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恩赫里婭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嗎？”

“對啊，所以別人看不見我。”

“但是我不是在跟你說話嗎？”

“那你看看鏡子。”葉萬寶捧住凌霜的頭，把她轉向凸面鏡。“你看，你嘴是不是沒有動？”

凌霜走到那面鏡子前，一雙看不見的大手讓她的頭左右搖動，可是她看不清自己的嘴，凸面鏡并不是正常的鏡子。“我看不清誒。”

凌霜聽到葉萬寶松開捂她頭的手，然后故作姿態地嘆了口氣。

今天是周六，作業早就在周五晚上干完了。明明恩赫里婭內沒有時間，凌霜卻有種類似熬夜的感受。卓爾說她這樣是剛來，很正常，多來幾次就能適應這里不分晝夜的生活了。聽說她能出去玩，葉萬寶說他也要去，按照原話就是：“我生前還沒去過潭州耶。”

凌霜不明白為什么葉萬寶作為鬼魂，還能吃現世的食物。他們一起去解放西吃剁椒魚頭，小龍蝦，和辣椒一起浸泡發酵的螺。她看著面前的食物一點一點被葉萬寶吹氣再送進肚子里，他大叫好辣好辣，然后再送口袋里掏出人間用的信用卡讓凌霜買單。“信用卡早就不用了……現在都是用手機掃碼。”“手機掃碼？”

凌霜招呼服務生，然后掏出手機，流暢地給葉萬寶表演了一套新時代的交易方式。在展示這套流程時，她感到一陣莫名的自豪，好像這是自己唯一能在文豪面前炫耀的方式。

盡管葉萬寶并沒有意會。他只在乎熊熊燃燒的味蕾：“你們不覺得辣嗎？”“譚州人出生就會吃辣哦，連母親的奶水都帶著辛味。”“你說了一句很像詩的句子呢。”

“啊？”

凌霜不能理解葉萬寶，就像葉萬寶也無法理解凌霜為什么要那么故作姿態地刷一個二維碼。

由于被辣到了，葉萬寶強烈建議凌霜帶他去吃冰淇淋。“你們這應該有那種……叫什么來著？香江的茶，茶……”“茶餐廳？”“對！應該有開連鎖店吧？我生前也沒去過香江。”

凌霜肯定也沒去過，但她還是發問：“你怎么什么都沒去過就自殺了？”

“呃……”葉萬寶撓著頭，貌似這個問題當事人也無法做出回答。“我可能……我可能……”

“我可能被混沌腦控了……吧。”

“當時衛生局局長的女兒叫宮美心。”為什么是當時衛生局局長？難道現在衛生局局長生的還是女兒？“或許是因為家庭的關系吧，宮美心從事的行業也跟醫療相關，她是名護士。”

“葉萬寶是一見鐘情嗎？”

“不知道，總之他就是墜入愛河了。墜入愛河后……他寫了很多詩，比如……《失戀之夜》。”

“為什么你談戀愛會寫失戀啊？”

葉萬寶意外能吃很多，他點了芒果班戟，香江絲襪奶茶，雙拼豆腐腦，和能跟凌霜一起吃的蝦餃皇。“相戀總有一天會失戀。”真奇怪，是不是在外人眼里是凌霜一個人食用這些佳肴呢？“或是生離，或是死別，所以在戀愛的開始就要做好離別的準備。”真是奇怪的戀愛觀，凌霜不能理解，不過從某種意義上，她開始有點理解葉萬寶為何會走上絕路。

“你們讀書人都會想這么多嗎？”

“所以說要多讀書啊。”“你不覺得你像個反例嘛……”“是嘛……”估摸是不認同凌霜的話，葉萬寶故意塞了大把食物把音發的模糊不清。“你是開始談戀愛后寫詩嗎？還是戀愛前。”

“練氣功后。”

運氣，呼吸，排氣，氣沉丹田，表面上跟太極無異。彼時的葉萬寶根本不知道身體里流轉的是什么東西，他只覺得短暫性的神清氣爽，然后靈感蓬發。“那你現在……”“現在不會了。”說這句話時，他的語調倒是很清晰。“現在絕對不會。”

