‘丈夫’的真嵐,而是作為空桑人‘唯一希望’的真嵐。空桑該亡,但空桑人不該被滅絕。”
“唉,那些冰夷怎么會忽然出現在云荒大陸上?”嘆了口氣,真嵐皇太子用手抓了抓頭發,百年的疑問依舊不解,“還有,他們的首領是誰?怎么會知道封印住我的方法?”
兩人在無色城里面面相覷,始終找不到答案。
天闕山頂上,孤零零的苗人少女百無聊賴地看著夕陽。
那笙一個人在林中空地里已經不耐煩地來回走動了上百次。太陽一分分落下,她的心跟著一分分下沉,周圍密林里有看不見的東西活動著,發出奇怪可怕的聲音,她忍不住哆嗦,卻忘了自己戴著皇天,本不用懼怕這些飛禽走獸。
“他……他不會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了吧?”她喃喃說,幾乎哭了出來,“騙子!騙子!”
就在那時候,她聽到了樹林里“簌簌”的腳步聲,還有慕容修的說話聲:“就到了。歇一下吧。”那笙歡喜得一躍而起,朝著身影方向奔過去,大叫:“慕容修!慕容修!”
一條蛇無聲無息地向她溜了過來,那笙一聲驚叫跳開去。等看清楚那是一條會行走的藤蔓時,慕容修一行人已經分開樹葉走了過來。
“哎呀!這是怎么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居然背著楊公泉氣喘吁吁地走來,而楊公泉一只腳已經腫得如水桶般粗細,不由得失聲驚問。
“奶奶的,剛才被那個鬼姬嚇了一跳,跑下山去一個不小心掉到一個坎子里去了,奶奶的,一窟的藍蝎子……”楊公泉趴在慕容修背上哼哼,痛得咬牙切齒,“居然咬了老子一口!”
“才咬你一口算便宜了!”看到慕容修累得額頭冒汗,那笙頓時對那個潦倒的中年大叔沒有好氣,“你可是踩了人家老巢。”
“那笙姑娘,讓你久等了。”慕容修將背上的楊公泉放下,喘了口氣,對那笙抱歉道。那笙看他辛苦,連忙遞過一塊手帕給他擦汗:“沒關系,這里風景很好,順便還可以看看日落。”
慕容修看她的手直往自己臉上湊來,連忙避了避,微微漲紅了臉:“姑娘你繼續看日落吧……我得快點給楊兄拔毒。”
“呃……”那笙怔了怔,拿著手帕杵在地上。
慕容修拿出隨身的小刀,割開被繃得緊緊的褲腿。楊公泉的小腿變成了腫脹的紫醬色,一個針尖般大小的洞里流出黑色的膿水,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想起了《異域記》上前輩留下的一句話:“天闕藍蝎,性寒毒,唯瑤草可救。”
楊公泉看到慕容修皺眉,知道不好辦,生怕對方會把自己丟在山上,連忙掙著起來:“小兄弟,不妨事!我可以跟你們下山去。”
然而,他還沒站穩,腿上一用力,大股膿水就從傷口噴了出來,濺了慕容修一臉。楊公泉也痛得大叫一聲,跌回地上。
“算了,還是用了吧。”慕容修擦了擦臉,并未露出嫌惡的表情。遲疑了一下,仿佛下了個決心,轉身將掛在胸前的簍子解下——那個背簍他本來一路背著,背上楊公泉之后便掛到了胸前,竟是片刻不離。
他沒有打開背簍的蓋子,只是把手探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東西來。那笙好奇地湊上去看,等慕容修攤開手掌后,握在他手心的卻是一枝枯黃的草,她不由得大失所望。
慕容修摘下一片劍狀的葉子,放在楊公泉腿上傷口附近,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縷縷黑氣仿佛浸入了草葉里,被草葉慢慢吸收,延展上去。而那枯黃的葉子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先是變成嫩綠,然后變成深藍,最后忽然化成了火,一燃而盡。
“瑤草!瑤草!”那笙還沒拍手稱奇,冷不防楊公泉死死盯著,脫口大叫起來,“老天爺,那是瑤草!”
