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主人這一世的相遇，是在她8歲生日的時候。

當家底雄厚的老父一臉和藹地問主人想要什么禮物，主人從琳瑯的貨物中拿起了毫不起眼的我，湛藍色的眼瞳好奇地打量我。

那時，我就明白，我和主人新一輪的命運已經開始了。

高貴，優雅，內斂，完美。

我的主人一如我印象中的那般優秀。無數次的輪回并沒有洗掉她身上耀眼的光輝，主人仍舊是眾星里最明亮的銀月。

然而只有我知道，這些都是表象。

被光芒籠罩的主人，無論她做了什么，等待她的始終只有一個注定的結果。

她只是在準備著，與另一位巫女的相遇，相愛，相殺，最后再投入新的輪回。然后如此往復循環，這就是主人存在的全部人生意義。

在初入高中，主人將滿16歲的那個秋天，第一片葉子枯黃之際，她們相遇了。

與主人命運相連的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受到主人內心的悸動——那是戀愛少女獨有的羞澀，如孩童般不知所措。

鑒于主人的身份與地位，她并不能擁有同齡女孩那般的自由。

6年來，這樣的表情還是頭一次出現在主人臉上，盡管，她也只是個年僅16歲的少女而已。

雖然只是遠遠的望著，金發女子的一顰一笑卻深深地牽連著主人呼吸的起伏。

——多么陽光的女孩子呀，就像天上的太陽，能夠照亮人間的一切。我聽見主人的內心這么說道。

【我們又見面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嗯，是啊。原來你也順利地找到了你的主人啊。】我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主人因為那位女孩的靠近而迅速加快的心跳。

【這一世她們相遇得太晚，離神無月只剩下不到一個月，來不及了。】它知道我在想什么，畢竟我們是來自池里的同一片貝殼。

【嗯，感謝你的忠告，不過、我也不會放棄的。這一世，我一定要拯救我的主人。】

意料之中迎來它的無言，然后彼此沉默。

已經快到上課時間，路上的學生開始陸陸續續小跑起來。我知道，我們重逢的寒暄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那么，下次再見了。】

當金發女孩匆匆從主人身邊跑過，在距離它最近的時候，我輕輕的告別。來不及等到它的回應，那女孩便已跑遠了。

秋風刮過，帶來一絲寒意。我繼續蜷縮在主人的懷里忍不住感嘆道：今年的秋天可真冷啊……——————————————————————————————————————

自從遇見另一個巫女的轉世，主人有了明顯的變化。

當然，這種變化只有與主人心意相通的我才能感受到。

運動比賽的時候，表演的時候，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主人的內心似乎變得更加堅定了，仿佛在為了誰發自內心地想要拼搏。

好幾次，主人與那個叫做來棲川姬子的女孩在走廊里擦肩而過，我都能感覺到主人內心深處難以名狀的欣喜，就像要滿溢出來了。

作為學生會長，主人在登記學生名冊的時候，理所當然的知道了她的名字和班級。

——果然還是正式認識一下比較好。我聽見謄抄名冊的主人這樣想著。“發生了什么？”

聽見日之巫女的驚呼，主人快步走過去。

“不、不沒什么，只是掉了東西……”

“我幫你找吧。”

看見日之巫女驚訝地樣子，主人不禁啞然失笑。

“哎？嗯……”

日之巫女對于主人的到來感到很不可思議，說話的聲音明顯有些滯愣。

這也難怪，因為主人在這所學校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幾乎被神化成了傳說。

所以，這個叫來棲川姬子的女孩恐怕怎么也沒有料到這樣子的主人會突然出現在這自己面前吧……竟然還如此理所當然地詢問和關心她。

對上主人充滿的眼神，日之巫女則是臉紅地低下了頭。

就在主人蹲下身，在草叢里仔細尋覓的時候，我感覺到一道強烈的視線定格在主人身上。

——就像我和那個討厭的家伙一樣，巫女之間也是微弱的有感應的。所以，來棲川姬子從剛才起就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人。