“你是怎么跟她相戀的？”

“她很喜歡游泳，你知道吧，當時比較大的綜合性大學會有那種游泳池，當時的燕大游泳池是開放的。我坐在水池邊看她游泳，她很會游，就是……像人魚一樣。”葉萬寶把手掌合攏，向前作出波浪的條紋。“能懂嗎？”

凌霜認識到了一件事，任何文豪在描述自己的戀情時，都會變成語言的矮子。“我當時坐在水池邊看她游泳，結果不小心自己掉下去了。當然你也知道，我是漁民的兒子，我怎么可能不會游泳。””然后你裝作不會？“

凌霜突然想到一句電視劇臺詞：“你小子真是大大滴壞。”

“你們那時候的女孩子有這么好騙嗎？”“那時候的女孩子沒那么好騙，只是全校大多數人都跟你反應一樣，以為我出生書香門第繼承了父母的基因，不知道我是漁民的孩子。”“你這話前后矛盾了，本來我們的基因就是從父母那繼承過來的————”“我的意思是，沒人相信漁婦的肚子里會誕生天才。”

“你們在一起了多久？”

“大概十幾年吧。”“你才活幾年啊？”“二十六到十六，不就是十幾年嗎？”“那……”面對他的詭辯，凌霜顯得有些無語：“那不就是十年嗎？”“十年也是十幾年。”“嗯嗯額正確的，服務員！我要一份荔枝班戟，要加巧克力冰淇淋球！”

“這兩種搭配起來會好吃嗎？”

“壺小薇是個什么樣的人？”可能是覺得自己坦白太多了，葉萬寶轉而向凌霜提問。“壺小薇？就是搞笑網紅啊？每天想各種各樣的段子，我也沒想到搞笑做多了……自己反而不會笑了。”

“那搞笑網紅應該也有慣有的這個……比如說開場白之類的？”一個連都二維碼付款不知道的人居然網紅的開場白。“你對信息是不是……就是……那個……”

可能不是她的飲料巧克力冰沙端上來了，葉萬寶貌似對女性的攝冰量一無所知，居然還把冰沙推給她。“你終于吃不下了嗎？”“你先喝口水，然后把那個后的話想出來。”

“你是不是對信息有……篩選這樣？只關心你想關心的東西？”

葉萬寶點點頭。“那你為什么要答應幫我補習呢？”給一個初中生講怎么寫論文對于大詩人來說很無趣吧。“老實說是挺無聊的，第一我想知道點外面的事情，恩赫里婭里的信息多是經過篩選的，也沒什么意思；第二是聞川澤對我們有恩。”

“我們？”

他再次點點頭。“我們。”

凌霜給葉萬寶看他書粉的視頻，一般壺小薇會調整下攝像頭，作為開場的暗示：“嗨咯寶貝們想我了嗎？我是壺小薇哦？”然后壺小薇會先講一些生活中，多半是編的，但大家都愿意相信是親身經歷的樂事，最后接一些廣告之類的。

“就這樣？”

“什么叫就這樣啊？”凌霜開始后悔自己給葉萬寶找這條視頻了，讓葉萬寶低估了搞笑女的實力。“就算這樣，她也應該收到了點挫折才開始抑郁吧，是不是中間還發生了什么事情？”

“發生的事情那個云什么人應該告訴你了呀？”

“我想聽一下你的說法，就，單純的。”

“我也看不太懂。”凌霜說的是實話，不要說她是個初中生，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她都不會看懂。“起因好像就是不知道那個博主開炮，說什么搞笑女沒有愛情，我覺得她比起其他更張牙舞爪的搞笑女已經好很多了啊，再說回來張牙舞爪又怎么樣，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啊？為什么扮丑連愛情都不配有了？”

“搞笑一定要扮丑嗎？”

“那……你見過不扮丑的搞笑嗎？雖然壺小薇是沒怎么扮丑，但她。大家的笑容有一半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身上吧。”

“你這個句子稍加修飾，又是一句詩了。你很有做詩人的天賦，不如說你很有做藝術家的天賦，只要你的國文————”

