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也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他和姐姐在公園相見,姐姐面露忐忑,他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姐姐說她不想做這個生意了。他問為什么。姐姐說壓力太大,萬一做不好,前功盡棄。他鼓勵姐姐,只要小心,謹慎,什么都不會發生,主要是來錢快,有了錢,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那時他只是隨口說了幾句,沒有過心,他當時關心的是晚上的聚會。他想著他們在一起喝酒唱歌跳舞擁抱的場景。
姐姐會不會恨他呢?
父母去世后,他按照他們的遺愿,去一切他們所熟悉的地方尋找姐姐。他找過姐姐的朋友,他們告訴他他們很久沒見到她了。她去她工作的地方,他們對他說姐姐兩年前就已經辭職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所有能想的辦法也都用盡了,始終是一無所獲。很難找到一個故意躲起來的人。他相信姐姐是故意躲起來,讓人找不著她。也許她去了南方,去了海南,到了很遠的地方,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她的地方。他自己也去了南方,先后到過東莞、深圳、廣州,休息的時候,他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亂竄,幻想著在某個街頭轉彎處遇見姐姐。有一段時間,他異想天開地認為姐姐肯定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回不去,她可能掉進一個陷阱,因為她只身一人從北方跑到南方,無依無靠,上當受騙,成為一些罪惡者的賺錢工具,他就到紅燈區去找姐姐。他的工友認為他想女人了,紛紛恥笑他,他不以為意,繼續在空閑的時候,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像一個賣貨郎一樣,只是肩上沒有扁擔,手里沒有撥浪鼓,也沒有雜貨要賣。那些在紅燈區工作的女人后來看到他就厭煩了,本來以為他是個客戶,沒想到他不過是一個四處打聽的人,逢人就描述一個女人的樣子,他揮動著手比劃著,毫無節奏。后來,他就不再去那里了,不是他放棄了,而是他忽然覺得姐姐可能掉進了傳銷組織,人身自由受到限制,通訊設備被沒收,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系,有一陣子,他計劃去南寧和北海那邊。但時間一長,姐姐從來沒有主動打電話給他,他就放棄了這一線索。就這樣,邊工作邊找姐姐,轉眼間過去了三年時間。這三年他攢了一些錢,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在第四年開頭,他實在想念家鄉了,就像幾年前一樣,背著同樣的包,坐上同樣的火車,回家去了。也就是前幾年吧,他開始放棄了,不再尋找姐姐。他漸漸地意識到,他沒有可能找到姐姐,除非她自己出現。如果她愿意見他,那么這些年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回家。但她沒有。她故意避開曾經熟悉的一切,包括父母。
他記得,那天下火車后,即刻坐上公交車,走上回家的路。其實,目的地已經不是他的家,幾年前父母已經將它賣掉了。房子已不是他們的房子。不是他們的房子,他的家就無處安身。有一段時間,他在想,家到底是什么?是房子,還是別的東西?假如他有了那套房子,是不是就有了家?他一個人住在里面,空空的,像一個丟棄在路邊的空水瓶,他能找到家的感覺嗎?幾年后,他再次思考這個問題時,對于他來說,家不是房子,而是關系,是氛圍,和具體的人有關。幾年后,他買了自己的房子,但從始至終,他一個人開門,一個人關門,一個人屋里走來走去,一個人在屋里睡覺吃飯,就好像他住在一套租賃的房子。他始終感覺自己租住在別人的房子里(雖然他擁有這套房子的產權),像一個白色的用過的塑料袋,在空中飛舞。這種感覺在他遇到現在的女朋友后,才像積雪一樣漸漸消融,然而多年積累的雪實在太厚了。
他穿過馬路,周邊的建筑物讓感到十分陌生,好像第一次來到此地。這里根本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才過了三四年而已,就已面目全非了。他往前走去,遠遠望見一家小涼皮店,面館的名字沒有變,還是十幾年前的名字,李記涼皮肉夾饃。這座城市還有其他類似的店面,什么馬記涼皮肉夾饃,張記涼皮肉夾饃,袁記涼皮肉夾饃,都是什么什么記,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么都要有這個“記”字,他至今仍不清楚。他路過涼皮店時,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空無一人,可能還不到吃飯的時間。他徑直往小區所在的位置走去。他到了目的地,卻沒有看到自己的家,原來的家。因為他看到的是施工現場。他原先的家已經拆了,要改造成一個大型的商場。他盯著圍擋上面張貼的廣告:
“年度巨獻,大型購物廣場,肯德基、華潤萬家、星巴克、必勝客強勢入駐,更有一大波旺鋪向你招手······”
他這次回來,本是想從鄰居手中回購房子,即使沒有那么多錢,他也可以貸款購買?后來,可能是幾個月以后,他問自己,他可以貸款購買嗎?他還在黑名單上嗎?這么多年的努力,他的污點有沒有去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盡力了,那些污點即使能去掉,也留下了痕跡,就像一件衣服上一個顯眼的位置有一片污漬,無論怎么清洗,痕跡還是會有,雖然淡漠,還是能夠看出。即使過去的經歷不再影響現在,他能夠買下來了嗎?別人會賣給他嗎?這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但這些疑問存在的根基都沒有了,房子已然不在,無跡可尋了。他看到建筑工人熱火朝天地干著,似乎忘記了燒烤著他們脊背的太陽。工地特有的嗡嗡聲在他耳邊轟鳴。白色的灰塵向上騰起,像一片霧,像一陣煙。
他轉身往回走,感到餓了,走進李記涼皮肉夾饃店。他上中學時,常常來這家店吃飯。店里這會人多起來了,他找了個僻靜的位置。老板李記走過來,問他吃點什么。他看著老板,老板也看著他。他試圖想讓老板回憶起什么,但顯然什么都沒有。正如同他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人也忘記了他。也許是十幾年的時空距離,讓人的容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可能是因為十幾年的時間,老板見了太多的人,看到太多的面孔,把很多人弄混了。他看著菜單,老板說:
“是來一份你常點的,還是今天要點別的?”
