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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皆有一死

  • 生靈自由
  • 邪惡的江狼豺盡
  • 9829字
  • 2023-09-22 22:24:29

幾乎在敵人喊出聲的一剎那,哥哥猛地向前一撲,頓時在半空中緊急切換為灰狼的獸型,同時四足在接觸地面的瞬間開始了緊急加速,以肉體強趟密集的雷區,力圖替隊伍從刀山火海中闖出一條沖鋒陷陣的安全通道。

黑頭曉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個絆雷、踏雷、子母雷,都是隱藏在地表下的任性小妖怪,稍有驚動,便要把路過的一切生命通通吃掉。他也清楚,無論哥哥的沖擊速度有多快,總也比不上那些活蹦亂跳的彈片與火藥。他看見,伴隨著哥哥的快速突進,一整條線的地雷都被迅速地引爆了,硝煙與烈焰沿著牽動的鐵絲從凹陷的土坑內洶涌而出,緊貼在哥哥的周身四面。

遠遠的,他感覺到爆炸聲鼓動著自己的耳膜,他感覺到大地掀起了猛烈的氣浪,他感覺到濃烈的硝煙堵塞了鼻孔。他尚且如此,他更無法想象身處其間、卷起一切戰火風暴的哥哥是何感受,可在閃耀著的火光下,他分明看到了哥哥嘴角依稀勾勒的一抹冷笑,恰如往日里那般不卑且不亢,冷峻而優雅。作為軍人,哥哥以在戰場上沖殺的快感為榮,他不是領主大人,也不是騎手爵士,此時此刻的他,只是履行自己作為一個戰士的職守。

當連續不斷的爆炸聲終于暫告一段落時,哥哥倒在了硝煙彌漫的雷區盡頭。

眼前已經順利排出了一條安全通道,他也總算得以跟著大部隊一齊沖過了三百多米的死亡雷區,來到了哥哥的身邊。因為過于虛弱而恢復成人形態的哥哥幾乎堪稱支離破碎,肌肉被彈片撕裂,骨頭被鐵絲切碎,渾身都快被肢解開了,滾滾熱血染紅了周圍的雪地。

他拼命抱緊哥哥逐漸冷卻的身體,將匍匐在地的哥哥小心翼翼地背過身來。哥哥蒼白的面孔看不出任何糾結與恐懼,還是像以前那般微笑著搖了搖頭,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么,只是喉中的血沫將聲音盡數淹沒,哥哥不禁開始了劇烈的咳嗽,總算是疏出了足夠喘息的通道。“別,別管我……戰斗還沒結束。”哥哥虛弱地道。

“快了,已經快結束了。”他向哥哥保證,“我們會迅速攻破他們的堡壘,將埋地雷的那些家伙全部踩進爛泥坑里。我會帶你回去,在后方,領主大人身邊有木戶堡最優秀的學士,他一定能治好你的傷,一定可以……”

他話音未落,來自敵人陣地上的槍聲驟然而起,打斷了他的聲音。密集的槍彈襲來,將他身邊站立的另兩個兄弟打翻在地。戰場上最愚蠢的事情莫過于橡根樹樁一樣站著一動不動,那樣和在胸口畫靶子毫無區別,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可是大家為什么偏偏犯了如此的大忌,簇擁在一起不繼續再接再厲發起進攻呢?

他抬起頭來,登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在雷區和敵人的營壘之間,竟還阻隔了一道一米多高的鐵絲網,鉤鎖與木樁之間扎滿了鐵皮與鋼釘,要想不受傷就爬過去根本就是癡心妄想。在嚴寒的氣溫下,鐵絲網凍得愈發堅固,力氣最大的胖廚子拼了老命也沒能砸開,反倒是把斧頭磕出了好幾個豁口。

若是不抓緊時間通過這道封鎖帶,等敵人的守備部隊全部就位,再想突破敵人的陣地可就難了。

哥哥很顯然也是知道的。還沒等敵軍的第二輪彈雨襲來,他突然看見哥哥抬起了綿軟的胳膊,揪住身邊麻子的衣角,“扶,扶我……去……”奄奄一息的哥哥用盡全力翻了翻眼皮,同時看向了不遠處的鐵絲網。

