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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女性和小說”,

這和自己的房間有什么關系呢?

怎么有一性別的人得以享有平安和富足,

另一性別的人卻要忍受貧窮和不安?

可是,你們要問了,我們要你講的是“女性和小說”,這和自己的房間有什么關系呢?且容我細說分明。聽到你們要我講“女性和小說”,我走到河畔,坐下,開始想這幾個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說不定很簡單,講幾句范妮·伯尼1就好,再來幾句簡·奧斯汀2,推崇一下勃朗特姐妹3,拿哈沃斯牧師宅邸4的雪地即景白描一下,都好。再要不然,講得出來的話,那就拿米特福德小姐5講幾句妙語打趣一下,再恭恭敬敬地引述一句喬治·艾略特6,帶一句蓋斯凱爾夫人7,這樣應該就沒事了。可是,回頭再多想一下,這幾個字卻又看似沒那么簡單。“女性和小說”這樣的題目,意思可能就像各位想的那樣,女性和女性喜歡的小說,或者是女性和女性寫的小說,再或者是女性和寫女性的小說,再要不然就是這三層意思攪和在一起拆不開,而各位也正要我從這樣的觀點來看。可是,待我從最后這個觀點來想這個題目,這好像是最有意思的觀點,沒多久就看出這樣的觀點有無法挽救的缺點了。因為,我絕對沒辦法講出個結果來。因為,我絕對沒辦法盡到我認為主講人理應盡到的本分,也就是在講了一小時的大道理之后,能拿出一點真知灼見來供各位收錄在筆記本內,擺在壁爐臺,長年累月地供奉下去。我能做的,頂多就是針對一個小一點的問題提供一點淺見——那就是女性一定要有錢,要有自己的房間,這樣才有辦法寫小說。這樣一來,各位就會發覺有關女性的天性、有關小說的根本,這么大的問題根本就沒解決。這兩大問題,解決的責任且就容我在此敬謝不敏吧——女性和小說的問題,在我這邊目前尚屬無解。不過,為了做些彌補,我就針對有錢和房間的事情,向各位闡述一下我是怎么得出這樣的看法的。所以,在此,我要當面向各位將我的思路是怎么走到這里來的盡可能做一個完整、坦率的說明。說不定我把我這說法背后的想法、偏見攤在各位面前之后,各位就會發覺,這和女性確實有些關系,也和寫作確實有些關系。無論如何,一遇到很容易招惹是非的題目——只要一牽扯性別,注定是非不斷——就很難再奢望說出什么真正的道理。人啊,不管有什么看法,能做的頂多就是說一說自己的看法是怎么產生的;能給別人的,頂多就是給別人機會去體察說者有什么淺陋、偏頗、離經叛道之處,再自行琢磨自己的結論。小說在這里內含的道理,恐怕就比事實內含的要多了。所以,我便打算享用一下小說家逾矩、破格的特權,跟各位聊一聊來此之前兩天我是怎么過的——聊一聊各位出的題目是何等沉重的擔子,落在我的肩頭,壓得我整日埋頭苦思,坐臥不安。不用我再啰唆,想必各位已經知道,以下所述,子虛烏有。牛橋8者,純屬杜撰,芬翰9者,亦復如是。所謂之“我”,省事的代稱罷了,絕對查無此人。而我口中所述,自然也是假話連篇;只是,未必沒有些許真言夾雜其間,這就有勞各位自行琢磨,找出真言何在,判斷是否值得收藏了。若是沒有,各位一股腦兒丟進廢紙簍拋諸腦后即可。

所以,我呢(各位要叫我瑪麗·貝頓、瑪麗·賽頓、瑪麗·卡邁克爾10,或是其他什么的,悉聽尊便——名字在此無足輕重),就在一兩星期前,頂著10月明朗的天光,坐在河畔,陷入苦思。先前說的肩頭重軛,也就是“女性和小說”這樣的題目,會勾起各色各類偏見和情感的題目,壓得我抬不起頭來。但見左右兩旁不知名的矮樹叢,金黃,緋紅,斑斕光燦如火,看似焦心到燒了起來。遠望對岸,楊柳低泣,永世的哀歌11,柳絲如發,披散肩頭。河面隨興映現天光、橋影、火紅的秋樹,有學生劃槳操舟順流而下,劃破了倒影,但是河水旋即聚攏如初,恍若未曾有人來過。獨坐于此,足可耗盡日出日落,沉浸于思緒,渾然忘我。思緒——說是思緒太堂皇了,過當——似線垂下,落入河心。輕搖緩擺,分秒不停,忽焉在此,忽焉在彼,晃蕩在倒影、水草之間,任由水流托升、沉落,迄至——各位也知道那輕輕一拉——一縷心念乍現,凝聚在線頭。接著,小心翼翼地提溜出來,小心翼翼地擺放妥當。哎呀,你們看看,就擺在草地上!好渺小、好卑微啊,我這念頭!懂門道的漁夫就算抓到了魚,也會撒手放回水里,等它長肥一點,值得費事下鍋捧上餐桌再說。所以,我就不拿我這念頭來給你們添麻煩了。不過,接下來我要說的,各位要是一路聽下去,仔細找,說不定找得到。

不過,不管這念頭多渺小,終歸少不了思緒本來就有的神秘——一放進腦中馬上就興奮起來、重要起來,忽而上躥忽而下沉,一下左閃一下右突,翻江倒海似的在腦中掀起思想的波濤,沖刷激蕩,無法止息。我就這樣興沖沖走過草地,腳步快得不得了。忽然間,有男子的身影猛地竄出,擋住我的去路。一開始我也沒發覺有怪怪的人影在對我指手畫腳。一身常禮服,晚禮服襯衫,直接沖著我過來。臉上的表情是驚恐、氣憤。那一剎那,直覺而非理智跳出來救駕。來人是個“司鐸”12。我,是女人。這里,是草坪,步道,在那里。只有院士和學者13才有資格踩草坪,我該待的地方,是那碎石子步道。不過片刻工夫,我腦中就這樣轉了一圈。我一踩回步道,司鐸的兩條手臂就跟著放下,臉色也重現平常一貫的波瀾不驚。草地雖然比碎石子路要好走,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正好在這一所管它在哪里的大學里的老師、學者,我要罵的也僅是:單單為了保護他們一連修剪了三百多年沒斷的草地,居然把我的小魚兒嚇得不知躲哪兒去了。

