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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交叉領域

  • 生靈自由
  • 邪惡的江狼豺盡
  • 5136字
  • 2023-10-30 19:55:52

在這一片草的海洋中央,她所立足的山丘宛如一座孤島。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在蕭瑟冷風的鼓動下,一人多高的長草連同她的衣擺一起隨風搖曳,好似大海的波浪,直至視野的盡頭——在那里,高聳的密林與灌木橫貫于草海與天空之間的地平線上。天高云闊,陽光明媚,但是很可惜,再好的天氣也無法像鏡面一般,將她迷茫的心境映射得像藍天白云一般清朗。

她不知道那片原始森林的背后究竟隱藏了什么,亦不曾知曉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此時此刻,她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要朝向密林的方向繼續往前走下去——與其說是意識明確的選擇,倒不如說是肉體機械的被動。

沿著山丘的緩坡而下,草海正式將她淹沒于黃綠色的波浪深處。她的世界從方圓百里的平野頓時萎縮至周遭的幾米見方,視覺、聽覺乃至觸覺逐一瓦解退卻,沒有人與她并行,沒有人與她說笑,只有走動時裹挾的風會將草稈觸發出抗議般的竊竊私語??諝庵须m充滿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但所呈現的視覺效果卻并不若這般美好,長草的顏色要比她想象的更為黯淡,并非夏夜里沾滿露水的濃密碧綠,而是一片片瀕臨變黃的病怏怏的綠,滿是秋季的肅殺之氣,預示著凜冬的即將降臨?;蛟S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變成褐色乃至黑色,直至最終不可挽回的死亡——正如這個世界一般。

她無法判斷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許有幾分鐘,也許有幾個小時,時間的概念此時此刻已經完全淡化。身后的山丘依舊清晰可見,仿佛仍然觸手可及,可天景卻在不知不覺間持續著變化,太陽從頭頂劃過,落向西天的盡頭。當她走到草海與密林的交接之地時,黃昏已在悄然中降臨了。她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沿著灌木與樹叢間隙的小徑,繼續向密林深處前行。

可不知為何,就在踏入密林的瞬間,周遭的節氣竟肉眼可見地發生了改變——原先潮濕的泥濘覆滿寒霜,龜裂的地縫為冰層籠罩,視野范圍內原先屬于夕陽的暖色調也隨即轉為黯淡、冷清的冬景。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她裸露著的手腳、小腿、雙臂與脖頸,無一不清晰覺察著溫度的變化。日暮已盡,夜晚來臨,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本不該出現在她所處地域的極光眼下正籠罩著整片天空,從上方樹蔭的間隙處向她投以斷續閃爍的光芒,暗淡的灰色與斑駁的綠色交相輝映,將茂密叢林渲染得仿若沉浸在水底的倒影,悄無聲息地演奏著一曲獨屬于這無星之夜的詠嘆調。

林間小道非常狹窄,幾乎只能勉強容得下她獨行,路面更是被細小溝渠來回切割,布滿碎石與冰渣,不時還有從兩側垂掛下來的樹杈與灌木阻礙前行。寂靜向四面八方無限延伸,林葉窸窣抖動,除了自己以外,她看不到任何其它生命的蹤跡,極光過濾下的密林仿佛完全死透了一般,相隨于身畔的唯有寒冷——空氣中無形的冷刃深深刺痛著她的鼻腔與肺腑,令她每一輪的呼吸都堪稱是一次折磨。她感覺到雪花在頭頂發間凝結,不時抬起清除眼前障礙的手臂變得愈發僵硬,雙腳更是早已在疼痛與寒冷的雙重夾擊下變得麻木,與地面的接觸就像是在踩棉花,直到被鋒利的冰棱劃破腳心,她這才驚覺從傷口中滲出的并非鮮紅的血,而是一絲絲緩慢凝固的的漆黑液體。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一面詢問著自己,一面將受傷的右腳踩入樹根旁的積雪,看著白雪逐漸洗凈傷口附近的污漬,她迷茫的心緒卻并未得到絲毫的緩解。全身疲憊而酸疼,殘存的呼吸似有若無,頭疼欲裂,視野愈發模糊,唯有胸腔內虛弱躍動的心跳提醒著自己的存活。為什么,為什么要一直堅持著走到這里,為了向誰證明自己嗎?既然如此,那為何自己又偏偏孤身一人身處于此呢?她無法作答,只是本能地再次抬手摸向胸前那片依舊熾熱的區域,試圖去尋找說服自己的答案,卻意外撲了個空。手掌緊貼空無一物的前胸,她愣了好半天方才想起——原先屬于自己回憶的那些美好瞬間,終是已經永遠逝去了。