剎那間,他明白了哥哥想要做什么。他死死拽住哥哥的胳膊,卻沒有想到重傷的哥哥竟還能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當場被哥哥推翻在地。“這是命令!”堅定的四個字與肺泡內的血沫一齊飛濺而出,哥哥這是在命令他,也同時在命令麻子。

目睹一切的麻子沉默了,可這猶豫也只持續了片刻,“很抱歉黑頭,但我要為兄弟們負責。”麻子說罷,隨即彎腰鉆進哥哥的臂彎,攙扶著哥哥一步步挪向十多米開外的鐵絲網。前方的戰友們紛紛為他倆閃身讓開道路。

就在哥哥和麻子走到鐵絲網前的同時,又一輪子彈齊刷刷打了過來。他看見哥哥的胸口噗噗冒出了幾朵血花,哥哥搖晃了幾下,卻并沒有倒下,反而是堅定地張開雙臂,撲在了鐵絲網上,鋼釘與鐵皮穿透單薄的軍裝與皮甲,牢牢扎進了皮肉,刺穿著內臟,可哥哥竟紋絲不動,甚至就連一絲絲的慘叫與呻吟都沒有。

“為了勝利。”哥哥再次噴出一口血沫,緩緩吐出了這幾個字。

“為了勝利。”肩膀中彈的麻子重復了一遍,同時退開到一旁,學著哥哥的樣子張開雙臂緊貼鐵絲網,成就了又一道血肉組成的橋梁。在麻子和哥哥兩只狼的重量之下,鐵絲網組成的封鎖帶終于倒伏下去,出現了一道可供后續部隊通過的缺口。

次子營的戰士們已經沒有時間再猶豫。幾乎是在麻子趴倒的瞬間,火槍手黃彪與另幾個手持十字弩的兄弟一齊開火,暫時壓制住對面營壘的火力;胖廚子丟開豁了口的斧子,從身后抄出平時剁餡餅用的菜刀,帶頭踩著哥哥和麻子的身體沖過封鎖線,大家也紛紛各持兵器緊隨其后,迎著槍林彈雨直撲向前方三米多高的土墻。

黑頭通過鐵絲網的時候,強迫自己抑制了向下查看的欲望,可在后腳離開麻子身體的一剎那,他忽然聽到了沙啞的歌聲——那是趴在鐵絲網上的麻子在唱歌。寒風凜冽、槍炮齊鳴的環境下,次子營的營歌是如此悲愴,又格外凄涼,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人嘲笑麻子的公鴨嗓了。

——無論狂風還是暴雨,抑或烈日蒼穹。

——無論是炎熱的白晝,還是寒冷星空。

——即使風雪撲面而來,我們的意志依然高昂。

——依然高昂。

——如果命運女神將我們無情拋棄。

——如果我們終究無法再回到故鄉。

——如果子彈注定終結我們的命運。

——至少我們那忠實的鎧甲。

——會賜予我們冰冷的墳墓。

這歌聲,縈繞于戰斗中的次子營全體戰士們的耳畔,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漸漸消散在彌漫硝煙的深處……

-

人高馬大的凱子第一個沖到了營壘前,他將手中長矛當成了賽場上的撐桿,以極高難度的撐桿跳姿勢率先一躍而起,飛到了土墻的城頭;可沒等他來得及站穩腳跟,便趕上了犬族排槍手的一輪近距離齊射,被活生生打成了馬蜂窩;但他到底還是為后續的兄弟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還沒等敵人來得及將凱子的尸體扔出墻外,次子營戰士們便已經順利搭建起了登城梯,一路魚貫而上,與城頭的敵人展開了近距離白刃戰。