那時到底是什么念頭引我放肆地去對人家侵門踏戶,我這時想不起來了。那時只覺得有平和之氣從天而降,宛如天上的祥云。世間要是真有平和之氣進駐,那就一定是在10月晴朗的這一天出現在牛橋的學園和方院。信步穿行于一處處學院,走過古老的廳堂,現世的坎坷似乎隨之被撫平。身軀仿佛安置在神奇的玻璃柜中,沒有一絲聲響穿透得過;心靈像是掙脫現實所有的羈絆(悠哉亂踩草坪不算的話),自由自在,隨意就當下投契和鳴的隨想陷入沉思。而且,就這么巧,走錯路的瞬間,讓我回憶起了曩昔讀過的文章,寫的是長假重游牛橋,蘭姆14驀地襲上了心頭——薩克雷15有一次可是把蘭姆的信往額頭一按,輕呼“圣人查爾斯啊”16。是啊,作古的前人(我想到誰就講誰啊),就數蘭姆與我最投契。遇到他這樣的人,直教人想問上一句:您那些文章是怎么寫出來的呢?我認為,甚至馬克斯·比爾博姆17都無法與其匹敵。蘭姆的文章有電光石火般的狂放想象,迸發才情如霹靂打過字里行間,留下裂痕,狀似殘缺不全,但有詩意如繁星璀璨。蘭姆來到牛橋,大概就是百年之前吧。當然他也寫過文章——篇名我想不起了——提過他在牛橋見過一份彌爾頓的詩文手稿。可能就是《利西達斯》18吧。蘭姆在文章中提到,他一想到《利西達斯》手稿里的字句說不定和后世所見會有所不同,就不免深為驚詫。在他看來,單是想到彌爾頓會改動他詩里的字句,就像是一種褻瀆19。想到這里,我就開始回想《利西達斯》里的詩句,猜一猜哪個字可能被彌爾頓改掉了,為了什么要改,這么自得其樂一下。這時忽又想起了蘭姆當年看的那一份手稿,不就正在離我幾百碼遠的地方嗎?所以,這時就可以跟著蘭姆的腳步穿過方院,走進那所著名的圖書館,寶物就收藏在那兒。還有,就在我順著心里的念頭去的時候,忽又想起了薩克雷的《艾斯芒德》20手稿,不也同樣收藏在這所著名的圖書館里嗎21?批評家多半認為《艾斯芒德》是薩克雷最完美的小說。然而,小說的文體裝腔作勢,模仿18世紀風格,卻是一大窒礙,至少我記得是如此;除非18世紀的文風確實是薩克雷本來的文體——這就有待一睹手稿來確認了,看看他改動的地方是由于文體還是文思的緣故。但是,這就又要再回頭去考慮何謂文體、何謂文思了,而這樣的問題——才想到這兒,我本人已經來到了門口,進去便是圖書館。看來我一定是把門打開了,因為,眼前倏地冒出來個……像是守護天使吧,一夫當關,卻是一身黑袍飄飄蕩蕩,而非白色的羽翼,還一臉不以為然。只見這白發蒼蒼、客氣溫和的紳士揮手要我退出去,還以低沉的嗓音歉然表示,女士要是沒有學院老師陪同或是出示推薦函,恕難入內。

著名的圖書館被一個女子罵得狗血淋頭,對于圖書館本身而言根本不值一哂。只見它兀自一派莊嚴、沉靜,坐擁文化瑰寶,志得意滿,酣然睡去,而且,依我看呢,長眠不醒算了。我再也不會跑來驚動館內的回音,我再也不會跑來要人親切相迎,我氣沖沖走下臺階發下重誓。只是,還有一小時才到午宴時間,這中間要干什么才好?去草地走走?到河邊坐坐?這一天的秋日晨光確實明媚,嫣紅的落葉飄然落地,散步抑或小坐,也都無妨。不過,卻有樂音傳到了耳中。看來是在舉行什么儀式或是典禮。走過禮拜堂門口,便聽到了管風琴激昂的泣訴聲。曲調安詳,基督教連哀傷聽起來也像在懷想哀傷而非流露哀傷,古老的管風琴即使痛切低吟,也像依偎在平和的懷中。哼,就算我有權利我也不進去,這一次搞不好會有個司鐸把我攔下來,要我出示受洗證明22或是院長介紹信什么的呢,反正這些壯麗的建筑外面通常也和里面一樣漂亮。還有,單單是看會眾23聚集就是樂事一樁,人流陸續進去又魚貫出來,簇擁在禮拜堂門口,熙攘如蜂巢口的蜜蜂。許多人學位帽、學位服一應俱全,有的肩上還有小撮的毛皮24;有些人坐著巴斯輪椅25由人推送;還有些人雖然未過中年卻已又皺又癟,奇形怪狀,看著不禁讓人聯想到水族館的那些大螃蟹、大龍蝦在沙地蹣跚爬行。我往墻上一靠,想這大學看起來真像是圣殿,專門庇佑一些奇珍異寶,要是放他們到斯特蘭德大街26的人行道上去自生自滅,準會絕種。這就讓我想起了以前一些大學院長、老師的老故事,只是還沒來得及放膽吹一記口哨27——以前有個說法,老教授一聽見口哨便會跳起來拔腿就跑——這一群德高望重的學究便已入內去也。獨留禮拜堂的外墻兀自矗立。各位也知道,這禮拜堂高聳的圓頂、尖塔,隔著幾座山丘遠遠也看得到,渾似出海揚帆永遠不能到港的船只,入夜之后燈火通明,幾英里開外皆能得見。很久以前,這一處草地平平整整的方院,連同院落中的宏偉建筑還有禮拜堂,大概原本都是大片大片的沼澤地,只有野草隨風搖曳,野豬拱鼻覓食。我想,當年肯定是用一批又一批的馬、牛,從遠地異鄉拖來一車又一車的大石,再借助無以計數的人力,將這些為我投下陰影的灰色石塊平平穩穩地一塊塊疊上去,之后,畫匠運來他們的彩色玻璃,泥水匠窮盡數百年的光陰拿著油灰、水泥、圓鍬、泥鏟在屋頂埋頭苦干。每逢禮拜六,也一定有人從皮制的荷包中倒出金啊銀的,送進他們歷經數百年光陰的拳頭里,大概供他們整晚痛飲啤酒、玩九柱球吧。這金啊銀的,我想應該是源源不絕流入這一方學園,這樣石塊才能供應不輟,水泥匠才能工作無虞,凡須鏟平、挖掘、疏浚的也才能鏟平、挖掘、疏浚。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年代是宗教時代,本來就會撒下銀子把這些石塊搭在深廣的磐基上面,不計多寡。待石塊搭起,王公貴族的府庫再遍撒金銀,使圣歌傳唱不輟,學者授業始終,領地一塊塊分封,什一稅依法繳納。迄至宗教時代告終,理性時代繼起,金銀的洪流依然滔滔不絕。設立獎學金,設置研究員職位28,唯獨此時的金銀洪流不是出自王公的府庫,而是出自富商巨賈的錢柜,也就是有些人憑借產業謀得了巨富,以自由意志慨然自掏腰包,捐出大筆的財富,再于大學設置更多的研究席、獎學金,畢竟他們的本事是從大學學來的。所以才有這么一座座圖書館、實驗室、天文臺,昂貴、精巧的儀器陳列在玻璃架上,猗歟休哉,而幾百年前,這里尚是蔓草荒煙的野豬覓食之地。無疑,隨我在校園四下漫游,由金銀洪流打下的磐基確實既深且厚,野草地上的人行道鋪得堅堅實實。有些男子頭頂著托盤在樓梯之間穿梭,忙進忙出29。種在窗臺的盆花綻放艷麗的蓓蕾。留聲機的音樂從樓內房間大聲傳送出來。此情此景實難教人不想——只是不管原本不想什么都被掐斷了。敲鐘了,該上路去吃午餐了。