看著注視著主人到忘我的日之巫女，我不禁覺得好笑：果然，日之巫女還是老樣子，呆呆的，一點也沒變。

不過很可惜，低著頭認真尋找失物的主人，完全沒有意識到來自身后，日之巫女熾熱的目光。

當那個家伙從草叢里被找出來的時候，主人著實吃了一驚。

她下意識的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然后望著自己手心里與我一模一樣的貝殼，說不出話來。

我壓抑著和主人一樣波瀾起伏的內心，盡量用最平穩的聲音開口說道：

【吶、主人，這下你相信了吧。不論是我們還是你們，命運都是連在一起的，世上只有唯一一對的秘戀貝能夠重合，她就是你要等的人。】

——所以不用害怕，對于來棲川姬子，你只要用最自然的方式上去打招呼就好。

“啊、就是這個，那個……謝謝呢，宮大人。我叫來棲川姬子，請多指教。”

我清楚的感覺到主人內心的一顫。

宮大人——何其生疏的稱呼，主人一定傷心透了。

只是，主人的臉上還是保持著那完美的弧度，不讓絲毫的感情流露出來，一切都是那樣的無懈可擊。

“姬子嗎，那么、姬子我們做朋友吧。”

“哎？”來棲川姬子愣住。

“怎么了，難道姬子不愿意嗎？”我的主人輕輕微笑。

“不，不是的，宮大……不、千歌音能這么說，我很開心，但是這樣真的可以嗎？我……”

“那就這么定了。”主人的心情瞬間變得愉快起來，剛才的陰郁一掃而空，“姬子，有時間和我一起共進午餐嗎？”

“哎——？我我我……”姬子有些吞吞吐吐，“可是我今天已經約了人了，那個……十分抱歉！”

伴隨著落下的尾音，來棲川姬子用力地鞠了一個躬。

主人有些失望，但還是笑著回答：“沒關系，是我沒有事先詢問姬子，問得太唐突了。”

“才不是……”“姬子——”

姬子后面的話被一個男子的聲音打斷了。

“抱歉，等很久了吧。因為摩托車路上突然壞了，只好用跑的。”

大神相馬？！怎么是他！

我知道這個家伙，暗戀日之巫女的另一個人，姬子兒時的玩伴，也是大蛇信徒的七之首。雖然他人不錯，但我對這家伙實在沒辦法能有什么好感。

【怎么會是這家伙？】

我皺著眉頭自言自語。

記得眾多輪回中，有一世，在學校的薔薇園里，主人和日之巫女很早就相遇了。

神無月之后，日之巫女就住進了主人的家，但就是因為這家伙橫在面前，不斷跟日之巫女表白以及約會。

而每次，主人卻只能遠遠看著，獨自在角落里心灰意冷，找回記憶后，主人選擇了讓自己變成大蛇來承擔下所有的一切，最后主人死在了日之巫女的劍下。

雖然終究無法怪罪于他。

但，這樣間接害死主人的家伙，我無法原諒。

【不喜歡也沒辦法，他約了我家主人今天共進午餐。】

姬子脖頸間，一個聲音慵懶地回答著我的問題。

啊啊啊——要不是它開口說話，我都快忘記日之巫女那兒還有一個與面前的男人一樣礙事的家伙存在了。

大神相馬喘著粗氣，滿頭大汗，看來的確如他所說，是跑了很長的距離。

但是，那又怎樣？——我不屑地冷哼。

“吶、姬子餓了吧，我看買了吃的過來。”說完相馬獻寶似地舉起了手里的袋子。

面包？！

我瞪著大神相馬。他是笨蛋嗎，竟然讓姬子吃面包？！這種街邊隨便買來的東西怎么比得上我家主人花了一整夜精心制作的便當……

等等，說起來主人怎么樣了？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先走了。”半晌，主人才開口說道。

我抬起頭，發現主人自始至終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平靜得像陽光照不進的大海深處，就連我此刻也感受不到主人內心的一絲絲波瀾。

“千歌音……”

“看來今天沒有機會了，改天再和姬子共進午餐吧。那么，祝兩位用餐愉快！”