扶著梯子的黑頭看得分明,梯子頂端的胖廚子揮舞菜刀,連續砍斷了兩條狼犬的手臂,卻恰好迎上敵人劈頭蓋臉潑來的一鍋熱油,燙得山姆嗷嗷大叫,一頭栽下來與另兩名負責掩護的弓箭手撞倒在一起。“不要想別的,繼續補上位置!”接替哥哥指揮戰斗的阿甲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將長刀叼在口中,空出兩只手開始攀登木梯,他也趕忙把哥哥留給自己的頭盔扣上了腦袋,不等系緊束帶便緊跟著投入了戰斗。鋁合金橫桿一級級從他身下通過,頭頂則有數不清的流彈疾射而過,己方的箭矢也夾雜著旋轉翻飛于其間,盲目地粉碎著所經之處的鋼鐵與血肉。

戰場瞬間縮小到城頭狹窄的幾尺見方。腳下潮濕滑溜,半是融化的積雪,半是血水,不時有人從墻頭滑倒跌落,同時卻有更多的敵我士兵爭搶著通過木梯或連接瞭望塔的木板投入戰斗。他自兩個垛口間一躍而下時,左腳在一具尸體上絆了一下,一不小心幾乎失去了平衡,一名敵軍趁機挺起刺刀朝他沖來,他趕忙以哥哥的佩劍進行格擋。

“去死!去死!”敵人歇斯底里般地來回刺擊著。狼犬的裝備好精良啊,不僅有皮手套、棉襖和防彈服,頭盔邊緣附帶著護目鏡,肚子也吃得飽飽的,嘴角胡須間甚至還依稀殘留著肉汁與醬料,真是令人羨慕啊……黑頭又一次揮劍擋開刺刀的同時,猛地亮出了另一只手所持的粗糙直劍——那是他原本的武器,“該死的是你!”直劍瞄準狼犬的胸腔沒柄而入,直戳得對方厲聲尖叫,仰面倒地后果然死去了。

他踩住對方的尸體試圖將武器收回,但劍插得太深,已經很難再拔出來了,更何況四面八方的敵人也絕不會給他留夠拔出劍的時間。他只覺后腦突如其來的一陣震蕩,原來是又一只狼犬趁亂用槍托砸到了他的腦袋,要是平常他肯定得昏死過去了,但很幸運,此時此刻他正戴著哥哥的鋼盔,腦袋雖嗡嗡作響,卻并未碎裂。他下意識地翻滾躲避,狠狠撞倒了那個偷襲自己的家伙,同時揮劍砍向另一名犬族軍官,沿著肩頭至腋窩將狼犬的胳膊給齊刷刷卸了下來。瞥眼間,他看到了倒地的那只狼犬,狗東西正忙著和某只咬住了小腿的灰狼糾纏——竟然是渾身冒白煙的胖廚子,他是什么時候又爬上來的?按理說,被燙成重傷的他無需再加入戰斗的,怎么卻……

稍微一分神,他便吃了虧。對面的一名新兵沒有遵循白刃戰之前要先從槍膛內退出子彈的軍規,貿然扣動了滑膛槍的扳機,結果是十分明顯的——四下紛飛的霰彈頓時擊中了一大片人群,其中既有灰狼,也有狼犬。兩發彈丸打穿了黑頭的左側大腿與膝蓋,他只覺腳下一軟,頓時跪倒在地,與被自己捅死的狼犬抱在了一起,手臂與后背幾乎同時踏上了好幾只腳,不時還有其他跌倒的士兵摔在自己身邊,裹挾著鮮血和肉塊的泥濘如雨點般噴灑在臉上,喉嚨緊繃得幾乎無法呼吸了,他不得不強行忍住下肢的疼痛,匍匐著穿過一眾活動的腿腳向前攀爬。

待他頭暈目眩地重新開始喘氣時,激烈的戰事似乎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他所在的城段除了成堆的尸體和他以外,沒有一個能動的活口。死人堆里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手持低端火銃的黃彪依舊平端武器作瞄準射擊狀,只是大半個腦袋和槍膛一起炸飛了;小心眼被四五根長矛釘死在漸漸凝固的血泊里,右手肘以下的部分連帶著武器全都不見了;胖廚子仰面睡倒在三只狼犬的尸體上,除了臉被燙開花以外幾乎看不到傷痕,只有刺刀穿胸而過時留下了一道紅色的血口。