“什么啊,那不就是苦艾嘛?”那笙撇撇嘴,一眼看出那不過是中州常見的苦艾,“少見多怪。”
“中州的苦艾,過了天闕就被稱為瑤草。你”慕容修笑了笑,調和兩個人的分歧,“經過秘制后,被云荒大陸上的人奉為神草仙葩。”
“呀,那一定很值錢了?”那笙看著剩下那半枝“瑤草”,左看右看都不過是片苦艾,忽然沮喪無比,“原來云荒沒有苦艾啊?早知道我背一簍子過來了!”
慕容修看她瞪大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笑:“當然不是所有苦艾都是瑤草,需要秘方煉制過了,才有克制云荒上百毒的效果。”
“啊……我明白了。”楊公泉看著面前的年輕人,恍然大悟,“你是中州商人!是拿著瑤草換取夜明珠的商人吧?”
慕容修有些靦腆地頷首,笑道:“初來云荒,以后還請楊老兄多加關照。”
“哪里的話!小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楊公泉連連擺手,然后踢了踢腿,發覺腿上疼痛已經完全消失,站了起來,“咱們快下山,寒舍就在山下不遠處,大家就先住下吧。”
站起來時,楊公泉看了看那只背簍,暗自吐舌不已:“天咧,一簍子瑤草!”
一行五人相互攙扶著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驚小怪。
夕陽下,天闕上風景奇異,美如幻境,奇花異草、飛禽走獸皆是前所未見。有大樹,身如竹而有節,葉如芭蕉。林間藤蔓上紫花如盤,五色蛺蝶飛舞其間,翅大如扇。枝葉間時見異獸安然徜徉而過,狀如羊而四角,楊公泉稱為“土螻”,以人為食。又有五色鳥如鸞,翱翔樹梢,名為“羅羅”,歌聲婉轉如人。
然而那些飛禽走獸只是側頭看著那一行人從林中走過,安然注視而已。那株木奴蜿蜒著引路,一路昂著梢頭,“啪啪”在空氣中抽動,發出警告的聲音,讓四周窺視的兇禽猛獸不敢動彈。
巖中有山泉涌出,色作青碧,漸漸匯集,順著山路叮當落山。
“這就是青水的源頭吧?”看著腳邊慢慢越來越大的水流,慕容修問。
楊公泉點頭:“這位小哥的確見識多廣——不錯,這就是云荒青赤雙河中,青水的源頭。”
天闕之上,青水出焉,西流注于鏡湖。自山至于湖,三千六百里,其間盡澤也,故名澤之國。是多奇鳥、怪獸、奇魚,皆異物焉。其水甘美,恒溫,水中多美貝,國人多魚米為生。
——想起《異域記》的記載,慕容修暗自點頭。
那個小姐本來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止住了哭聲。
“真乃天上景象,非人間所有啊……”扶著她的書生本來心煩意亂,也不知如何勸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來,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搖頭晃腦地脫口念詩: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慕容修扶著楊公泉,聽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謠》,不由得搖搖頭,看看這個吃了如此多苦頭,卻依舊把云荒看成天上桃源的書生老兄。
“哎呀!”那書生吟得興起,忽然間額頭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仰頭看去,不由得臉色慘白,一聲大叫,放開手來便往后跳,身旁小姐被他那么一推跌倒在地,抬頭一看也驚叫起來。
原來路邊大樹上懸掛下來的是一個腐爛的人,橫在樹上的上半身已經只剩下骨架,下半身卻完好,在樹上掛著晃晃悠悠。
“是云豹。”楊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道,“云豹喜歡把東西拖到樹上存起來慢慢吃。”
果然,話音未落,樹葉間傳來一聲低吼。純白的豹子以為有人動它的食物,從枝葉間探頭出來,對著樹下眾人怒吼。木奴昂起梢頭,“啪”地虛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云豹藏起爪子,對著幾個人吼了一聲,懶洋洋繼續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還通神哪?”看到靈異的樹藤,一路上已經見識了慕容修許多厲害的地方,楊公泉嘖嘖稱贊,“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這條命肯定是送在天闕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說,扶著一瘸一拐的楊公泉繼續上路。
沿路看到很多尸體,橫陳在密林間,因為氣候濕潤,動物繁多,都已經殘缺不全,開始腐爛,想來都是從中州過來,卻死在最后一關上的旅人。
“別小看這小土坡,那里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個人過去,就算你厲害。”——忽然間,慕士塔格雪山絕頂上那個傀儡師的話響起在耳側,那笙打了個寒戰,一時間失了神,便一頭撞上了一棵樹,發出了一聲驚呼。
樹洞里露出一張腐爛的人臉,被菌類簇擁。
“呃……樗柳又吃人了。”楊公泉搖頭嘆氣,忙招呼那笙,“快回來,別站在樹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進去當肥料了。”
然而已經是來不及,那棵類似柳樹的大樹仿佛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間顫抖起來,千萬條垂下的枝條無風自動,仿佛一張巨網向著那笙當頭罩下。
“哎呀!”那笙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自己,樗柳枝條一下子卷住了她的手腕,往樹洞里面扯過去——慕容修正待上前救助,忽然間,那棵樹迅速松開,發出了一聲凄厲的鳴叫,從樹梢到根部都劇烈顫抖起來。葉子簌簌落地,整棵樹以驚人的速度萎黃枯死,根部流出血紅的汁液。
“啊?”那笙揉著手腕,向后跳開,看著眼前詭異的一幕。
“快過來!”慕容修一把上來拉開還在發呆的苗人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遠離那棵正在死去的樗柳,“沒事吧?”
