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后宮。

銷金撒花帳下，床榻上的女子面色蒼白，呼吸間盡顯羸弱，盡管如此也難掩她的瓊姿玉容，白雪為膚玉為骨，削肩窄腰，瓊鼻秀眉，她只是安靜地躺在那兒，仙人之姿讓人便不敢驚動分毫。

她是大燕朝的姜貴妃，擁有無上榮寵，燕帝登基五年未曾立后，她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子，從入太子府至今已有十年，這十年她獨占恩寵，至今卻不過二十六七的年歲，而如今，這位風華絕代的美人卻隨時都會香消玉殞。

姜勝婉自幼患有心疾，這兩年更是纏綿病榻，就在上個月御醫說她大限將至，如今她已昏睡兩三日了，蒼白地躺在床上好似一陣風就能將她吹散。

姜貴妃昏睡第四日的早晨，紅著眼跪在外間的錦屏終于聽見內室傳來一陣弱弱的呼聲，錦屏立馬止住眼淚，捏住袖子略顯干燥的一角擦干臉上的濡濕。

“貴妃娘娘醒了，快喚陛下來！”

錦屏入內間扶起姜勝婉坐起，宮里常備著熱水和熱粥，就等著貴妃娘娘起來能立馬用上。

“娘娘，您終于醒了，可有什么不適的？鐘御醫一直在殿外候著……”

“不必！”姜勝婉抬手打斷她的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費了她大半的力氣。

錦屏埋下頭，眨了下酸澀的眼眶，默默起身舀了碗粥。

“……娘娘，您幾日未進食了，喝點粥吧，放了您喜歡的山楂，奴婢試了，不燙！”

“不用了！”姜勝婉自知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又何必浪費這些玉食珍饈，“給我梳妝吧！”

“好！”錦屏背著姜勝婉擦干眼淚，將她扶到鏡前，鏡中的美人冰肌玉骨，錦屏一時有些怔愣。

或許，娘娘是要回天上了。

“陛下駕到！”

燕帝未等大太監的話音落下人就已經進到了內間，倉促的腳步聲讓鏡中的美人嘴角動了動。

“婉兒。”

九五之尊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燕云諫就如近鄉情怯，分明上一刻聽聞她醒來激動得打翻了墨硯，等人就在自己眼前的時候，他卻怕了。他怕一靠近，她就像水中月一般消散。

“你來了！”

錦屏給她插好了最后一支步搖，哪怕只是在室內那上面的鳳凰都在她發髻上熠熠生輝，這是她冊封貴妃時燕帝親手給她戴上的，連同發冠，特地請了燕國最擅做首飾的匠人耗時半年打造，而步搖與鳳冠的樣式，還是燕帝親手繪畫的。

燕帝對她無盡的寵愛，哪怕有臣子對她的穿戴存在僭越也不敢多言。

“嗯！”

燕云諫抬手示意錦屏退下，錦屏低頭藏住眼淚，俯身行禮便默默退下。

“怎么不吃點？你躺了三四日了！”

燕帝的手輕放在她肩上，她太過羸弱，他連手都是虛放著的。

“吃一點好不好？那粥還是成兒和芷兒熬的，特別是芷兒，為了盯著火臉上都成了花貓一般。”燕帝的語氣里皆是請求，細聽之下還有一絲哽咽。

可惜姜勝婉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哽咽，她抬手摸了摸那支金步搖，紅寶石做成的鳳凰眼睛光彩奪目，襯得她臉上多了幾分生氣。

“那便喝一點吧！”

燕云諫轉身叫人傳膳的時候姜勝婉默默抬眼看他，眼前的男人高大英俊，成為帝王的這五年比在東宮之時褪去了少年氣，五年的殺伐果斷讓他不經意便會露出令人臣服畏懼的氣息。這，便是上位者。

“母妃！”

“母妃！”

兩聲稚氣的童聲打斷了沉默，姜勝婉將視線挪到門口的兩個孩童身上，兩個精雕玉琢的小孩一個有八九歲的樣子，是燕帝長子也是唯一一個兒子燕容成，年前的時候才被冊封為太子，站在他旁邊的小姑娘不過四五歲，像是觀音娘娘旁邊的童子一般，正是燕帝唯一的女兒淮爍公主燕容芷。