背后忽然傳來腳步聲,坐在地上的他急忙轉身準備迎敵,由于腿腳的劇痛,他已無法起身作戰,但幸好來的是阿甲哥。“看來我之前說的沒錯,沒有大灰你什么都不是。”阿甲嘴上責備著,不過還是朝他伸出了手,借著阿甲的扶持,他總算是勉強從尸體里爬了出來。

抬眼望向四周,遠處的戰斗仍在持續,靠在城垛旁的登城梯已經完全空了,可還有更多的狼犬正在沿著城墻從遠處趕來投入戰斗,而次子營戰士們的數量卻是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少了。“嘩啦——”后續進入戰場的敵人竟然攜帶了火焰槍,不分敵我地朝半空傾瀉起燃燒著的不明液體,赤焰的惡魔懶洋洋地伸出一根根觸手掃過戰場,稍有觸碰的雙方士兵便會立刻被像蠟燭一樣點燃。他看到小鐵的身體幾乎完全被火焰吞噬,嗷嗷亂叫的小狼丟下了釘頭錘與木盾,一個勁悶頭向前猛沖,狼犬那邊的火焰槍手紛紛抽身躲避,豈料小鐵的沖鋒卻并非毫無目的。“木戶堡萬歲!女王陛下萬歲!”年輕小狼大喊一聲,隨后徑直撲下城墻,摔進了營壘內部的一座庫房——那里正滿滿屯放著敵人的火藥以及給投石機備用的瀝青桶。

“危險!”阿甲哥大喊了一聲,背過身來,緊緊將他抱入了懷中。

黑頭只聽得一聲急促而尖利的低吠,戰場突然安靜了,不到半個心跳的間隔后,低吠變成了怒嚎,腳下城墻伴隨著一陣席卷的氣浪瞬間崩塌,而他也和阿甲哥一起被甩上了半空。在無邊的驚恐中,他驚慌失措,盲目掙扎著四肢直到最終跌落地面。

空氣中充滿了煙塵與尖叫。他費了老半天勁,方才堅持著用雙臂支撐起上半身,掀起的熱風抽打在裸露的臉上,這下他再也不會嫌冷了,周圍的地面上滿是燃燒的尸體、磚瓦或各種碎片。鮮血自耳孔流出,鋪天蓋地的耳鳴幾乎令他的聽覺完全報廢,然而痛苦的嘶叫聲、火焰饑渴的劈啪聲以及劇烈的建筑坍塌聲依舊透過鋼盔的厚重襯墊,清清楚楚地傳入到了他的顱腔內。到處都是火,身后那截十多米長的城墻只剩下亂石殘垣和焦黑地基,敵人的營壘被炸開了一道大口子,他們身為炮灰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了。

只是絕大多數的戰友可能已經看不到了——他環顧了一圈,周圍的軀體或燃燒,或碎裂,或兩者兼具。比起他們,勉強還能茍延殘喘的自己已經太過幸運了,這得多虧阿甲哥的保護——話說阿甲哥呢?

他這才突然想起阿甲哥,忙從身旁的廢墟中將對方挖出,對方的神情依舊維持著先前張嘴大喊的驚恐,但阿甲已經死了,直面爆炸中心的背心赫然多出了一個糜爛的大口子,露出來的內臟和骨頭都有些燒焦了。

他還沒來得及表達任何悲傷的情緒,身下的大地卻又開始震蕩了。他抬頭,透過眼前的搖曳火光和撲面煙灰,依稀可見一隊隊整齊的身影,飄揚著的犬族旗幟正在驅散夜色中彌漫的硝煙。呵呵,大營內的敵軍主力終于回過神來支援了嗎,不過很可惜,你們來的太晚了。

他冷笑著搖了搖頭,從阿甲哥手中拿過折斷了的長刀,用殘存的刀把同哥哥的佩劍一起在半空中撞出清脆的聲響,向不遠處的敵人示威。癱軟在地的他幾乎只能用雙肘支撐著迎戰,但這絕不會影響他此時此刻心中的勇氣與決心。

來啊,決一死戰吧!