“奇怪……怎么回事?”那笙自顧自驚訝地看著那棵樹,直到看到樹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皺眉轉頭不看,“我沒事,放心。”
慕容修放開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吃驚:“姑娘的右手怎么了?受傷了嗎?”
“呃……是的,扭傷了。”那笙抬起自己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右手,看了看,心里猛然明白為什么那棵樹無法奈何自己,連忙答應。
暮色已經越來越濃的時候,一行人到了山腳,底下的村落房屋歷歷可見,炊煙縈繞,阡陌縱橫,看上去頗為繁華。
“山下便是敝鄉——”楊公泉立住腳,站在山道上指著山下,介紹道,“是澤之國十二郡之一,因為這里靠著天闕,澤之國先民最早從中州來的時候,都說是桃花源到了,于是這里古老相傳,就叫桃源郡了。”
“喏,那間沒冒煙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楊公泉苦著臉,指點著某處,“家里老婆子一定又是沒米下鍋了……我這次白跑了一趟天闕,也沒帶回什么可以吃的。只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沒法待客了,先告個慚愧。”
慕容修看著楊公泉面有菜色,衣衫襤褸,想了想,從背簍中拿出一枝瑤草來,放到他手心:“楊兄不必煩惱,待下了山,拿這枝瑤草去賣了,也好將就過日子。”
楊公泉大喜,連忙一把攥住了,連連道謝不迭,竟連腿上也不覺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邊看得心動,大叫。那一對書生小姐只是遠遠看著,目露羨慕之色,但讀書人畢竟自矜,并未開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過去將方才給楊公泉治傷留下的半枝瑤草遞給那位書生,拱手道:“雖素昧平生,但畢竟和這位兄臺一路同行——分別在即,些微薄物,兄臺也好留作紀念。”
書生把瑤草拿在手里,知道此物珍貴,心知對方是出于憐憫自己兩人不幸,心中頓時狷介之氣涌起,便想謝絕,但轉念一想前途茫茫,身無長物去到云荒終究不好,便不由得低頭受了,也拱手回禮:“如此,多謝慕容兄大禮,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瑤草分贈左右,那笙越發心癢,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然而慕容修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擔心,又何必索要瑤草呢?”
那笙不服:“我只是好奇要拿來看看嘛,小氣。”
慕容修沒去看她,只是低頭看著她包扎得嚴實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愿意拿手上的東西跟我換,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溫厚然而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燙著般跳了開去,紅了臉:“什么,什么嘛……發臭的繃帶你也要?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話,繼續趕路。
再走了一程,旁邊楊公泉猛然驚呼起來:“快看!怎么回事?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聞聲過去,看到楊公泉正在山道邊翻看幾具新死的尸體——暗淡的斜陽下,只見那幾個人也是中州打扮,風塵仆仆衣衫襤褸,堆疊在一起,血流滿地。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卻不是剛才沿路上看見的兇禽猛獸所為——身上的斷箭,遍布的刀痕,顯然是被人屠殺。
這里離山下已經很近了,難道又有強盜出沒?