小孩子想靠近母親但卻被父皇叮囑過不能撲到母妃身上，于是只能站在姜勝婉面前，小小的臉上是對母親的關心。

“母妃，你終于醒了，我好想你！”小公主不像她的皇兄那般被迫成熟，她可以無盡揮灑自己的天真，一看到母妃就迫不及待撒嬌。

“芷兒好像長了些，臉怎么花了？”

姜勝婉拿出絲巾給她擦了擦臉，眼底總算多了些歡喜，卻也僅僅是歡喜。

“母妃一個月沒見我了，我肯定長高了。”小公主正是粘人的年紀，母妃一個月不見自己她有點小埋怨，可父皇說母妃身體不好，不能多見她跟皇兄，她就只好原諒她了，“不過我不怪母妃，我還跟皇兄熬了粥，火還是我看的呢！”她說著，驕傲地挺起了小胸脯，神氣十足。

“那就多謝芷兒了！”姜勝婉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臉，眼里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濕潤，她抬眼看向太子，那張臉還未長大，看得出長大后也跟他父皇一樣能迷倒燕國的一眾女子，可惜，這張臉跟她并無一點相似，芷兒也是。

“也多謝成兒！”

太子早熟，早就猜到了母妃時日不多，妹妹在一旁他不能表現得太多，跟妹妹待了不過幾刻鐘便離開了。

牽著燕容芷出了鳳鸞殿，小太子終于露出了孩童的脆弱，他擦了擦眼淚，對上小公主的眼睛。

“皇兄，你怎么哭了？”

她還小，不懂母妃醒了為什么皇兄還要哭。

“我是太高興了！”小太子嚴肅了小臉，回頭看了眼鳳鸞殿，終還是忍不住落寞。

“阿芷，你說，如果母妃有一天不在了怎么辦？”

“……”小公主眨巴眨巴眼，宮里人多眼雜，她再小也聽說過一些閑話，只是宮里忌諱說“死”這個字，她也不懂，只知道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母妃了，“哇哇……皇兄壞，母……母妃不會不要我！哇哇……”

小公主最愛她的母妃了，聽不得一點不好，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太子怕被父皇母妃聽到便捂著小公主的嘴連忙抱走，等遠了才敢放下。

“芷兒乖，母妃不會走，她是天上的仙女，只是每隔幾年要回天上而已！”

“那……那她還會回來嗎？”小公主停止了嚎啕大哭，依舊抽抽噎噎的。

“……會的！”太子撒了謊，又安慰了一會兒小公主，小孩子哭了后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等他睡著后小太子的眼里流出了淚，落在了燕容芷臉上。

如果……母妃不是我們的母妃呢？

姜勝婉不過用了小半碗粥便吃不下了，用完粥后她想要出去走走，燕云諫沒有假手于人，便抱著她去了御花園。

今日還是立春后的第一個天氣明媚的日子，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姜勝婉躺在木椅上眼睛注視著太陽，許久才酸澀地移開眼。

能在這樣春光明媚的日子死去，似乎還不錯。

“云諫，跟楚國的仗勝了嗎？”

“勝了！”

她已經好多年不曾喚過自己云諫，自己登基后她都是叫自己“陛下”或者“皇上”，那尊貴無比的字眼從她嘴里出來卻只有疏離。

“那就好，”姜勝婉點點頭，“我相信陛下一定能滅了楚國，收復燕國丟了百年的失地。可惜，我看不到了！”

她的父親，燕國崇安大將軍、鎮國公姜安在她十八歲那年便戰死于與楚國的戰役中，那時，她嫁入東宮不到兩年，患有心疾的她那一次也差點跟著去了。

她的無憂無慮也在那一年結束，從此她再未開心過。而她的父親死后，燕國的大臣們似乎忘了曾經那個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忘了燕國因為崇安大將軍的威名而給燕國帶來的無上榮光，在他死后，連他唯一的女兒都不肯善待，他們試圖將她拉下太子妃的位置，不斷往東宮塞人，甚至以兩年無所出為由，逼她讓出太子妃之位。