敵人總算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可在就在看向他的一瞬間,狼犬們紛紛面露出驚訝,隨即扭曲成為震驚、恐懼,最后更是爭先恐后地丟下手中的武器,掉頭逃離了戰場。

他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便突覺一陣激蕩的狂風卷過周遭的空間——全副武裝的騎手策馬自他身后奔馳而過,徹底撕碎了殘余的煙塵,槍頭懸掛的旗幟清晰可見,是若爾蓋家族的藍底白云紋章。騎手絕無可能為地面上如尸體般癱倒在地的某個炮灰兵駐足,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面容,戰馬便已卷塵而去,隨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援軍終于來了,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戰馬奔波,鐵騎踐踏起雪水,伴隨著一千匹戰馬同時發出長嘯,維迦前線的總攻開始了。

剎那間,劇烈的耳鳴消失了,周遭的喊殺聲瞬間變得清晰——劍劈皮甲的鈍音,鐵器碰撞的摩擦,弓箭與子彈呼嘯,灰狼高聲吶喊或咒罵,而狼犬們大多在乞求饒命,卻終究劫數難逃、命喪于此。哭爹喊娘的敵軍根本組織不起任何像樣的抵抗,幾乎是一觸即潰,戰斗很快變成了一邊倒的單方面屠殺。帶頭沖鋒的騎手徑直闖向大營中央,手起刀落間斬下了高高飄揚的犬族旗幟,提前宣告了戰斗的最終結局。

當然,這些他都沒能看見——在聽力接通的一瞬間,成千上萬的哭喊、嘶吼與其他噪音同時蜂擁而入,他只覺過載的大腦如針扎了般的刺痛,伴隨著松軟的身軀重新摔回地面,他就此失去了意識。

-

他夢見了漆黑的夜空,空氣中彌漫著鮮血、生銹鐵器和燒焦血肉的氣息。這是一個沒有色彩的世界,目光所及之處尸橫遍地,月亮仿佛蒼白的銀幣,凄慘地照耀著營壘邊緣焦黑的土墻殘骸。他只覺有人粗暴地將自己的皮靴與皮甲扒了下來,而沉重的身軀根本無從反抗,只得任憑他們將自己從頭到腳托起運走,最終和死去的同伴們扔在了一起。伴隨著縷縷黑煙和純白灰燼升起,全身都火辣辣地痛,意識與觸感愈發清晰了。

他終于從黑暗中驚醒過來,睜眼望去,自己竟身處木柴堆砌而起的平臺上。他趕忙掙扎著支撐坐起,卻見周圍和夢中一樣躺滿了冰冷的尸體,都是些熟悉的面孔——阿甲哥、胖廚子、小心眼、黃彪、凱子……還有半截孤零零的小腿,看起來應該是小鐵被炸飛出來的零部件。沒有兔唇、麻子,也沒有哥哥,粗略掃視完畢后,他有些悲哀地得出了結論,他只看到了營壘攻堅時的犧牲者,那些倒在鐵絲網外面的戰友全都被無情地遺忘了。

一些木戶堡的士兵正在陸續朝火葬臺上搬運尸體,并忙著從死者身上回收靴子、鎧甲等尚有價值的裝備,在對上他那茫然無措神情的一剎那,他們紛紛大驚失色,爭先恐后地跑開到一邊——“救命啊,死狼詐尸了!”