正在想的時候,山下草叢忽然分開,幾十張勁弩從草葉間露出,瞄準了這一行人。
楊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間雜的羽衣,認得那是澤之國官衙中行走的衛隊,連忙揮手大叫:“官爺莫射!官爺莫射!這些都是中州來的百姓,不是強盜歹人!”
“就是要殺中州來的!”帶頭的侍衛一聽,反而冷哼一聲,一揮手,“今早郡守大人接到傳諭,凡是今日從天闕東來的人,統統殺無赦!”
聲音一落,勁弩呼嘯而來,一行人連忙躲避,往后逃去。那位小姐腳小走不動,跌倒在山路上,身旁那位書生想拉她,但是勁弩如雨般落下來,頓時將他們射殺在當地!
“快跑!”慕容修一把拉住了那笙,回頭狂奔而去。
夜色籠罩了云荒大地,仿佛一塊巨大的黑色天鵝絨輕輕覆蓋上了明凈光滑的鏡湖。霧氣彌漫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似乎在云荒大陸中心拉開了龐大的紗幕。
霧氣煙水中,影影綽綽,無數幻象在夜幕下游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經脫出了軌道,消失在地平線以下。然而昭明星卻出現在云荒上空,白色而無芒,宛如飄忽的白靈,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樣不祥的戰星,它所出現一宿的相應分野,必將會興起戰爭。
夜幕下,同時默默仰望那一顆戰星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哎,汀,你看——”一個坐在篝火旁邊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風,阻擋入夜的寒氣,望著天空,招呼旁邊汲水過來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經脫離了軌跡,現在昭明也冒出來了……云荒看來是又免不了大亂一場了。”
“對主人來說,無論這個天下變成怎樣,都無所謂吧?”水藍色頭發的少女提著水笑吟吟地走過來,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皮袋,“反正主人只要有酒喝、有錢賭就可以了。”
“呵呵,你昨天還說沒有酒了?”接過皮袋晃了晃,聽到里面的聲音,黑衣男子開心地大笑起來,“汀,你這個小騙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饞了。”那個叫作汀的少女開始借著火光準備晚飯,把鮮魚剖開放在火上烤著,噘起了嘴,“但是,我說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給汀看看嗎?”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嗎?”仰頭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皺眉道,“小家伙,說過多少次了,不許這樣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鮫人當奴隸的家伙!”
汀用汲來的清水洗著木薯和野菜,抬頭對著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為主人不是那種家伙,汀才會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連串的“主人”弄得頭暈,黑衣男子明知辯不過伶牙俐齒的汀,只好拿起皮袋來喝了一大口,卻發現里面的酒只剩下幾滴了,更感覺郁悶,嘟噥道:“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約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聽說那里有家如意賭坊,里面老板娘釀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別引饞蟲了,吃魚吧。”聽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來,把烤好的魚遞到他手里,然后又低下頭去削塊莖的皮。
黑衣人拿著用樹葉包好的魚,卻沒有吃,只是借著泯滅的火光看一邊辛勤勞作的少女。
雖然已經一百多歲了,作為鮫人的她還像個孩子,身材很嬌小,手和腳踝都很纖細,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著一頭美麗的水藍色長發,這種明顯的特征,在云荒上無論誰都能一眼認出這位少女的鮫人身份——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攔截住兩個人,要求看起來落魄潦倒的他拿出這個鮫人的丹書,以證明他的確是她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樣的盤查全部以他拉著汀逃之夭夭,背后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終。
“汀。”看著她,他忍不住叫了一聲,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轉過頭來詢問般看著他時,他嘆了口氣,“跟著我太辛苦了,經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時不時還要遇到決戰的對手,不知道死在哪里……這可不是女孩子該受的。我覺得你還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書我早燒掉了,你是自由的。”
“主人,看來你又喝糊涂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將一大片爛菜葉子丟到他臉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馬道上誰拖你回來?我不在,你難道天天吃生魚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輸光了誰去贖你?”
“呃?”爛菜葉子“啪”的一聲拍到黑衣人臉上,想了想,他倒真的想不出那幾個“我不在”會如何收場,訥訥半天,終于抓抓頭發笑了起來。為緩解尷尬,他捏住菜莖把貼在臉上的菜葉子扯開來,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紅芥!”汀沒好氣翻翻眼睛,“連這些都分不清,看不餓死你!”