“周末出來玩，不要跟我扯學習！”

游紫珊終于把藥吞了下去，不如說是吃了下去。雖然人們常說吃藥吃藥，但吞藥和真正把藥當作飯一樣吃是有區別的。她把藥扔在嘴里，然后再努力嚼碎咽下去。“你不覺得苦嗎？”

“我好像沒有味覺了。”

“醫生也說了，整個的膠囊比碎的更好吸收。你要喝水嗎？”“可以喝一點。”云耿一邊給她倒水，一邊想給一點是什么意思。

游紫珊并不想外出，強行帶她去恩赫里婭更不現實，所以蛇夫座的心理醫生開了藥。稍微清醒后的游紫珊有點變回平時的樣子了，她面無表情，扶起玻璃杯子給自己灌水。

與許多視頻博主相同，在熱熱鬧鬧的拍攝后游紫珊總是沉默寡言的，不過游紫珊何止是沉默寡言，簡直是冷漠冰霜。當年游紫珊就是他們警校出名的冰美人，后來她的同學在社交平臺上看到活潑的她都大大吃驚，什么叫女大十八變。這些年除了跟云耿結為夫妻，她也沒什么大變化。游紫珊雙親健在，一路平平順順，沒人能解釋她為什么會被混沌纏身榮獲抑郁癥的青睞，就像沒人能解釋為什么漁民的子宮里會受文曲星偏愛。把這些能讓她身心稍微健康的藥吃下去后，游紫珊說：

“我想買個魚缸。”

“可以呀，你是想養魚嗎？”

“嗯，我想買個大魚缸，最好有人這么大，可以嗎？”

她該不會想水溺吧？云耿想起來了，葉萬寶就是稻海離世的。“可以是可以，不過魚缸要是封閉的。”“那樣魚不會死嗎？”“有那個提供氧氣的裝置啊，有氧氣就可以呼吸，魚就不會死。”

游紫珊突然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你不覺得我們的公寓也很像一箱魚缸嗎？”突如其來的光讓云耿用手臂遮住眼前。“人也只要有氧氣就能活下去。”

請不要再說我聽不懂的句子了，寶貝，男人想。

“話說宮美心還活著嗎？”

等他們出那棟有港式茶餐廳的大商場已經是晚上了，凌霜沒想過這個問題，也很奇怪為什么葉萬寶不去在意這個問題，恩赫里婭還沒與世隔絕到這個程度吧？“你還沒給我講你們談戀愛的細節呢。”

“哦，我叫她姐姐，她叫我寶寶。”

好土，那是真的土，就算是八十年代也土得夠嗆了。但人家既然都分享了這么私密的名稱，凌霜也總得做點什么。

現在這個年代，查一個人的生平不太要容易。“差點成為你岳父的男人名字叫什么？”“這有什么關系？”“關鍵詞啊。”

“那不如我自己來好了。”

“那不用！還是我來！告訴我名字！”“我不想回憶那個糟老頭啦！”凌霜沖他比了一個無語的表情，就搜衛生局跟宮美心吧！她打字進搜索框，很快多出一個不是他們想知道的答案。

“怎么了？”葉萬寶湊上前：“干嘛把手機藏起來？”

“你先告訴我是怎么分的。”

“他們有眼不識泰山覺得我是鳳凰男，好了快把手機給我看看。”“她后來跟誰結婚了？”“傻?富二代，好了快給我看看！”

“這個上面說……”某些東西是逃不過去的，凌霜給葉萬寶看她的搜索結果：“宮美心小姐，在跟他結婚三個月后因為家暴去世了……”

“那那個比呢！”

“被衛生局局長送進去，也沒了。”

葉萬寶先是愣了兩秒，然后像孩子一樣咧下了嘴。他靠在墻上發出幾聲支支吾吾的無能狂怒，凌霜大概沒想到他的情緒會來的如此強烈且快速。“對不起，我……”

“姐姐，我……”

看著靠墻啜泣的葉萬寶，凌霜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空虛。被雨水洗刷過的風拂過微冷的譚州，夜色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