好家伙,原來自己是被當成尸體運來火化了。真遺憾,讓你們失望了呢。

他苦笑了一聲,翻身滾下火葬臺,頓時跌倒在地。中彈的左腿已經徹底麻木了,赤裸著的腳底板沾滿了漆黑的污泥與臭血,他不得不靠著剩下那條腿與雙手協力,一點一點向前攀爬著挪去,手肘和膝蓋的衣物早已磨破,身下臟雪饑渴地啜飲著他的鮮血,不待他爬過便已迅速染成了過期果酒般的暗紅。

他的任務還沒有結束,作為次子營唯一一名幸存的成員,他必須要找到上級長官,匯報最終的戰果——至少,他不能讓戰友們的犧牲如此不明不白。

繞過削尖木樁排列的防御工事,營火綿延直至遠方,他就這么沿著泥濘的主道一路匍匐前行。狼犬為他們留下的成片營帳依舊燈火通明,可隨處飄揚的旗幟卻已經變成了他所熟悉的若爾蓋白云以及帕雅丁薔薇。來回巡視的長矛手與身著鎖子甲的騎手們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頭各自的工作,一齊向他投以驚詫的目光,他全然不在乎,只是執著于尋找長官的所在。

營地方圓數里,普通士兵搭建帳篷,而騎士與大人們則多住在更為堅固舒適的平房內,故而他只花了不到半個小時,便順利找到了營地最中心的院落。把守門外的衛兵是哥哥昔日的同僚們,在認出他后紛紛張大了嘴,半晌方才反應過來,趕忙七手八腳地將他攙扶起身,帶進了屋內。

屋內比營地里的燈火輝煌了十倍,孜然烤肉、熱面包與葡萄酒的香氣取代了冰冷的空氣。騎士們各自落座兩側觥籌交錯慶賀勝利,督戰隊的長官也在內,此時此刻正挺直身子,大聲匯報著此次的戰果——在他的帶領下,原本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次子營如何凝聚出了驚人的勇氣與力量,率先突破了敵人的營壘,又是如何的前仆后繼奮不顧身,最終為大部隊的進駐掃清了障礙,這些當然都離不開督戰隊的英明指揮與身先士卒……長官的描述繪聲繪色,身邊隨從也紛紛捧場叫好,若不是親眼目睹了今晚的整場戰斗,黑頭估計得和在場的所有騎士們一樣,向他豎起贊揚的大拇指了。

紅褐色頭發的若爾蓋領主則正坐在主位上,他看上去和哥哥差不多的年紀,就連身材也有幾分相似,卻已早早繼承了爵位與領地,不僅名列帕雅丁朝廷重臣,甚至還傳出了不少與女王陛下相關的花邊緋聞。看著英俊的年輕公爵優雅點頭、舉杯,再聯想到冰層之下悄然腐爛著的哥哥,他只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在得到大人的夸獎后,發言完畢的督戰長官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接下來該輪到對面的低級軍官匯報了。

“若爾蓋第三團次子營執行任務完畢,現向大人復命——全營戰士四十四名,實到一人,除本人以外,全部陣亡……”

黑頭原先無神的雙眸登時縮緊,直愣愣望向那個背對著自己的熟悉身影,精瘦得像把刀的體格,跟皮襖一樣沉黑的皮膚,以及耳側那一撮標志性的卷發——不是哥哥大灰又是誰?

等一下,哥哥不是……

正當他發愣之際,領主大人終于將注意力轉向了他。“呦,這是大灰的弟弟……黑頭?是這個名字吧,去年你去過木戶堡找你哥哥。”他怎么也沒想到,僅僅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公爵竟然還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你今晚是被分到次子營的序列里了嗎?很高興還能看到你……大灰,這是你弟弟吧?”

那狼終于回首,望向黑頭的那對灰色眼眸沒有絲毫波瀾,甚至還附帶著某些難以察覺的詭異。哥哥的皮甲與護腿千瘡百孔慘不忍睹,軍裝上沾染的血跡已經完全干了,而本該破損的四肢與身軀卻還完好無缺地挺立著。這,這怎么可能,哥哥應該已經……

黑頭的心臟頓時停止了跳動,在震驚之余,腦海中的一切也隨之開始了倒放——騎兵的沖鋒,營壘的爆炸,麻子的歌聲,傾倒的鐵絲網,震蕩的雷區,四下紛飛的屬于兔唇的血肉……難不成,今晚所經歷的一切都在做夢?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待反應過來時,哥哥已和他同時脫口而出,這自然引起了周圍諸位騎士與長官們的哄堂大笑。