晚飯終于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邊,用樹葉包著野菜飯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許久,看著曠野上顯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開口道:“主人,其實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個人’。”
顯然知道少女想見的是誰,黑衣人微微皺眉:“你真的相信那個傳言嗎?你覺得那個人真的就是你們鮫人的海皇?”
“嗯。”汀轉過了頭,很認真地看著主人,點頭道,“復國軍里其他姐妹兄弟都說,近日鮫人的英雄就要返回云荒了!復國軍的左權使預先通知了他的到來,各位兄弟姐妹都想去桃源郡迎接少主的歸來!”
“你們傳言里的那個救世英雄是叫蘇摩吧?”黑衣人看著星空淡然搖頭,他年紀看起來在三十歲左右,眼睛很深很邃,笑起來的時候有風霜的痕跡,冷笑道,“那家伙算什么英雄?如果不是他,白瓔怎么會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該!”汀冷笑起來,那個笑容讓她本來明亮純真的臉忽然冷酷起來,“還說我們鮫人卑賤,不是人是畜生——這樣說來,那個迷戀上鮫人的空桑人的太子妃豈不是更賤?”
“住口!”黑衣人猛然沉下了臉,厲斥道。
然而正在說得暢快的汀沒有聽從,繼續宣泄:“海皇回來了,龍神也一定會騰出蒼梧之淵。等我們鮫人重新復國,就把云荒上所有人都統統殺……”
“啪!”黑衣人眉間怒氣閃現,不等她說完,一揚手將汀打倒在地。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愣了一下,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忽然哭了起來,抱住他的腳,“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忘了白瓔郡主是主人的師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
“汀……你知道你現在說話像什么?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獸沒區別了!”黑衣人嘆了口氣,低下頭撫摩她的長發,看著她,沉聲問,“你想殺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嗎?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著,訥訥道:“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殺過很多人,也養過鮫人奴隸。”他的目光深遠起來,微微嘆息,“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絕對的。汀,你還太小,不了解這個世間的復雜紛繁——但是,既然你跟著我走遍云荒,希望你能從中學到讓你成長的東西,讓你的心能容下黑夜與白晝。”
“嗯。”汀用力點頭,抱住他膝蓋,“主人,我會好好學的,你千萬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小家伙,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里能跟得上啊?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眼淚都一大把了,連我們走到中州去的旅費都夠了呢。”
他抹著汀的臉,為她擦去淚水,然后展開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淚滴狀的明珠熠熠生輝,那就是被稱為“鮫人淚”的明珠——鮫人織水成綃,墜淚成珠。陸上之人對珍寶無止境的貪婪,也是鮫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獵,被蓄養為奴的重要原因。
汀連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尋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哭過了,此刻多攢一點,日后也可以換錢。
沉默許久,黑衣人聲音黯然下去,看著星光下天盡頭那座白色的塔:“多高的塔啊……那丫頭就眼一閉跳了下去。想想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吧——剛聽說那個消息的時候,我一瞬間想把所有鮫人通通殺光!”
“主人,”聽到那樣充滿殺氣的話,汀有些畏懼地問,“你、你也曾那么憎恨過鮫人嗎?那為什么空桑人被激怒,要屠殺帝都所有鮫人的時候,你卻拼了命地袒護我們呢?如果不那樣,主人您也不會被驅逐啊。”
“呵……跟你說過,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絕對的。”黑衣人笑起來了,搖搖頭,“以殺止殺是永遠沒個頭的啊……身為空桑大將軍,劍圣的傳人,讓我屠戮手無寸鐵的奴隸?我做不到——當然了,也是因為那時候可愛的汀用那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吧?”
他笑著,轉身躺下:“你吃吧,我飽了。”
汀紅著臉啃了幾口,忽然忍不住開口:“主人……”
“嗯?”在篝火旁躺下,黑衣人用披風裹著身子,把靴子墊在頭底下已經“熏然”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睡意沉沉。
“我小時候眼睛很大嗎?”汀咬著木薯,探過頭照了照桶里的水,沮喪道,“為什么現在反而一點都不覺得比常人大呢?難道是我的臉長胖了?”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汀回過頭,看見黑衣的主人已經枕著靴子酣然入睡。
“這樣都睡得著……真是云荒最‘強’的劍客啊。”少女微微搖頭苦笑,“居然不覺得靴子臭?”