說來也奇怪,小說家就是有本事寫得要人相信午宴總是教人回味無窮,不是說了什么絕頂俏皮的話,就是做了什么絕頂聰明的事,卻偏偏絕少花費筆墨描寫大家都吃了些什么。小說家約定俗成的章法,有一條就是絕口不提湯啊、鮭魚啊、鴨子啊什么的,似乎湯、鮭魚、鴨子怎樣都不值一提,好像席間硬是沒人抽過一口雪茄、喝過一口葡萄酒。不過呢,這里,我就要自作主張打破這一道不成文的規矩,跟各位說一說:這次午餐的頭菜是鰨魚,盛在深盤里,學校的廚子還在魚身上澆了厚厚一層白之又白的奶油,唯獨這里、那里烙下幾個黑褐色的小點,像母鹿側腹的斑點。之后上的菜是山鶉,不過,要是各位以為只有兩只光禿禿的褐色鳥兒擺在盤子上,那可就錯了。這端上來的山鶉可是數量多,花樣也多,搭配的蘸醬、色拉一應俱全,辣的、甜的各就各位。他們端上來的馬鈴薯薄如錢幣,硬度倒是不如錢幣;他們的球芽甘藍,葉片如玫瑰花蕾卻更鮮嫩多汁。一待燒烤連同成套配料全都下肚,始終一言不發的那位男仆,說不定就是那位司鐸的親切化身,便再將甜點端到我們面前,圈在餐巾當中,糖霜一波波潮涌甜香。管它叫布丁,和米粒、木薯粉連在一起,實屬不敬。于此期間,玻璃酒杯已經涌現過暈黃,涌現過緋紅;清空過,又倒滿了30。如此這般,一點一滴,有靈光點亮,就在脊梁往下走到中段那兒,魂魄的所在,倒不是扎人的小電燈泡那般逼人的才氣在唇齒之間跳進跳出,而是偏向深沉、幽微、隱晦的熱流,隨理性的對話宣泄出濃烈的黃光。不必著急。不必搶著發光。不必強做誰,但求做自己就好。我們都會上天堂,還有凡·戴克作陪31——換句話說,這人生觀有多美好,收獲有多甘甜,記恨這個、埋怨那個又有多無聊,友情交誼還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多教人向往,何不點上一根上好雪茄,埋進窗臺座椅的軟墊里去呢?

要是那時手邊有煙灰缸可用,要是那時沒有隨便把煙灰從窗口撣出去,要是那時的情況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那我大概就不會瞥見一只沒尾巴的貓了吧。突然看見一只少了一截的動物輕輕巧巧走過方院,莫名其妙因潛意識靈光一閃,就這樣改變了當下心情的色彩。恍若有人投下了陰影,也可能是上好的霍克酒32正在發揮威力吧。是啊,我看到那只馬恩島貓33走到草坪中央站定,好像也在問這天地是不是少了什么,怎么就是覺得不太一樣呢。可是啊,聽著身邊的人言笑晏晏,我問自己,到底是少了什么呢?到底是什么不太一樣?要回答這問題,我就必須將思緒拉到室外,飄回到過去,甚至飄回到大戰之前34,把另一場午宴的范例拉回到眼前來看。那一場午宴的地點離此沒有多遠,但很不一樣。幾乎沒一點是一樣的。這時,席間言談謦欬始終不歇,人數不少,也多年輕,有的是這一性別,有的是另一性別,笑語暢快流蕩,無拘無束,妙趣橫生。隨著席間笑談推進,我拿它去襯在另一場宴談的背景中,兩相比對,我敢肯定,其中一場便是另一場的后裔,是另一場的嫡系。似乎沒有變化,沒有不同,但我豎起耳朵專心聽到的卻不是席間的笑語,而是笑語背后的低鳴氣流。沒錯,就是這個——變的就是這個。戰前,像這樣的午宴縱使大家說的是相同的事,聽起來卻大不相同。因為在那年頭,背景會有嗡嗡一般的雜音做陪襯,不清楚,但悅耳、動人,改變了話語本有的韻致。這般嗡嗡的雜音可以形諸言語嗎?借詩人之力說不定可以。我身邊正好放了一本書,打開書頁隨手一翻,丁尼生映入眼簾。只見丁尼生吟誦:

但見一滴珠淚晶瑩清澈

滾落至門邊的受難花栽。

她來了,我的可人兒我心愛的;

她來了,我的人生我的命運所在;

紅玫瑰高喊,“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白玫瑰低泣,“她晚來”;

飛燕草傾聽,“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百合花低語,“我在等待”。35

大戰之前,男士在午宴席上輕聲低吟的是不是這樣的呢?那么,換作女士呢?

我的心像歡唱的禽鳥,

筑巢在滴水的枝丫;

我的心像蘋果樹般,

枝干有累累果實重壓;

我的心像七彩的貝殼,

悠游在寧靜的大海;

我的心歡快尤甚于此,

因為我的愛即將到來。36

大戰之前,女士在午宴席中輕聲低吟的是不是這樣的呢?

想象戰前在午宴席上,大家會壓低嗓門輕聲低吟這樣的詩句,實在荒唐,我不禁笑出聲來,不得不伸手指向馬恩島貓,蒙混一下發笑的理由。它看起來有一點滑稽,可憐的小東西,沒尾巴,干愣在草坪中央。它真的是天生就長成這樣的嗎?還是出了什么事才少了尾巴?37這類無尾貓雖然聽說在馬恩島就有,但其實比一般人想的還要罕見。是“睽異”的動物,就說是“別致”吧,不算漂亮38。一根尾巴可以有這么大的差別,真是怪哉——午宴散會了,大家各找各的大衣、帽子,這時嘴里念叨著什么,各位可想而知。

這一場午宴,有勞東道主殷勤相待,延至午后許久才散。10月的和煦天光漸漸消退,我走在林蔭道上,穿過紛紛飄落的葉片。一扇又一扇大門在我身后合上,帶著溫婉的決絕。數不清有多少位司鐸,他們手上有數不盡的鑰匙,將要插進上油的鎖孔里去。寶庫又會固若金湯,安度一晚。林蔭道走到底,就轉進另一條馬路——路名我忘了——沿著馬路走下去,只要不轉錯彎,一路可以走到芬翰39。不過,時間還有很多呢。晚餐不到7點半不會上桌。吃過這樣一頓午宴,晚餐不吃也罷。真是奇怪,腦海中的一小段詩句竟然可以帶動兩條腿,在馬路上順著節奏走。也就是——

但見一滴珠淚晶瑩清澈

滾落至門邊的受難花栽。

她來了,我的可人兒我心愛的;

……

就在我的骨髓當中歡唱,隨我的腳步急急往海丁利40走去。后來,換成了另一種韻律,在浪花拍打堤岸那里我改唱起了:

我的心像歡唱的禽鳥,

筑巢在滴水的枝丫;

我的心像蘋果樹般,

……

真偉大啊這些詩人,我大聲喊道——有暮色掩護就會這樣——真偉大啊!