她回首望向身后,來路深陷于死寂的黑暗深處,仿佛先前所經歷的一切痛苦與折磨都已然成為了毫無意義的虛空。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了。她苦笑了著搖了搖頭,重新轉身對向了同樣深邃且未知的去路。

頭有多疼,手腳有多冰冷,這又怎樣,這些能改變得了現狀嗎?走下去,一步,一步,又一步,除此以外,她還有什么別的選擇嗎?就讓我像這樣孤獨地繼續走下去吧,既然過往早已迷失,那么剩下的路就由我自己來走。

她繼續向前邁步,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的聲響。說來也怪,伴隨著她步伐的加快,緊縛于周身的嚴寒紛紛開始了瓦解,手和腳都逐漸恢復了知覺,就連先前被寒冷深深刺痛的呼吸也變得愈發舒暢起來。她清晰覺察著身邊環境的改變,發絲間融化的冰霜順著耳畔滴答而下,腳下刺骨而堅硬的冰面重新變成松軟潮濕的泥沙,酸疼的肌肉也不再痛苦,反倒是充斥著一絲莫名溫暖的意蘊。當她又一次穿越阻礙道路的灌木后,視野忽的完全開朗了——密林與黑暗已經全部被拋之腦后,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條歡快歌唱著流淌的小溪,在天邊殘月的映射下呈現出一片曼妙的銀白。

她在河邊蹲伏下來,用雙手簇起溪水,捧至頭頂后傾盆而下,冰涼的溪水冷卻著她過度疲倦的身軀,也令麻木的精神稍覺振奮。又喝了幾口水后,她抬眼望向溪流對面的更前方,那是一處她毫無印象的廢墟——不,與其說是廢墟,更像是充斥著古老時間殘痕的遺跡。此地雜草叢生,低矮的石墻與斷柱隨處可見,碎磚與破瓦灑落一地,粗略呈現出遺跡原先大致的輪廓。更遠方的地平線上,太陽尚未升起,深藍色的天幕上依稀殘存幾顆依依不舍的星子,將這處遺跡襯托得愈發清冷,仿佛是被整個世界完全遺忘,成為了時間之外留存至今的往事——正如她所失去的那些一樣。

當她將視野向下平移時,原先無神的雙瞳卻瞬間緊縮了——在遺跡正前方的臺階上,分明矗立著一座石碑。其實與其說是石碑,倒不如說是一只被固定了身形的鳥,石柩般方正的身軀兩旁延展出弓矢一般的雙翼,猶如三叉戟般倒轉著斜插于地面,顯得與周遭破敗的環境異常格格不入。這,這是……

正當此時,初生的太陽終于悠悠將光芒伸出了地平線,恰好自石碑背后完全延展出背景,令她的雙眼視野陷入了瞬間的空白——她分明看見了,原先站立于遠處的石碑,恍惚間突然變成了一道瘦削而挺立的背影,狼耳高聳,紅色的圍脖延伸著披肩,自右側的肩頭后隨風飄揚?!啊??”她有些失神地向前抬起了手,可還未等她有所反應,那身影卻又再度轉瞬即逝,重新恢復為朝陽之下熠熠生輝的石碑。

那些她曾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卻在她念念不舍的過程中永遠逝去了。

她趕忙再次爬起,跌跌撞撞地邁步趟進溪水。萬幸,溪水雖略顯湍急,但最深處也不過舔舐到她的大腿,她很快來到了溪流的對岸,沿著石階步步而上,踉蹌著奔走而過的身影拂開鋪滿階梯的灰塵。年華已從歲月的門前馬不停蹄地掠過,如果世間一切美好都注定將會遠離,那也請至少給予我懷念的勇氣與擁抱的權利,好在我心底留下往昔的痕跡。