常點的?老板可能把他錯當成另外一個人了。他的目光離開菜單,投放到老板的臉上和身體上。老板老了,腰背駝了,他的手顫顫巍巍,他總該有六十多歲了。老板忘記他,實屬正常。這一生,一個人遇到的人太多了,但能夠記住的有幾個呢,值得記住的又有幾個呢?對于他來說,他記住了誰呢?除了二三百公里以外的女友、眼前的郭曲、失蹤多年的姐姐、多年不見的張鋒、還有那些飄飄忽忽的記憶中的人,他還能記住誰?這些少得可憐的人難道就構成了他至今的生命?
他對老板說:
來一份常點的。
老板大聲對著櫥窗喊了一聲。他沒聽清什么,不一會兒,服務員給他端來了一份套餐:涼皮、肉夾饃、冰封。
他付完錢后,起身離開,老板跟隨他到門口,大聲地對他說:
“小伙子,我們快要搬了,我把我們的新地址給你。”
他聽到老板說出了一條街道的名字,離這里比較遠。老板手背后,彎著腰,嘆息地說:
“在這十幾年了,要搬到別處,實在舍不得,十幾年的顧客都要弄丟了。”
他點點頭,沒有說什么。他看著這家店鋪,心里想著,再過一段時間,連這最后的熟悉的場景也消失了。他原先的家就徹底消失了。還有什么來證明他與這里曾經有過聯系呢?
也就是這次南方歸來后,他從一個熟人口中聽說,姐姐曾經出現過,帶著口罩,她去派出所戶籍科辦理身份證。當時她身邊有一個男人陪著。辦理完所需手續后,他們坐上一輛出租車匆匆離開。
其實現在想來,也許當初父母的責備是對的,他記得父親對他說:
你為什么不阻止?你為什么什么都不做?不對,你還是做了什么,但還不如什么都不做。
起初,父親就是這么責備他的。母親坐在一邊,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時,父親的火氣立刻燃燒起來,他嚇得低下頭,心撲通撲通地猛烈跳動。那時,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似乎處于夢游狀態,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像沒有睡醒一樣。母親沒有指責他,也許她知道到這節骨眼無論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了。她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兩個這么聰明的孩子,做出了這么愚蠢的事情,他們小時候是多么讓人放心啊,怎么長大了,卻這么不讓人省心啊。她苦惱,她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他們就不能好好工作,安安生生地把日子過下去,為什么非要想那些雞鳴狗盜的事情,為什么要把自己好好的生活搞得烏七八糟?她沒有怪罪他們,她可能更多的是怨恨自己。這些疑問郁結在心里,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不久后她就病倒了。母親的病倒,讓父親大為震驚,他忽然覺得這個伴隨他一生的女人即將油盡燈枯時,不僅悲從中來,自己也緊跟著病倒了。那段時間,他忙著照顧他們,希望他們能夠好起來。他對他們發誓,一定要把姐姐找回來。他知道他們雖然恨其不爭,但他們牽腸掛肚的還是姐姐。他的悉心照顧漸漸不起作用了,他們的身體狀況因姐姐長時間的音信全無而江河日下,后來連日常起居也成了問題。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們就永遠地離開了。那時他覺得他像一個孤島,置身于一個永無白晝的夜晚,往后什么也看不到,往前什么也看不見。他清晰地記得,對于家的渴望,是在父母失去以后產生了。為了擺脫這種思緒,他去了南方,在喧鬧的城市,在擁擠的住處,他以為自己可以忘情地投入進去,不再有什么關于家的幻想,然而他控制不住,他想回去,想回到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即使那里什么都沒有,什么都變了。