也算是一時忌妒心起吧,我想,在我們這年代,雖然做這樣的比較未免無聊而且滑稽,但我還是忍不住想,有誰真能舉出兩位成就堪比當年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在世詩人呢?顯然是斷無可能。我看著白浪翻掀的水面,心想,在世的人是不可能與他們比肩的。他們的詩句之所以激得人心蕩神馳,帶得人如癡如醉,就是因為他們的詩句頌揚的是人心有過的情感(說不定就是戰前午宴流瀉的那般情感)。所以,人心才會輕易產生共鳴,熟悉親切,不必費神去核對,不必費神去和現下的情感做比較。不過,在世的詩人表達的感情,卻是當下制造出來的,是硬從我們身上扯出去的。一開始還認不出來呢,往往還因故心生畏懼,而必須細細端詳,帶著妒意和猜忌拿來和自己熟悉的舊日感情做比對。現代詩的難題就是這樣子來的,就是因為有這樣的難題,即使是優秀的現代詩人,也沒有誰的作品能教人連續想得起來兩句以上41。也因為這樣——我的記憶力不管用——我的說辭才沒有材料而顯得無力。只是,為什么呢?我繼續想,也一直朝海丁利走去。為什么我們參加的午宴不再像以前那樣壓低嗓音細細低吟了呢?為什么阿爾弗雷德不再吟誦:

她來了,我的可人兒我心愛的;

為什么克里斯蒂娜·羅塞蒂不再應和:

我的心歡快尤甚于此,

因為我的愛即將到來。

這是不是要去怪戰爭?1914年8月,槍炮一經響起,世間男男女女的眼中就明明白白寫著情愛已告陣亡了嗎?在炮擊的火光當中看到我們領袖的臉龐,確實是莫大的震撼(尤以女性為甚,畢竟女性對教育等還抱有遐想)。他們看起來好丑陋——德國人也好,英國人也好,法國人也好——好愚蠢。然而,愛怪什么隨你,愛怪誰也隨你,促使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去熱切吟誦愛人到來的遐想,在現在是遠比以前要難得一見的,這總沒錯。我們只需要去讀、去聽、去記就好。為什么要怪罪呢?而且,那些要真是遐想的話,那為什么不反過來去贊美世間的大難?管它什么天災人禍,反正不都摧毀了遐想,代之以真實嗎?畢竟真實……(這些小點代表)我為了找真實,結果錯過了轉向芬翰的街口。好!對——那真實是什么?遐想又是什么?我在心底自問,例如這些房子的真實是什么呢?紅格窗映著暮色,此時顯得煙霧朦朧,透著喜氣,但在早上9點的霞光之中卻原形畢露,甜點和鞋帶凌亂散落,房內一片狼藉。而那楊柳、那河水,還有一路迤邐朝河水而去的一塊塊花圃,這時候被悄然掩至的霧靄罩得迷迷蒙蒙,但是陽光一照,卻又金黃、緋紅一片——這又該以何者為真實,以何者為遐想呢?我就饒了你們吧,不再說我腦中千回百轉的思緒了,反正在往海丁利的路上又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在此還要拜托各位,就假設我很快發覺自己忘了轉彎,便掉頭往芬翰去了。

先前已經說過,那是10月的一天,我也不敢去惹各位白眼,戕害小說創作的美名,擅自改動節氣,說什么紫丁香就垂掛在花園的墻頭,還冒出了番紅花、郁金香等春日才見的繁花。小說也要不離事實,事實愈真,小說愈好——一般不都是這么說的嗎?所以,時節還是秋天,樹葉還是泛著黃,在飄落。要說有什么特別之處,不過就是葉子似乎落得更快了一點,因為,這時候已經入夜(準確來講,是晚上7點23分),也微微起了風(應該說是從西南方吹過來才算對)。但是,總覺得有些不尋常:

我的心像歡唱的禽鳥,

筑巢在滴水的枝丫;

我的心像蘋果樹般,

枝干有累累果實重壓;

……

說不定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詩句要負一部分責任,害我產生這么離譜的想象——當然純屬想象而已——只是,紫丁香的花朵就是在花園的墻頭輕輕搖曳,黃粉蝶42真的在四處蹁躚飛舞,花粉的微粒漫天飄散。有風拂來,來自何方我不知道,但是,新生的初綠隨風翻飛,空中閃現一抹銀灰。這是天光過渡到燈光的時辰,諸般色彩在這時候積深累郁,深深淺淺的艷紫、金黃在窗欞內燃燒,宛如雀躍的心跳。我想這人世的美,莫名會驀地迸現卻又倏忽逝去(這時我推開門走進了花園,這花園門竟然沒關嚴,真隨便,還有,附近也沒有司鐸出沒)。倏忽即逝的人世美景是雙刃的利劍,一刃以喜,一刃以悲,活生生將人心切碎。芬翰的花園就在我面前敞開,映著春日的薄暮幽光,粗獷、遼闊,大片蔓生的高草當中可見星星點點的黃水仙和藍鈴草,這些花朵原本并不錦簇有序,如今更是迎風繚亂,扯著根莖搖晃。屋舍的窗戶夾在起伏如大波浪的紅磚墻上,曲弧恰似船上的舷窗43,映著春日疾馳而過的云影,忽焉如檸檬黃,霎時又成銀灰。有人在吊床上;還有一人——只是映著這樣的暮色,活像幽靈幻影,只能半憑猜測、半憑目睹——竟然飛奔沖過草地,怎么沒人擋住她?還有,露臺那邊有人,像是探頭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看了看花園。身形佝僂,望之儼然卻謙恭溫和,前額高突,衣衫襤褸——難道是那位大學者?難道真是J. H.本人?44什么都看不清楚,感覺卻好強烈,仿佛暮色覆在花園的肩紗被星光或是利劍劃開片片——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倏忽閃現,在蹦跳,像是天生就要蹦跳,從春天的心頭蹦跳出來45。因為,青春啊——