石碑正臟兮兮地站在石階最高層靜候她的光臨,兩側門柱狀廢墟的間隙里漏下細碎的光線,柔柔照耀著正中央那塊同樣布滿灰塵棱形核心,也同樣籠罩在她焦慮的面容上。光與暗分明的界限橫跨遺跡的上空,而她和石碑則面對面相視而立,對峙于石階頂端的交叉領域。

果然,她沒有看錯……待抬手拂去石碑表面的塵埃后,她的心跳登時停滯了。石碑核心處,這模棱的外表,晶體的質地,近在咫尺的晶瑩剔透,觸手可及的冷冽鋒芒,以及明亮光澤深處所反射的她的倒影——正是她所失去的那些美好。

無瑕勝玉美,至潔過冰清。

過往的時光有如奔流高速閃過腦海,一度停滯的心臟也重新像擂鼓般開始了急劇顫抖。她抬起右手,有些戰戰兢兢地用食指輕觸石英表面。整個視野隨即滲出了淡紫色的光芒,凝聚于那個淚滴狀的透明水晶表面,它脫離了石碑的桎梏,緩緩懸浮起身后,最終停留在她平攤的掌心之上。她整個人都無法動彈,甚至連眨眨眼都難以達成,只是眼睜睜看著水晶在距離掌心十多厘米開外的半空中綻放著愈發耀眼的光芒,周圍遺跡與雜草紛紛被染上紫色的光暈,就連初生的太陽也顯得黯然失色。

然后——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擊破的鏡面,突然切割出無數道駭人的裂痕,黑暗的底色伴隨著破碎的持續迅速拓展,瘋狂鯨吞著她身邊的一切事物。朝陽、天空、殘星,遺跡、河流、土地……悉數消失。她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腳下立足的空間也登時瓦解,耳畔掠起空氣尖銳的嘶鳴,失去平衡的她頓時傾倒,墜落向無盡的深淵。她想要張嘴呼喚,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唯能用盡全力伸出雙手,試圖去抓住方才漂浮于身前,此刻卻已伴隨著墜落而愈發遙遠的紫色魔石,然而即便是光芒,也在黑暗的深處漸行漸遠,終將消散……

……

她從黑暗中驚醒。

眼前仍舊飛舞著各色的光團,但周遭的環境卻已在視野中緩緩定型,并逐漸浮現出該有的模糊輪廓。直到雕著薔薇的床柱以及頭頂的天鵝絨頂篷映入眼簾,她方才驚覺先前所經歷的一切原來只是一場純黑的噩夢。

行軍帳里很暖和,厚重的毛毯緊裹身軀,鵝毛枕依舊柔順地緊貼后腦,然而她卻是如此虛脫,甚至就連抬手掀開毛毯的動作都能惹起襲向四肢百骸的酸疼,頭暈眼花,光禿的墻和黑暗的陰影在周遭旋轉。我還在發燒嗎?捂住微微發燙的額頭,她有些費勁地坐直起身子。整個身體都仿佛變遲鈍了,唯有眼角囤積的潮濕未有過多的停留,便伴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沿臉頰流淌而下。

她環顧四周,因為是隨軍征伐時的臨時住處,故而帳內的陳設顯得十分簡單。帶窗幔的的鵝毛床、隨意放置少量化妝品的桌臺、修著金邊的鏡子、壁櫥與衣箱,以及墻壁上所懸掛的地圖……除此以外,別無他物。待稍稍恢復了些許體力后,她緩緩拉開床幔,將冰涼的雙腳探進床邊的毛絨拖鞋內。然而在右腳踩下去的瞬間,她突然察覺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刺痛,待抬腿查看時,卻赫然發現腳心多了道淺淺的傷口,有如彎月般橫臥足弓之下,依稀殘存著淡淡的血痕。