“軍中其他的兄弟都是互相祈禱對方相安無事,你們哥倆倒是挺特殊,一見面就念叨著對方為什么沒死。”領主大人笑了好半天方才漸漸止住。

他沒有笑,因為哥哥也沒有笑。哥哥上上下下地掃視了他一番,看他破爛的軍裝與皮甲,看他流著血的膝蓋,看他那雙已經完全凍黑的赤裸著的雙腳,看他一臉懵逼的神情……“誒呀,黑……黑頭啊!原來你還活著,哥哥想死你了!”直到這時,哥哥才好似突然恍然大悟般徑直走來,有些機械地朝他張開了雙臂。他本想躲開,但不知為何卻還是做出一副同樣興奮的姿態,主動迎上了哥哥的懷抱。

哥哥的身體真硬啊,而且還極冷,仿佛一截在冰層深處埋了幾萬年的枯木。

領主大人帶頭鼓起了掌,年輕的公爵看起來比他們兄弟倆還要激動,四面八方也緊跟著傳來了其他人稀稀拉拉的掌聲。

“都沒事就好。你們兩個雖然都掛了彩,可畢竟是立下了先登之功,所以說你們倆明天就能回家了,并且還能領到一筆很豐盛的賞金與撫恤。”正說間,公爵已微笑著舉起酒杯,“我謹代表女王陛下,感謝你們兄弟兩位為全軍做出的貢獻。敬給大灰和黑頭,敬給次子營的所有勇士們!”

“敬給大灰和黑頭,敬給次子營的所有勇士們!”

一旁的騎士們也紛紛效仿,盡管臉上神情多半明擺著敷衍與鄙夷。

-

穿過數不清的營火后,他們終于來到了營地邊緣的落腳地。這座臨時搭建的粗糙帳篷是工兵營參照名單提前預留給他們次子營的。昏暗的油燈光線籠罩著足能同時橫向躺下三四十個弟兄的床鋪,然而此時此刻只有孤零零的兩個影子投在上面。

哥哥扶持著他坐上床鋪后,親切地詢問起他餓不餓,盡管得到了他否定的答復,卻依舊固執地翻起了和被絮放在一起的食物。沒有胖廚子在,后方送來的伙食單調了很多——幾袋黑面包、三大片臘肉、一大截臭烘烘的香腸、十幾個干癟的蘋果,還有一鍋涼透了的,用洋蔥、卷心菜和咸魚熬成的濃湯,這就是他們的慶功宴。比起長官那邊的品質確實略有差距,但吃飽肯定是沒問題的——畢竟這原先可是給三四十張嘴準備的。哥哥撕下一塊黑面包,沾了沾魚湯后塞入了嘴,卻又緊跟著吐了出去,“這么多年了,木戶堡的廚子手藝倒是一點都沒長進……”哥哥一邊抹著嘴邊殘湯一邊喃喃自語道。

“哈哈,能有這吃都算不錯了。”自打父親去世以后,黑頭就已經學會了不去幻想肉的味道,他接過哥哥舀給自己的大半碗冷湯,連帶著表面浮著的油以及其間亂七八糟的配菜一起吞咽進肚。說是魚湯,可最多的還是大麥、洋蔥和蕪菁的味道,可能還有一些蘋果。說到魚湯,他又想到了兩個禮拜前從木戶堡送來的那桶魚湯,說是那個侍女小姐親手給哥哥熬的,同樣是魚和那么多的配料,同樣是差不多冷透了,可哥哥和他卻吃得格外香,連桶底的殘渣都搶著舔干凈了……

“對了,侍女小姐……”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起哥哥先前托付給自己的東西,趕忙從皮甲和肩膀之間扯出一條縫,伸手將那玩意兒抽了出來——折疊著的信件,盡管已經沾上了汗漬與血跡,可紅色蠟油勾勒的愛心依舊清晰可見,“今晚肯定有前往后方聯絡的信使要出發,但愿他不會介意再多帶一封信。”他將信遞給了哥哥。

