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皇宮。

天下統一距今已三載有余，這天下皆為燕地，燕國的皇宮又擴充了一倍有余，翻修的宮殿富麗堂皇，新建的樓閣鱗次櫛比、崢嶸軒峻，只余東宮與鳳鸞殿二處與二十年前相差無幾。

自姜貴妃離世后，東宮與鳳鸞殿就像被暫停了歲月，里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宮人的精心呵護下便再未變過，每每踏入這兩處地方，都讓人覺得，那風華絕代、姝色無雙的姜貴妃似乎從未離開。

昔日的東宮依舊繁華，但里面卻無一個主子，只有掃撒的宮人們。

姜貴妃離世后太子燕容成并未入主東宮，而是燕帝另辟太子府居住，而這一處，連同鳳鸞殿一同被封存起來了，外人輕易不得入內。

東宮的宮人們正仔細擦洗著殿內的每一處，連外面的青磚都擦得一塵不染，只因燕帝每次來時都說：“婉兒喜凈，你們需將此處打掃干凈！”

他的語氣，仿佛姜貴妃只是出宮游玩了，是以這二十年，宮里無人敢提姜貴妃已不在了這樣的話，久而久之，老人們都習慣了這件事，而新入宮的宮人們都以為姜貴妃還活著，盡管他們從未見過那天仙般的人物。

“陛下，您這才大好，合該好好歇著，您又來這兒……”

后面的話，李公公并未說出來，燕云諫抬抬手，示意他停下，而自己踏入了東宮。

走在青石路上的帝王身姿依舊挺拔，只是身形瘦弱，以往合身的衣袍都肥大了不少。他已近半百，面容上卻并未太多皺紋，但一頭長發已盡數變得雪白。他今日像是特意整理了儀容才來的，在病榻上長出的胡須都剔得干干凈凈，白發用玉冠收攏至頭頂束起，若不是那滿頭白發，怕是有人覺得燕帝燕云諫才不過三十有余。

燕云諫在兩棵掛著秋千的楸樹下停住，他拉起秋千的繩子然后松開手指，秋千便在他的面前晃蕩起來。

眼前似有一縷煙霧籠罩，待撥云見日后秋千上多了一道人影，她穿著一件粉紫色娟紗金絲繡花長裙在秋千上笑著蕩漾，在這萬花叢中卻無一朵花可以掩蓋住她的姿容。她笑語盈盈，笑聲比金玉做成的風鈴更為悅耳。這是她十七、八歲的模樣，少女的天真、女子的嫵媚，兩種氣質在她身上完美融合。秋千本是不該出現在東宮的物件，是她嫁入東宮后，自己親手替她做的，每一次她都能在上面坐上半日，偶爾秋千蕩得不高了，她便讓讓錦屏給她蕩得更高一些……

燕云諫站在此處看了許久，他知道這是幻覺，卻并不愿清醒。

這二十年，他如她所愿，手刃了魏常軍，收復了燕國失地，也統一了天下，這六合，如今安定太平，欣欣向榮，自己使命終于完成。

燕云諫一處一處走著，每一個角落仿佛都被她的身影填滿，那些回憶里的笑聲與撒嬌軟語仿佛就在耳邊，讓他嘴角慢慢勾起。

宮人們見到帝王都早早回避到遠處，這是燕帝早有吩咐的，即使這樣不合規矩，他們也只能照做。

燕容成是在斂春閣找到燕云諫的，彼時他正坐靠在三樓的欄桿處，湖面的風吹著他滄桑的面容。

“父皇，又想母后了嗎？”

燕帝前日追封姜貴妃為皇后，是以他尊稱姜勝婉為母后。

“……”燕云諫并沒回答，他看向湖面，當年的鴛鴦早已不在，如今在上面的兩只鴛鴦顏色更為艷麗，卻再找不會當年的感覺。

“成兒，父皇這一生，欠了你母后太多，可惜到如今，我才明白我到底虧欠了什么。”

他的目光從湖面落到太子臉上，他的眉眼與自己有許多相似之處，卻更似一位故人。

“你可知，你生母是何人？”

“兒臣生母乃燕國姜皇后。”燕容成跪下，低頭雙手合起平舉在身前。

“呵呵！”

燕云諫驟然大笑，笑聲有幾許凄涼。

“你要時刻記得，你的生母，乃我燕國鎮國公、崇安將軍的嫡女姜氏，是我大燕的姜皇后。”

“兒臣莫不敢忘！”

燕容成跪在地上遲遲未起身，燕云諫點著欄桿，許久，嘆息道：

“臘月十二，是朕的胞姐，棲禾公主的忌日，你便替朕去瀾香寺祭拜，屆時找住持空明大師即可。”

燕容成的脊背剎那間僵硬，他緩慢彎腰，聲音顫抖：

“兒臣，遵旨！”

臘月十二，也燕國太子燕容成的生辰。

在老燕國人的心中，大抵早已忘了棲禾公主這號人物，她與燕帝一母同胞，是先帝唯一嫡出的女兒，自幼無上尊寵，十八歲那年卻因與罪臣趙霍之子趙時寒私奔而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從此她便杳無音信……

..

又是一年春日，燕云諫徹底病了，他不食湯藥，似是刻意尋死，每日都有臣子跪在皇宮外，他們之中的老燕臣最是清楚，燕帝未到五十，正值壯年又怎會突發惡疾，一切不過都是與姜貴妃有關罷了。

燕帝乃是燕國的榮耀，這般早逝實乃燕國不幸。那些早年試圖拉姜氏下太子妃之位、阻止她當皇后的臣子如今無比后悔。

姜皇后乃忠烈之后，在崇安將軍戰死后卻未曾得到過燕國臣子們的善待，他們享受了如今的安穩，卻忘了崇安將軍的付出，如今，更是害的陛下也要離去。

燕容成與淮爍公主燕容芷跪在塌前，后面依次是公主的駙馬、太子妃、燕國宗室及部分燕國重臣。

燕云諫頒發了一干旨意，多是與朝政有關，待叮囑完后，他屏退了其他人，只留燕容成和燕容芷。

“父皇！”

燕容芷哭得泣不成聲，母后離開的時候她還小，等后來明白時每每想起也是淚流不止，如今父皇也要去陪母后了。

“莫哭了。”

眼前開始出現了姜勝婉的笑顏，燕云諫清楚，她這是在喚自己，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了，離開前，許多事便都講清楚吧，到了下面，他也好跟婉兒解釋清楚。

“芷兒，你并非我與你母后親生，當年青州暴雨后我遇見一名難產婦人……”

他交代了燕容芷的身世，她的生母葬在何處，燕容芷哭得不能自已。她早已猜到，但卻從不過問，事關重大，她早已做好了準備一輩子不知曉，誰知父皇臨終前還是告訴她了。

“兒臣知曉，父皇與母后永遠是兒臣的父母……”

燕云諫又陸續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等再也想不起要說什么的時候，他的眸光開始渙散。

“好了，我該走了，成兒，記得在帝陵前多種些倒仙花，你母后喜歡……”

燕武帝二十六年春，武帝駕崩，享年四十九歲。

武帝逝去當日恰逢春日的第一場雨，至傍晚，雨后霞光萬丈，天下人皆傳武帝功德蓋世、彪炳千秋，死后羽化成仙，姜皇后乃瑤池仙子，兩人在天上結為神仙眷侶。

（注：倒仙花，即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