同樣的星辰照耀之下,鏡湖上,駿馬的雙翅輕輕掠過湖面的霧氣,煙水中騰起。
飛馬背上,今夜領軍的卻是一朱一青兩名男女騎士。
“青塬,你看——昭明星出現在伽藍城上空!”勒馬望天,朱衣女子喃喃對同伴說——她已非青春年少的少女,一舉一動都有成熟女子說不出的動人風姿,美艷而尊貴。她掠了掠發絲,看著天空,“唉……平靜了九十年,終歸要打仗了。”
然而青衣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遠處伽藍帝都的方向,忽然道:“紅鳶,滄流軍團!”
所有馬上的騎士都齊齊一驚,朱衣女子手一揮,身后所有的黑衣騎士陡然幻滅無形。她轉頭看過去,只見星光下,遠處伽藍白塔頂端仿佛有一片烏云騰起,飛速向著東方掠過去。
映著明月,可以看見那些烏云般云集著迅速移動——那居然是展開雙翅的黑色大鳥,排成整整齊齊的列隊。然而奇怪的是,那些翅膀卻是不曾如同一般鳥類般展動,而只是平平掠過空氣,發出奇怪的聲音。
“是‘風隼’!”紅衣女子失驚,“他們從伽藍城里派出了風隼!”
除了那次鮫人造反之外,幾十年來,沒見過滄流帝國方面出動過軍團中的風隼。看來這一次十巫是動真格了……東方慕士塔格雪山上的事情,這么快就被冰族得知了嗎?
“什么?”吃了一驚,少年青塬看著天空,勒住了天馬,“冰夷不是嚴禁國人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說那是空桑流毒嗎?可現在……他們居然乘著神鳥飛天?”
“那不是真的鳥,青塬。你不經常出來巡邏,所以沒有看到過它們吧?”叫作紅鳶的女子溫和地微笑著,耐心地向年少的同僚解釋,“那是木頭和鋁片做成的木鳥——完全是靠著人手技藝做成的機械。那些木隼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端滑翔而下,空中轉折輕靈,可以三日三夜不落地,飛遍整個云荒。”
“木鳥也能飛?”青衣少年抽了一口冷氣,看著天空,“那些冰夷,奇技淫巧竟能一至于此?不用神力,也能上天入地?”
“滄流帝國制造這些東西,也是預備著將來和無色城開戰吧?不然如何能對付我們的天馬和冥靈戰士?”紅鳶點頭嘆息,目中流露出擔憂之色,“據說,除了風隼之外,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里面,還有更高一級,能翱翔十日而不落的‘比翼鳥’,以及至今誰都沒有見過的‘迦樓羅金翅鳥’。”
“他們那么強?”青塬喃喃自語,臉有憂色,“如果這樣,我們空桑人要重見天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后悔了嗎,青塬?”紅鳶笑了起來,看著少年,“當日如果你跟著父親投靠冰族那邊,如今該在北方九嶷那里封地為王了呢!哪里用過著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
“赤王,你不要諷刺我了。”青塬低頭笑笑,“我哪里后悔過。”
赤王紅鳶沒有說話,看了看這位諸王中最年輕的青王,忽然點點頭:“那么我問你,當年你為什么不和你父王走?為什么要和我們其余五部之王留守伽藍這座孤城呢?誰都知道伽藍城遲早要完了,你哥哥都隨著你父王走了,你為什么不走呢?”
“赤王,你懷疑我嗎?”仿佛受了傷害,青塬猛然抬頭看著年長自己一輪的女子,“我為了空桑已經把命都獻上了,你還要我用什么來證明自己?!”
“別生氣。不愧是夏御使的遺腹子……在這糜爛的王朝里,還是有風骨的。”紅鳶掠了掠頭發,悠然笑了起來,低下頭拍拍馬脖子,“我們快點回去把冰夷出動風隼的消息稟告皇太子和大司命吧!”
天馬昂頭長嘶一聲,展開雙翅。
在駿馬騰空之時,美麗的赤王回頭看了一下云荒的東方:“奇怪……皇太子都返回了,那些風隼為什么還要前往東方呢?”