我的湯來了。晚餐是在大膳堂吃的。哪是春天啊!這是10月的晚上。大家全聚在大膳堂里。晚餐已經準備就緒。看我這湯吧,簡簡單單的肉湯,里面沒什么可以勾起想象的,輕易就可以透過清清如水的湯汁,看到盤底有什么花紋——并沒有花紋。盤子是素面的。下一道菜是牛肉搭配蔬菜、馬鈴薯——稀松平常的三樣菜,教人想起禮拜一早晨,泥濘市集上的牛屁股,菜葉邊緣發皺、發黃的球芽甘藍,還價,降價,婦女手提網線袋。符合人類天性日常的需求46,沒有理由發牢騷,看看眼前可不算匱乏,煤礦工人坐上餐桌能吃的一定還沒這么多47。接下來是李子干配卡仕達醬。要是真有人挑剔,這幾顆李子哪怕有卡仕達醬幫襯也還是毫不可愛的蔬菜(算不上水果),枯槁不下于守財奴的心腸,滲出來的汁液也像是源自守財奴的血管。這一幫守財奴可是一連八十個年頭也不會賞自己一口美酒、一絲溫暖,對窮人更是一毛不拔。那他們就應該好好反省一下了,這世上好歹還有一些人是有愛心的,是施舍得出來李子的。再下一道菜是奶酪餅干,這時候水壺就四處傳得很勤快了。餅干不干自然不叫餅干,但這餅干也實在干到透頂了。就這樣吧。晚餐結束。每個人吱吱嘎嘎地把椅子往后推,彈簧門大力甩進來再甩出去。沒多久,大堂就空空如也,不留一絲用膳的痕跡,看來準是要等翌日早餐再來上一場。走廊、樓梯上上下下,英格蘭的青年才俊一路乒乒乓乓、又唱又鬧。而身為來客、外人,我要是膽敢說“晚餐吃得不好”(話說我在三一學院、薩默維爾、格頓、紐漢姆、基督教堂等有什么資格,我在芬翰這里就有什么資格)48,或是“我們別老是在這里吃晚餐好嗎”(我們,就是指瑪麗·賽頓和我兩個人,這時候正在她的起居室里49),要是膽敢表達出一丁點這樣的意思來,便等于是在窺伺、探查人家秘而不宣的經濟狀況。人家在外人面前擺出來的可是一派歡欣、勇敢的門面呢。不行,才不能說這樣的話呢。確實,我們兩個的談興就這樣一度減退。人體的構造不就是這樣嗎?心靈、軀體、大腦全部攪和在一起,不是區隔開來分別放好的,再過一百萬年也不會。所以,晚餐愜不愜意對于閑談愜不愜意至關重要。吃不好,就沒辦法好好思考,好好愛人,好好睡覺。脊梁靈樞的明燈單靠牛肉和李子是點不亮的。我們是有可能上得了天堂的,也希望下一次轉彎就看得見凡·戴克等在那里——這種疑信相參、加條件句的心境,便是一天忙完之后只有牛肉和李子果腹之人心中滋生的狀態。幸好,我這朋友是教科學的,有一具柜子里面收著大肚瓶和小酒杯——(但好歹先來點鰨魚和山鶉呀!)——所以,我們還是有辦法湊在壁爐前面,多少補一點白天干活兒耗損掉的元氣。約莫一分鐘后,我們就已經口無遮攔大聊特聊起來,把獨處時腦中奇奇怪怪的念頭和趣味都隨興拿出來講了——像是誰結婚了誰沒結婚,誰想這樣誰又想那樣,誰竟然改邪歸正出乎所有人意料,誰又走上歪路嚇得大家又驚又嘆——有了這樣的開頭,自然就蹦出來各色各類的想象,想這人性怎樣,想我們生存的這奇妙世界怎樣。我在和人東拉西扯之際,卻暗自羞愧,因為,我發覺有暗流兀自生成,擅自席卷一切,駛向它自有的目的地。明里說的或許是西班牙,或許是葡萄牙,或許是書,或許是賽馬,但是,不管說的什么,我真正的興趣都不在這些,而在五百年前,一批泥水匠爬在高高的屋頂上頭忙活的場景,王公貴族運來一袋又一袋財寶,倒進地底的場景。這樣一幕在我腦中不斷浮現,而且,次次都會轉換到另一幕,出現瘦弱的母牛、泥濘的市集、萎黃的蔬菜、老頭子枯槁的心腸——這樣的兩幅畫面,既搭不上關系,也連不上脈絡,還沒有一點道理,卻始終聯袂而來,相互沖突,搞得我只能任其擺布,束手無策。所以,除非任令談話走調,這上上策呢,就是把我腦中這些一股腦兒全攤開來,運氣好的話,可能一見光就碎成齏粉,像那死去國王的頭顱在溫莎城堡開棺時那樣50。所以,我三言兩語對賽頓小姐講了一下那么多年一直待在禮拜堂屋頂的那些泥水匠,講那些王公貴族肩上扛著一袋袋的金銀,一鏟一鏟送進地底,再講到我們這個年代換成富商巨賈前來,在先人投下的一塊塊金錠、一堆堆粗糲的天然金塊當中,加進我覺得是支票、債券一類的東西。這些,我說,便都靜靜躺在這一所又一所學院的地底。但是,這一所學院,也就是我們坐的地方,在氣派的紅磚和花園蔓生的野草地下,躺著什么呢?我們進餐時用的素面瓷盤,還有我們吃的(我還來不及閉嘴就說出口了)牛肉、李子干配卡仕達醬,背后撐持它們的又是什么呢?

嗯,瑪麗·賽頓說了,那是1860年——哦,她再說一遍,你應該知道的吧。我想她是心煩了,怎么要她再說一遍呢?但她還是說了——地方都租好了,委員會也開了,信封寫好了,傳單擬出來了。開會;讀信;某某某答應給這么多;哦,這反過來,×××先生——一毛錢也不給。《星期六評論》一直很不客氣51。我們到哪里去弄錢來付辦公室的房租?辦一場義賣?那要不要找個漂亮女孩兒坐在第一排?52去找一找約翰·斯圖爾特·密爾53,看他對這有什么說法吧。有沒有人說得動那××的主編替我們登一封信?我們可不可以找××夫人簽名?××夫人出遠門去了。六十年前大概就是這樣子辦成的吧,千辛萬苦,耗費好多時間,奮斗了很久,克服莫大的困難,終于籌到總計三萬英鎊的經費。所以,她說,顯而易見,我們哪會有美酒、山鶉,哪會有侍者頭頂錫盤,哪會有沙發,哪會有個人的房間?她說,“這些排場”,不知在引用哪一本書,“就只有緩一緩了”。54