主人站起身來，對著她們淺淺地鞠了一躬，然后華麗地轉身，離開，修長的剪影優雅得像隨時都會消失的幻覺。天臺上。

“啊、可惡！那個來棲川姬子竟然毫發無傷，到底是誰把油桶拿走的，可惡可惡可惡！”

“算了泉同學，反正已經教訓過她了。我想夠了。”

“不夠！”藍發女子激動得幾近咆哮，“憑什么宮大人和神大人都圍著她轉，憑什么不起眼的她就能獲得宮大人的關注。下次，我一定要讓她更狼狽！”

“你想讓誰更狼狽？”

冷漠，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從主人口中傳出。

——主人剛到這里，就一字不漏的聽見了藍發女子的話，垂在身旁被握得發白的拳頭表明主人的情緒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這群人果然在這兒！

——既能避開事發現場，又能教學樓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

——屋頂的天臺。

“宮、宮大人！”藍發女子后退一步，低下頭，哆嗦著，不敢直視主人的眼睛。

“這樣的惡作劇也做得太過分，必須給予處罰。”

主人一步步逼近，懾人的氣勢讓三人完全怔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以學生會長之名鄭重宣布，將給予泉同學校級處分，記過并停課三個月。理由是蓄意傷害同學。從犯的兩人，校級一級警告。”

“是……宮大人”她們本想反駁，但當對上主人冷酷的眼神，終究還是乖乖地住了嘴。

“不服者，可明日前直接向老師提出異議。念在你們是初犯，我不做退學處理，但是不要讓我知道有下次。聽、見、沒、有——”

“是……”

主人知道自己注定了不能夠勇敢地站出來。

她不能像大神相馬一樣，當著所有人大聲宣布自己要保護姬子。所以此刻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在背后默默守護姬子。

我心痛我的主人。

她在任何方面都可以爭取，可以努力，可以比大神相馬優秀百倍、千倍！只是，主人唯一決定不了的，是自己的性別，是世人的目光——這是主人唯一比不上大神相馬的地方，卻也是一條她無論如何無法跨越的鴻溝。—————————————————————————————————————

九月的海濱總是籠罩著一層憂郁，就像天空的臉色，讓人琢磨不透。

晴轉陰，須臾之間，天空電閃雷鳴，隨后就下起了陣雨。

正趕上放學時間，許多學生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困在了教室。

主人站在教學樓的屋檐下，手里拿著雨傘，不經意的樣子，眼神卻一直注視著一樓角落里，來棲川姬子班級的方向。目光是那般認真，就連身旁經過的無數向主人問安的學生都沒有在意

——只有那抹從教室出來的金色能讓主人的心顫動不已。

“好大的雨，該怎么辦呢……”

“姬子。”

“千歌音？”姬子驚訝的回過頭，目光正好與主人相對。

主人走上前去，將手中的傘遞給她。

“沒有帶傘的話，用我的就好。”

“哎？可是沒有傘的話，千歌音怎么回去呢？”

“沒關系，反正家里會有車來接我的。”

——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明明在很久以前主人就禁止乙羽小姐開車來接她了。

“呃……可是、”

“沒關系，姬子不是急用嗎，我覺得把它給更需要它的姬子比較好，以后有機會再還給我吧。”

“嗯……”日之巫女不好意思的接過傘，似乎有話要說，“那個、千歌音……”

“怎么了，姬子？”

“姬子！”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主人的身子微微一顫，我卻不由得皺了眉頭。

——這個熟悉又討厭的聲音……

“相馬君，這里。”姬子揮了揮手。

【為什么又是他！】

我扶額，心里迅速將本來對大神相馬僅有的一點點好感給抹殺掉。

【沒有辦法啊，我家主人本來今天要和他一起去看電影的，誰知道遇到這場大雨。再說了，我家主人心里可是很感激他的呢，自從上次校祭的那件事情后。】

【哈、有沒有搞錯？救她的明明是我的主人，先前若不是主人提開那桶熱油，恐怕連大神相馬自己也無法幸免，更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騎著摩托車活蹦亂跳吧。況且他現在連是誰害的姬子都不知道，真正保護她的可是我的主人。】