“哦?”哥哥接過信封后前后翻看了一番,卻并沒有他想象的那般激動。“木戶堡,小愛心……啊哈,親愛的老弟,這事可拖不得啊!”待看到那個畫的歪歪扭扭的愛心時,哥哥的牙縫中擠出了令人難受的嗤笑,“寄肯定是要寄的,我馬上就去托人寄走。不過老哥覺得呢,男孩子對于另一半還是要主動一些為好,不能太扭扭捏捏的,隔著張信紙怎么能體現你的真情實意呢、所以你最好還是等傷好了以后,主動去找人家女生表白。對了,嘴也要甜一點,多討女孩子的喜歡,要不要老哥現場再教你幾句土味情話呀?”言罷,哥哥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這笑聲卻很快戛然而止了——黑頭猛地從腰側拔出了備用的匕首,刀口狠狠抵住了哥哥裸露在外的修長脖頸。“你到底是誰?”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聲音如此冰冷無情。

“哥哥”的笑容逐漸扭曲,而眼神間的冰冷卻一往如初,“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反問的語氣中并沒有陰謀被識破后該有的心虛與懊惱,反倒是充滿了赤裸裸的嘲諷。

“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你的演技過于拙劣。”雙手雖顫抖不止,但他強作鎮定,“你到底是誰?你把大灰怎么了?快把他還給我!”

“還?不不,你搞錯了。”那因狂笑而上下蠕動的喉結仿佛絲毫不在乎那近在咫尺的刀刃。“凡人皆有一死。世間的一切生命都起源于黑暗,而終將回歸于黑暗,他從暗影深處短暫地竊取了一段時光,眼下將生命重新悉數歸還自是理所應當。”灰狼緩緩張嘴,血紅的舌沿著牙尖依次平掃而過,“死神是我們永恒的債主,一切的生命終將結束,唯有黑暗中的祂注定永生……包括你也一樣,我親愛的黑頭小弟……”

“你……你胡說!!!”秸稈般枯瘦的雙臂青筋暴起,他怒吼一聲,用盡全力將匕首向更深處捅去,卻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手感——刀口仿佛是撞到了剁肉的案板,竟沿著脖頸表面的皮膚硬生生錯開了。他趕忙調整身位,調轉刀口再次刺向右眼,但這一次,對方卻只是漫不經心地抬起右手,用兩根纖細的手指輕松夾住了刀身。在兩指并攏的一瞬間,冰冷的刀身覆滿了白霜。

“你確實很勇敢,但是很遺憾,你不應該待在這里。”伴隨著對方的呵呵冷笑,原本屬于哥哥的那對灰色眼眸深處緩緩燃燒起了火焰,將眼球整個染成了血一般的紅色。“你應該跟次子營的好兄弟們躺在一起,在營地東側,他們那邊很暖和……你哥哥也一樣哦。”食指與中指只是稍稍發力,鋼制匕首便已應聲而裂,化作成百上千冰一般的碎片。

他驚慌失措地甩開殘余的刀柄,想從手邊再抓些什么可以作為武器的物件。可還沒等他再有所反擊,冰冷、僵硬而粗糙的手卻突然襲來,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嚨。他伸手試圖掰開,但任憑他如何掙扎,卡住自己脖子的手依舊如鋼鐵一般牢固,紋絲不動。口腔與嘴唇濕潤了,是咸咸的血水與淚水。

“凡人皆有一死。永別了,親愛的弟弟。”

他想要謾罵、詛咒,聲音卻卡在了喉嚨深處,只咳出了細得嚇人的嘶聲。伴隨著油燈的劇烈搖晃,眼前的世界愈發昏暗,唯有對方那對充斥著冷酷、譏諷與些許憐憫的赤色雙眸依舊清晰可見,并沿著血絲快速展開,將它的色彩席卷向周圍的全部世界。

一切就像先前的夢境一般,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已被血色渲染重涂。在夢的深處,血焰正在狂舞,暗影正在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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