一想到這些女子奔走多年,連兩千英鎊也很難湊齊,到最后頂多也就籌到三萬英鎊,我們不禁嗤笑出聲,笑我們女人怎么窮到這個地步,真該好好痛罵一頓。我們母親那一輩是干什么去了,怎么都沒留下半點兒財產給我們呢?只知道涂脂抹粉嗎?只知道逛街遛櫥窗嗎?只知道在蒙特卡羅55頂著艷陽天搔首弄姿嗎?壁爐臺上有幾張照片,瑪麗她母親——要是照片里的人是她的話——說不定一有空閑就專門游手好閑(但她可是生了十三個孩子,先生只是教會牧師)。果真如此的話,那她縱情聲色的日子,在她臉上留下的快樂痕跡還真是很難找到。她那樣子好平常。老太太,披了一條格子呢披肩,用個大大的寶石浮雕扣住,坐在柳藤椅上,正在哄一只長毛獵犬看鏡頭,臉上忍俊不禁但又要強壓下來,顯然知道橡膠吹球一按打出燈來,小狗準會一頭撲將過去。想想看,她要是去做生意,去開人造絲工廠,或是當股市大亨56,留下二十萬或三十萬英鎊給芬翰,我們這天晚上可就能夠坐得舒舒服服的,聊的題材也可以從考古學、植物學、人類學、物理學、原子的性質到數學、天文學、相對論、地理學。要是賽頓太太和她母親以及她母親的母親學過賺錢術這一重要的本領,留下了遺產,像我們父祖以及父祖之前的父祖輩一樣,獎助研究席、講座席,成立獎學基金、助學基金,而且專供女性申請,我們這時候就大可以吃得像樣一點了,一人吃下一只山鶉、灌下一瓶美酒都不成問題,也大可理直氣壯地期待自己也能一生過得舒坦、體面,安享專門職業提供優渥資助的庇蔭。我們大可愛探險就探險,愛寫作就專事寫作,愛閑晃蕩到地球的哪一處名勝古跡就晃蕩過去,愛坐在希臘的帕特農神殿臺階上發呆就發呆,或是早上10點才出門上班,下午4點半就快活地回家去寫幾首小詩。只是,那也要賽頓太太和她那一輩的女性年方十五就開始外出做生意才行,那——我的推論走到這里就卡住了——可就不會有瑪麗這個人了。那,我就要問了,這瑪麗是要作何感想呢?從窗簾的夾縫看出去,10月的夜色沉靜而美麗,有一兩顆星星掛在泛黃的枝丫當中。那,她是否愿意放棄她本有的,舍去她記憶中在蘇格蘭玩耍、爭吵的往事(他們家人丁興旺,而且十分和樂)——那里空氣之清新、糕點之美味,她可是贊不絕口呢——單就為了有人可能因此而大筆一揮,捐贈給芬翰五萬英鎊?畢竟,要捐款給大學,只有徹底犧牲家庭才辦得到啊。既要掙得大筆財富,又要生養十三個孩子——只要是人就受不了。事實如此,我們就說一說吧。首先是要懷胎十個月才生得下孩子,對吧?然后,孩子生下來了,再然后,總得要耗費三四個月給孩子哺乳。等孩子不吃母乳后,準又要再花個五年時間陪孩子玩耍。怎么說你也不能放任孩子滿街亂跑吧。只要在俄羅斯看過孩子滿街亂跑,就會說目不忍睹57。大家也都說人的性格在一至五歲期間塑造成形。所以,我說,賽頓太太要是外出賺錢,那你能有怎樣的玩耍和吵架的記憶呢?你對蘇格蘭,對清新的空氣、美味的糕點什么的,又能知道多少呢?不過問這些問題也是白問,因為,你根本就不會來到人世。不止,連問一下要是賽頓太太和她的母親以及她母親的母親確實積攢了大筆財富,投入大學、圖書館做奠基之用,那會怎樣——也一樣是白問。因為,首先,她們根本就賺不到錢;再來,就算她們賺得到錢,法律也明文禁止她們將賺得的錢財據為己有。賽頓太太名下可以擁有財產,即使只是一毛錢,也不過是近四十八年才有的事58。在四十八年前,不止有千百年的時間,婦女的財產可是始終全歸丈夫所有——想到這里,賽頓太太以及她母親不愿進出股市的原因,說不定這一點也要記上一筆。她們想必要說,我賺的每一毛錢都要被人拿走,全憑我丈夫的能耐去處置——搞不好還會拿去貝列爾學院或國王學院59設立獎學金或獎助研究席。所以,講起賺錢,就算我賺得了錢,我對這樣的事也沒多大興趣。不如扔給我丈夫去管就好。

無論如何,這一件事要不要怪在瞅著長毛獵犬的老太太頭上,先不管,我們母親那一輩處理起自己的事情來,不管是因為這樣還是因為那樣,終歸都錯得十分嚴重,這一點確實沒有異議。怎么搞得擠不出一毛錢來擺“排場”?沒有山鶉,沒有美酒,沒有司鐸,沒有草坪,沒有書籍,沒有雪茄,沒有圖書館,沒有休閑娛樂。在光禿禿的地上蓋起光禿禿的墻,就是她們能做到的極限。

所以,我們站在窗口談話,遠眺出去,就跟成千上萬的人每晚一樣,看到腳下這著名城市當中某一座建筑物的圓頂和塔樓。映著秋天的月光,十分美麗,十分神秘。古老的石塊看起來極為皎潔、極為神圣。不由得就想起了下面那里收藏的那些圖書;想起一幅幅鑲著邊的古圣先賢畫像掛在房間的墻上;想起彩繪窗戶在人行道投下奇特的圓球和月牙光影;想起那些碑版、紀念碑、銘文;想起噴泉,想起草地;想起安靜的房間隔著安靜的方院交相互望。還有,照樣又想起(恕我造次)我心向往的煙、酒、深陷的安樂椅、好舒服的地毯;想起斯文儒雅,想起溫柔敦厚,想起雍容莊重,這些都是安逸、清靜、余裕才能孕育的產物。我們母親那一輩提供給我們的,當然沒有一丁點兒可與之比擬——我們的母親可是連勉強湊齊三萬英鎊都很難呢,我們的母親還要為圣安德魯斯60的教會牧師生養十三個孩子呢。