【啊、雖然是這樣沒錯……】那個家伙用它那一貫的慵懶又討人厭的語氣慢條斯理的說道，【但是我的主人可不知道這些。在她眼中，救她的人是大神相馬。】

這家伙竟然就這樣，毫不留情地說出了關鍵。是啊……日之巫女不知道，不知道主人的心動，更加不知道主人暗中對她的維護。

主人的掙扎、主人的愛戀、主人的悲傷、主人的猶豫、主人的情不自禁，主人為她所作的一切，她從頭到尾什么都不知道。

見我沉默，那個家伙卻破天荒的沒有嘲笑我，它只是盯著我，半晌，才緩緩地繼續說道：【她們的經歷、她們的愛戀以及她們的不坦誠，都是神賜予的無法逃避的宿命。說是機緣巧合也好，輪回注定也好，該來的總是會來。所以我說，放棄吧。離那天的到來也只剩下幾天，來不及了。】

【不要！】

我憤怒的抗議道。

不管對決的時候她們還有沒有愛上對方，不管到最后死的是誰，最后剩下的那個人，身體和靈魂受到的雙重傷害都是無法磨滅的。

——這種無聊的命運有什么意義呢？

這樣悲慘的命運又怎么能夠接受呢？

最后，那家伙也不再勸我，只是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這可不像它的風格呢。

【那么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我的主人，是拜托大神相馬陪她選你主人的生日禮物…………沒錯，其實我的主人心里早就愛上你主人了，只是她自己還沒有發現而已。

我主人的心里只能有你的主人，你主人的心里也只能有我的主人。我和你都再清楚不過，這是在她們出生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決定好的。但再相愛又如何呢？

終究不過是為了最后的盛宴多獻上了一份痛苦的祭品而已。】

【！】

不等我再回答，它的主人就坐上了大神相馬的摩托車絕塵而去，留下主人一個人站在原地。【真狠，你的主人到最后竟然還說那樣的話……這下要換我的主人一生一世都活在后悔與自責中了。】

沉重聲音從旁邊傳來，隱約帶著一絲憤憤不平。

【或許吧。不過我反而覺得，至死都沒能聽到你家主人心意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可憐呢。】

我無力地嘆息著，已經不想再去多計較什么。

——似乎無法反駁，那家伙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看著那樣的她，與滿是是血的主人，我忽然感慨萬千，自顧自地繼續。

【我了解我的主人，她一直生活在那樣的矛盾里——主人驕傲了一輩子，卻膽怯到連自己的感情都不敢說出，怕你的主人為難。我的主人溫柔善良，時刻都在替別人著想，最后卻親手殺了7個人，因為想要保護你的主人。我的主人知識博貫古今，驚才艷艷，卻唯獨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將真正的心意傳達給你的主人。

所以，我反而在慶幸……直到最后那一刻，主人終于肯直視自己的內心，說出了長久以來都不敢說出的話。這一世，主人應該沒有什么遺憾了吧。】意識已陷入半夢半醒之間。

我輕輕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好困……我馬上就要陷入沉睡了吧，這一次留下的是你呢……】

【嗯……到現在為止，你后悔嗎？】

【不悔。我說過，我不會后悔，也不會放棄的……】

——就如我的主人，到死，也沒有后悔過。

所以下一世，我還會繼續幫助我的主人……

【好。我陪著你……】

我睜開眼，在最后陷入黑暗以前，竟然從那家伙的眼里看見了不舍和眷戀。

我輕笑。

原來，我和主人一樣被蒙住了雙眼。

自以為看透世事的我，竟然也還有那么多的事情不知道，看不透，也不明白。

但是，就像之前說的……無論多少次我也會繼續嘗試。

哪怕，要重復千次萬次失敗的宿命。

但總有一次，我能夠幫助主人成功破除命運的詛咒。

——反正，在無盡的輪回里我有的是時間。

——反正，我也不再是獨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