同樣的星空下,有人憑窗而望。那是一名中年美婦,身著雪青灑花百褶裙,紅綾抹胸,豐肌勝雪,頸中掛著白玉瓔珞,臂上戴著翡翠點金臂環,長發綰起,用一支五鳳含珠簪綰住了。眉如黛畫,目橫秋水,卻是裹著濃重的風塵味兒。
這個顯然是風塵中打滾的女子,卻只是仰望著天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喧鬧聲、吆喝聲、笑謔聲、推牌九擲骰子聲,全都到不了心頭。她看著天盡頭那座矗立在夜幕下的白色巨塔,喃喃自語:“昭明星都出來了……亂離起了,他……也該來了吧。”
“如意夫人!來來,一起喝個同心杯吧!”身后忽然伸來一只手,摟住她的肩膀,醉醺醺地嚷著,酒氣撲面而來。那位被稱為如意夫人的女子被打斷了心思,暗自皺了一下眉頭,卻臉上堆起了笑,轉過身去:“喲,薛爺今夜氣色好得很啊,應該是贏了不少錢吧?”
“嘿嘿,是啊!老子今夜手風好得緊!來來來,老板娘快來喝一杯……”滿臉紅光的漢子大笑著攬著女子,把喝了一半的酒盞遞到她面前,“你們坊里釀的‘醉顏紅’,可如同夫人你一樣讓人一聞就醉醺醺……”
如意夫人也不推辭,笑著低下頭就著他手里喝了一口:“如意賭坊果然能如薛爺的意吧?以后薛爺可要多多照顧才好呢!”然后轉頭揮了揮帕子,大聲喚,“翠兒!你個小妮子死哪里去了?還不快過來招呼薛爺去那邊下注發財?”
好容易應付了那些客人,賭坊的老板娘轉到了屏風后。旁邊的喧鬧聲不停傳來,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卷袖劃拳之聲震天響,如意夫人卻是避開了眾人,獨自繼續對著夜空發呆。
“夫人。”忽然間,貼身侍女采荷匆匆從內而出,臉色驚疑不定,疾步湊到如意夫人耳邊,低聲道,“夫人,內堂有個人在那兒說要見你。”
如意夫人正在出神,冷不防嚇了一跳,劈頭罵了一句:“小蹄子你昏頭了?有客來也是從外頭進來,怎么說在內堂等?”
“不,”采荷臉色白了白,咬著唇角,指了指內堂,“那個人不知道怎么就進去了!外邊那么多姑娘小廝,居然都看不住!夫人……我看那個人有點邪呢。”
“哦?”聽得侍女這么說,如意夫人不但沒有驚懼,反而眼睛里閃出了光亮,身子驀然顫抖起來,推開采荷往里疾步就走。
內室還如她出去之時那樣只點了一根蠟燭,光線暗淡,家具的影子在四壁上投下扭曲怪異的影子,影影綽綽。如意夫人一進去就反手關了門,想點起四周的燈來。
“不用點燈了,反正也看不見。”忽然間,一個聲音從房間的陰影里面傳出來,冷淡而疲倦。水聲“嘩啦”響起,一個人擰著濕淋淋的頭發,將頭從臉盆上抬起。
昏暗的燭光下,如意夫人看到了一頭湛藍色的長發——那是同族的標志。雖然是男子,但陌生來客的十指上都戴著奇異的戒指,上面牽連著微微反光的透明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著一個放在他懷中的小偶人。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陰影中的陌生來客,那個高大男子的整個人都在黑暗里,只看得見輪廓。一束燭光投射在他側面,讓半張臉在黑暗中浮凸出來,如同雕塑。
雖然只是那樣的半面,卻已經讓閱人無數的如意夫人驚得呆住。
“你,你是……”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站在黑夜里的那個人,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來。黑暗中浮凸的半張臉上忽然有了個奇異的微笑,將手巾扔到了臉盆里,從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伸出手來:“如姨,不認得我了?一百年了,你們還在等我回來嗎?”
“蘇摩少主!”如意夫人驀然間撲過去跪倒在那個人腳下,抱住了他的雙腳,用額頭觸碰他的腳尖,激動得哭出聲來,“滄海桑田都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