所以,我在返回投宿的客棧途中,穿過黑黝黝的街道,心中還是不住地在想這想那,和一般人忙碌一天過后一樣。我想那賽頓太太為什么沒能留下遺產給我們;想那貧窮對于心靈有何影響,想那財富對于心靈又有何影響;想那天上午我看到的那幾位怪模怪樣的老紳士,肩頭還有幾撮毛皮的那些;想起了要是吹一聲口哨不就有一人會拔腿狂奔;想起了禮拜堂內澎湃洶涌的管風琴聲,想起了圖書館緊閉的大門;想起了被人拒于門外真是難堪,想起了被人關在里面恐怕更加難堪;也就想到怎么有一性別的人得以享有平安和富足,另一性別的人卻要忍受貧窮和不安;還想到傳統對作家心靈的影響,沒有傳統對作家心靈的影響。最后,終于想到這時候也該把日間皺成一團的皮囊收拾起來,連同日間的爭辯、日間的印象、日間的憤怒、日間的笑語,一股腦兒扔進樹籬里去吧。千萬顆星辰遍撒在浩瀚的靛藍蒼穹,不停閃爍。剎那間,只覺得自己孤身一人,陷在深不可測的世界。世人皆已躺下入睡——趴著睡,仰著睡,沒聲音地睡。牛橋街頭不見人影。連旅店的大門也是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一碰就倏地大開——找不到有哪一個小廝還沒睡,可以點燈照路,讓我上床睡覺。太晚了。

注釋

1.范妮·伯尼(Fanny Burney,1752—1840),原名弗朗西斯·伯尼(Frances Burney),中年婚后人稱達布雷夫人。英格蘭女性小說家先驅,也以劇作、日記聞名,在家自學,十歲開始信筆涂鴉,擅長描述英國上流社會的人情世故,語言略帶譏誚,來往的文人有塞繆爾·約翰遜以及“藍襪社”的伊麗莎白·蒙塔古(Elizabeth Montagu,1720—1800)、漢娜·摩爾(Hannah More,1745—1833)。名作有《埃維莉娜》(Evelina,1778)、《塞西莉亞》(Cecilia,1782)、《卡米拉》(Camilla,1796)、《流浪者》(The Wanderer,1814)。第一本作品《埃維莉娜》堪稱英國“風俗小說”(novel of manners)的里程碑。簡·奧斯汀和威廉·薩克雷皆曾師法她的筆調。伍爾夫拿她寫過幾篇文章,將她列入女作家開路先鋒之中。(編者按:全書注釋除了標示原注者,其余皆為譯注。)

2.簡·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格蘭女性小說家先驅,只上過幾年學,其余皆屬自學,以犀利的語言描摹英格蘭士紳人家的人情世故,謔而不虐,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名作,例如《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1811)、《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1813)、《愛瑪》(Emma,1815)、《諾桑覺寺》(Northanger Abbey,1818)、《勸導》(Persuasion,1818)。伍爾夫稱贊簡·奧斯汀為“最完美的女性藝術家”。

3.勃朗特姐妹(Bront?s),指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1816—1855)、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1818—1848)、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1820—1849)三姐妹。夏洛蒂的名作是《簡·愛》(Jane Eyre,1847),以男性筆名柯勒·貝爾(Currer Bell)出版。艾米莉的名作是《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1847),一樣先以男性筆名埃利斯·貝爾(Ellis Bell)出版,三年后才冠以原名。小妹的作品比起兩位姐姐略顯遜色,但也一樣是以男性筆名埃克頓·貝爾(Acton Bell)出版。三姐妹還聯名出版詩作集,題名就叫《柯勒、埃利斯、埃克頓·貝爾詩集》(Poems by Currer,Ellis and Acton Bell,1846)。

4.哈沃斯牧師宅邸(Haworth Parsonage),勃朗特三姐妹隨牧師父親居住的寓所,位于英格蘭東北部的約克郡(Yorkshire)。寓所附近是大片迤邐的荒野,不時作為故事背景出現在三姐妹的筆下,特別是在艾米莉寫的《呼嘯山莊》中。伍爾夫去該地參觀過。

5.米特福德小姐,即瑪麗·米特福德(Mary Russell Mitford,1787—1855),英格蘭作家、劇作家、詩人、小說家。父親行醫,母親出身貴族,和簡·奧斯汀家略有來往。后因父親揮霍,家道中落,終身未婚,以寫作為生,侍奉父母終老,常為經濟困窘所苦。一生長居英格蘭南部的伯克郡(Berkshire),擅長寫該地的鄉土人情,語言幽默、機智巧妙、趣味橫生,作品以五冊一套的《我們的村莊》(Our Village)最為知名。伍爾夫也寫過米特福德,還講過米特福德將一只狗送給著名詩人伊麗莎白·巴雷特(Elizabeth Barrett,1806—1861)的事,伊麗莎白·巴雷特后來嫁給著名詩人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成為伊麗莎白·勃朗寧。

6.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原名瑪麗·安·伊萬斯(Mary Ann Evans),英國維多利亞時期首屈一指的作家,既是小說家、詩人,也是記者、譯者、編輯,以男性筆名喬治·艾略特發表作品,自認為這樣方能贏得文壇正眼相待。出生于英格蘭中南部,父親認定她生來貌寢,不容易嫁出去,但她又特別聰慧,父親便特別重視她的教育,送她進過幾所學校讀書。后來她移居倫敦,專事寫作和編輯工作,作品多以英國鄉間為背景,以寫實和心理刻畫見長。知名作品有《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1860)、《織工馬南》(Silas Marner,1861)、《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1872)、《丹尼爾·德隆達》(Daniel Deronda,1876)。伍爾夫為喬治·艾略特的作品寫過評論,有褒有貶。

7.蓋斯凱爾夫人,即伊麗莎白·蓋斯凱爾(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少為牧師之女,及長又嫁給牧師,中年才開始寫作,擅長寫長篇小說和短篇故事,越晚的作品越好,以描寫勞工階級見長,寓社會批評于傳統的文學技巧,曾經坦言作品取法簡·奧斯汀,和喬治·艾略特是文友。名作有小說《西爾維亞的兩個戀人》(Sylvia's Lovers,1863)、《妻子和女兒》(Wives and Daughters)、《克蘭福德鎮》(Cranford,1851—1853)。她和夏洛蒂·勃朗特頗有來往,為她立傳《夏洛蒂·勃朗特傳》(The Life of Charlotte Bront?,1857)。伍爾夫寫過有關蓋斯凱爾夫人的文章。

8.牛橋(Oxbridge),牛津(Oxford)和劍橋(Cambridge)的合稱。并非伍爾夫首創,早先威廉·薩克雷在小說《潘登尼斯》(The History of Pendennis:His Fortunes and Misfortunes,His Friends and His Greatest Enemy,1849)中便已拈出“牛橋”一詞。

9.芬翰(Fernham),伍爾夫拈出的虛構學府,拿來和“牛橋”對偶,分別代表英格蘭的女性和男性高等教育。學府雖為虛構,不過倒是確有其地,是座小村莊,和牛津大學一樣也在牛津郡(Oxfordshire)內。