這是在哪里弄傷的?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它?她只覺背心有些微微汗濕,一股沒來由的寒意爬上心頭。

在將腳重新塞回拖鞋后,她又注意到了梳妝鏡對面的自己。額前劉海早已被汗水打濕,散亂的長發從兩側肩頭滑落,紫色的雙眸依舊深邃而炯炯,卻飽含倦意,蒼白的臉頰上更是留下了醒目的淚痕。真是個狼狽的女王啊……

“沒有你,我又變成一個愛哭的小女孩了呢……”她喃喃自語般苦笑著抬手抹去淚痕,同時伸手搖亮案上的油燈,溫和的柔光隨即將她身邊渲染出一抹淡淡的黃,同時照亮了懸掛在不遠處墻壁上的地圖——以維迦主峰為中心,敵我勢力營壘分明,紅藍線條犬牙交錯。講真的,相比眼下更為惡劣的戰局,她倒是更愿意回到先前的噩夢里,畢竟現實可比夢境殘酷多了。

情況已經到了不能再爛的地步——由于老洛戛方面的不戰而退,灰狼軍完全失去了可以倚仗的后援,不僅她所在的主力部隊與格林的輜重部隊被完全斷絕聯系,蜂擁而至的犬族后續兵力更是已將維迦戰場包圍的有如鐵桶一般,根據洛波偵察部隊提供的報告,敵軍的總兵力至少是她這邊的五六倍,而維迦以北的犬族江都戰區還盤踞著更多尚未調動的精銳部隊,隨時可以南下加入戰局。大漂亮和紅桃心等盟友的援軍想必也已就位,但遠道而來的他們究竟能帶來多少兵力她心里也是有個大概數的,再加上包圍圈內外交通聯系斷絕,要想強行沖破敵軍封鎖線根本就是癡人說夢。若是堅守營壘以守為攻從而逐步消耗敵軍銳氣倒還有一線生機,怎奈此次攻勢過于倉促,隨軍的給養糧草近乎告罄,根本無法支持長期困守的戰略目的,盡管她已經下令嚴格分配食物,但終歸還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在昨天,全軍已然宣告斷炊,面對一眾面黃肌瘦的抗議將士,她只能硬撐著頭皮給他們畫了一個虛空的大餅——“大家不要慌,我已經聯絡到了格林以及獅族友軍,補給和增援眉頭就該到了,大家請務必要相信我!”

雖然暫時處理掉了燃眉之急,不過這也就意味著她將自己全部的成敗命運,變成了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的終極倒計時,但她已經別無選擇。

眼下約定的時限所剩無幾,全軍崩潰似乎已經近在咫尺。她不禁又想起了兩年前雪鳴山之戰,同樣的身陷重圍,同樣的糧草殆盡,同樣的士氣低落……她在全軍覆沒的前夕被兄長托付給了最后撤離戰場的若爾蓋部曲,故而未能親眼見證那場狼國歷史上最慘烈的崩潰,可命運終有定數,或許這次的劫難,正是上天對她當年離開兄長的背叛所做出的懲罰……

帳外忽起的守夜士兵打更聲將她再次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油燈旁嘀嗒作響的時針悄無聲息地轉至凌晨四點,天就要亮了,她又該怎么去面對那些跟隨自己至今的部眾們?他們是傷心難過?是失望至極?是破口大罵?甚至是群起兵變,將她綁了帶去找敵軍換取回家的條件?她不敢想象?;蛟S就在此時,早已有士卒正預備著磨刀霍霍,只待約定的時間一過,便要向她施展憤怒的焰火……

等一下……與打更聲一起傳入帳內的確實有其他的動靜,卻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叫罵、哀嚎,反倒是成片的歡呼雀躍,甚至還有嘹亮而愉悅的歌聲,根本不像是一支餓著肚子的軍隊。

這,這怎么可能啊,外面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強打著精神勉強站起了身,酥軟的腿腳仍在發麻發顫。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再去整換服飾了,她摸索著拽起長及下膝的風衣披蓋在肩,包裹住睡裙與單薄的身軀,便即伸手推開了帳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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