回來不久后,他就用自己多年的積蓄買了房子,也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從南方回來半年后,他遇到了現在的女友。她曾對他說過,他們家是一個溫馨的家,一家人和和睦睦。她說過讓他去他們家,他們想見見他。他沒有答應。從她的描述中,他看到了很多溫暖的畫面。此刻他們也許正聊著什么,歡聲笑語不斷,她坐在家人旁邊,認真地聽他們說話。他們會不會再次說到她,會不會問她他們什么時候結婚。她會怎么回答呢?他想去,想融入那個范圍。但他拒絕了。他想去,但他拒絕了。他記憶中溫暖的畫面是那么少,以至于他只能想起自己八九歲時的一些場景,自那以后,似乎他的生活總是灰蒙蒙的,像冬天的霧霾。
“這基本上,就是我這十幾年的生活。”
遠處響起了高高低低的鞭炮聲。
郭曲沒有說話。他們看著窗外。遠處的村莊正在燃放煙花。他似乎能聽到燃放鞭炮的地方,有一些孩子,高興地看著天空中盛開的煙花。
他們看到服務員走過來。服務員搓著手,對他們說:
“抱歉,兩位先生,我們要關門了,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年營業。”
他四處望望,餐廳里只有他們兩位顧客了。他們點點頭,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上十點了。從餐廳出來后,由于剛從溫暖的地方出來,在寒風響亮的耳光下,他們不由得身體上下哆嗦。
他們走到路邊,停下來,似乎一時不知道往那個方向走。郭曲的老婆還沒有打電話過來,不著急回去。他們就那么站在路邊,孤零零地兩個人,像兩個雕像一般,站了許久,相互間也沒說什么。
郭曲嘆了一口氣,從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背對風點著了。白色的煙霧隨風飄散。
“也許,哪天有時間,我將自己這十幾年怎么過的,給你說說。”
“會有時間的。”
“是另一種樣子的生活,充滿了欺騙、瑣碎和無奈。當然也有歡樂,但不多,歡樂是那么少。我沒有計算過,但我能肯定,歡樂在我們的一生中所占比重很小,甚至是出乎意料的小。”
他的經歷似乎觸動郭曲靈魂深處的某根弦。
郭曲繼續說:
“有時候,我就在想,我的生活完全可以是另外一個樣子,如果我當初堅決一點,果斷一點,不要有那么多顧慮,不要瞻前顧后,大膽地朝著目標走。如果那樣,我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即使不是我喜歡的樣子,至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內心充滿了懊悔、沮喪,有時甚至感到絕望。”
郭曲像喝醉了一般,汩汩吐出這段話。他相信,郭曲的這段話,很多人聽了會引起共鳴。他也是如此。
如果時間允許,他也想聽聽郭曲講述自己的過去。他想起,當初在學校時,到了晚上,關掉宿舍的燈后,他們躺在床上聊天的時光。有時他們會越說越激動,興奮得睡不著覺。有時,他們說著說著,就驀地掉入睡眠,不一會兒,鼾聲四起。更多的時候,他們會談到自己的想法,關于電影,關于文學,關于論文,關于女人。他記得,有一次他們爭論《布拉格之戀》。郭曲說電影好,他說小說好,誰也爭不過誰。現在想來,這些場景恍若隔世,仿佛一百多年前發生的事。
但他們的約定沒有實現。
第二天下午六點,他坐上火車,就回去了。他打電話給郭曲,說他回去了。郭曲忙著,只說了一聲好的。他在電話里聽到一個孩子的叫聲。直到現在,他沒有再去長安城,雖然距離不遠,乘坐高鐵,兩三個小時就到了。但忘記是不可逾越的鴻溝。不知道以后他們會不會再見。
“明天你什么時候過去?”
“明天一早。”
“有把握嗎?”
“不知道。”
“見了面,想好要說什么了?”
“沒有。沒有頭緒。”
他們又站了一會,雪花染白了他們。郭曲的手機鈴聲響了,他沒有接聽。過了一會,手機自動掛掉。
“我該回去了。也不早了,回去早點休息。”
“好的。”
他們握了握手,抖掉身上的雪。郭曲走向自己的車。車停在五十米遠的路邊。郭曲走到車跟前,車燈閃了一下。打開車門后,郭曲舉起手,揮舞了幾下。
他也舉起手,揮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