那時候，燕云諫對外宣稱太子妃有孕，幾個月后抱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便是太子燕容成。

被迫成為母親的她坐穩了太子妃之位，但等燕云諫登基后，那群大臣對皇后之位卻再也不肯退讓了，哪怕她有燕帝唯一的兒子。

“鎮國公聲威過旺”、“姜氏孱弱，不能勝任皇后之位”、“姜氏狐媚惑主”……種種言論，只為阻止她當皇后。

而她，這些年也過得如履薄冰，怕自己一言一行都給父親抹黑，怕走錯一步便惹眾人彈劾，哪怕是燕云諫力排眾議要立她為后都被她拒絕，甚至一次次推開他讓他去別的女人那里。最終，燕云諫妥協了，封她為貴妃，卻不曾立后，她的身體也在這幾年每況愈下。

而他們年少相識，海誓山盟也在這幾年消耗殆盡。

“會的，婉兒！”

燕云諫從身后抱住她，他的身體在顫抖，姜勝婉感覺到了，輕扯嘴角。

他在怕什么？要死的人都還沒怕呢！

“云諫，人，會有下一世嗎？”姜勝婉抬手，手指描繪太陽的輪廓，仿佛要抓住這最后的太陽，燕云諫沒有回答她，她卻是笑了，“應該，會有吧！”

“下一世，我想要一個康健的身體，不必貌美。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活得自在，比天上的鳥兒還自在！”

“不用下一世，我已經找到了這世間最厲害的醫者，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看大燕的每一處地方，還有楚國、趙國……這天下，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他抱著自己的力道大了些，卻也只是緊了一點，哪怕情緒激動也顧著自己的身體。

他真的很好啊。

姜勝婉抬手摸上他的臉，上面已經被淚水打濕了一大片。

可是，她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從他抱回那個孩子，那個越來越像他的孩子。

“不，我要自己去看，下一世就好。”

胸口傳來窒息的痛楚，妝容下的臉瞬間煞白，她咬著唇忍受病痛的折磨，周圍的一切在她眼前都好像越來越遠，連抱著她的男人說了什么都聽不見了。

“燕云諫，下一輩子，我不想再遇見你了！”

放在他臉上的手向下滑落，燕云諫在落下的瞬間抓住它重新放在自己臉上，仿佛這樣便能保留住她留在這世間最后的溫暖。

“婉兒……”

我還是未能留住你。

已近而立之年的帝王第一次哭得不能自已，周遭的宮女太監無一人敢上前，待到夕陽快要落下，貴妃身邊的錦屏才紅著眼走上前，她跪在兩人身前，深深行了一個大禮。

“陛下，送娘娘走吧！”

燕云諫看著懷里的人，妝容掩蓋住了死氣，她就像是睡著了，精致的面容比春日的花兒還要艷麗，往后一生，她在自己心里都停留在了這一刻。

“噗！”

“陛下！”

“陛下！”

……

帝王大慟，鮮血溢出嘴角，可他毫不在意，他只是抱著懷中的女子，哪怕她已沒了溫度。

燕史記載。

燕武帝五年，太子生母姜貴妃薨，享年二十七歲，帝大慟，七日未進食。

燕武帝八年，武帝御駕親征主持燕、楚長盈之戰，燕軍大獲全勝，斬楚名將魏常軍，楚國割七十二城求和，此后燕、楚歇戰三年。

燕武帝十一年，燕武帝再次對楚、魏兩國征戰，燕武帝十三年滅魏，次年楚亡，自此燕國收復全部失地，疆土擴大至三倍。

燕武帝二十二年，燕國統一六國，結束自大商滅亡后近五百年的亂世。

燕武帝二十五年九月，武帝突發惡疾，纏綿病榻數月，太子燕容成暫理朝政，十二月，燕武帝追封姜貴妃為皇后。

燕武帝二十六年春，武帝駕崩，皇后姜氏合葬帝陵。五月，太子燕容成登基，史稱燕景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