伍爾夫拈出此名,大概是為了和紐漢姆(Newnham)學院搭上線。“格頓”(Girton)和“紐漢姆”是劍橋大學分別于1869年、1871年成立的女子學院。伍爾夫于1928年分別在紐漢姆學院的藝術社(Arts Society)(10月20日)和格頓學院的文學社“倒霉連莊”(10月26日)做過演講。兩次演講其實都沒有文字記錄,1929年春,伍爾夫將其整理后寫了一篇稿子《女性和小說》(Women and Fiction),刊登在紐約雜志《論壇》(Forum)3月號上,同年10月修訂之后,由伍爾夫和其夫婿一起經營的霍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出版為《一間自己的房間》。另也在美國同步出版。

10.瑪麗·貝頓、瑪麗·賽頓、瑪麗·卡邁克爾,出自蘇格蘭歌謠《瑪麗·漢密爾頓》(Mary Hamilton)中的這句“有瑪麗·賽頓、瑪麗·貝頓,還有瑪麗·卡邁克爾和我(瑪麗·漢密爾頓)”(There was Mary Seton and Mary Beaton,and Mary Carmichael and me)。這四人俗稱“四瑪麗”(Four Marys),起源說法不一,有一說法是這四人是慘遭問斬的蘇格蘭倒霉女王瑪麗(Mary,Queen of Scots)身邊的侍女。

11.“楊柳低泣,永世的哀歌”,楊柳低泣(weeping willows)在西方代表“永世的哀悼”(perpetual lamentation),常見于墓地。

12.司鐸(Beadle),也稱教區小吏、牧師助理,西方教會負責接待、傳令、維持秩序、輔助教儀等職務的俗家人士。英國歷史悠久的大學,如牛津、劍橋、杜蘭(Durham),自古就設有Beadle一職,身穿制服,負責維持校內的秩序、規矩。由于大學內的Beadle一職原本就有教會的淵源,故直接引用“司鐸”譯名,不采用其他。

13.院士和學者,原文寫作“fellow”和“scholar”。英國大學的傳統,只有教師可以走在草坪上,學生不可以。英國大學師資的分級中雖有“院士”(fellow),但是此處之fellow,不妨視作泛指大學里的老師。Scholar是領取獎學金的學生,也可叫作“公費生”,只占學生中的少數,大學中其他自費的學生叫作commoner。英國歷史悠久的名校當時還沒有脫去封建色彩,階級分層十分嚴明。不過,劍橋的女子學院紐漢姆倒是準許學生踏上草坪,不同于劍橋其他學院。

14.指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1775—1834),英格蘭作家,以散文見長,留下的名作有《伊利亞隨筆》(Essays of Elia,1823,1833)以及和姐姐瑪麗·蘭姆(Mary Lamb,1764—1847)合寫的童書《莎士比亞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

蘭姆一生坎坷,有志向學,卻因口吃沒考上劍橋大學先修班,年方十五便到社會上工作,不過寫作的志趣未減,逐漸有了名氣,廣交文友,如柯爾律治(Coleridge)、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薩克雷,加之個性隨和,備受文友喜愛。未能進入劍橋就讀是蘭姆畢生的遺憾。他的好友,出身劍橋的英格蘭漢學家托馬斯·曼寧(Thomas Manning,1772—1840),多次力邀他到劍橋一游,終于,蘭姆在1815年夏季帶著姐姐瑪麗去劍橋小住,還賦詩紀念,詩名叫《寫于劍橋》(Written at Cambridge)。1819年姐弟二人再次造訪劍橋,寫下《牛津假期記趣》(Oxford in the Vacation),1820年發表于《倫敦雜志》(London Magazine),題目雖然標的是牛津,但處處可見劍橋的形跡。蘭姆也因為曼寧的關系,漸漸在劍橋奠下名聲,迄至20世紀初未衰,1909—1914年,劍橋還年年舉行晚宴紀念蘭姆。

15.指威廉·薩克雷(William Thackeray,1811—1863),英格蘭小說家,生前文名赫赫,在維多利亞時期與狄更斯并稱“雙雄”,但于后世的文名主要落在《名利場》(Vanity Fair,1847—1848)這一部長篇小說上。薩克雷和蘭姆是好友,書信來往頻繁。

16.“薩克雷有一次可是把蘭姆的信往額頭一按,輕呼‘圣人查爾斯啊’”,這件逸聞主要出自英格蘭詩人愛德華·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寫給文友的信函,指薩克雷有一次看到蘭姆致友人的信函,雖然信文內容因蘭姆精神狀況不佳而語無倫次,但薩克雷能看得出蘭姆衷心愛護瘋癲的姐姐,對她不離不棄,因而撫信輕嘆:“圣人查爾斯啊!”薩克雷本人對此事倒是未曾留下只言片語,只是嘆服蘭姆有好心腸。蘭姆一生和大他十一歲的姐姐瑪麗極為親厚,瑪麗算是他的啟蒙老師。由于在瑪麗之前的其他手足不是童年夭折就是少年早逝,所以兩人算是相依為命。瑪麗后來因為精神疾病誤殺母親,為了避免姐姐被強制關進精神病院,蘭姆義無反顧地扛下照顧姐姐的責任,迄至終生。也因此,蘭姆一生被精神疾病所折磨。

17.馬克斯·比爾博姆(Max Beerbohm,1872—1956),英文全名為Sir Henry Maximilian Beerbohm,英格蘭幽默作家,諷刺漫畫也很知名,出身富家,畢業于牛津,在文人圈相當活躍。1898年接替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的位子,出任《星期六評論》(Saturday Review)的戲評主筆,和伍爾夫有書信往來。比爾博姆畢生雖然只寫過一本小說,卻是杰作。他在《祖麗卡·道伯森/牛津戀史》(Zuleika Dobson,or an Oxford Love Story,1911)中以滑稽突梯的筆法,寫了一位禍水紅顏橫行牛津,把學校搞得天翻地覆,連石像也為之落淚,以此將母校牛津狠狠嘲諷了一頓。伍爾夫在1928年和比爾博姆見過面。

18.《利西達斯》(Lycidas)是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1637年以英文寫就的挽歌,悼念他在劍橋大學的死于船難的好友。

19.蘭姆在《牛津假期記趣》當中假“伊利亞”之名描寫他的劍橋文友古典學者喬治·戴爾(George Dyer,1755—1841)的趣事,在最后一段帶出伊利亞在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的圖書館看到約翰·彌爾頓的親筆手稿,心頭涌現排斥和氣憤。

20.《艾斯芒德》全名為《亨利·艾斯芒德的歷史》(The History of Henry Esmond),是薩克雷于1852年發表的長篇歷史小說,他自認為這是他畢生最好的作品。主人公是英格蘭安妮女王(Queen Anne,1665—1714)時代的軍官,薩克雷以這位軍官的生平映照英國復辟時代的歷史動蕩。

伍爾夫的父親萊斯利·斯蒂芬爵士(Sir Leslie Stephen,1832—1904)于1887年將薩克雷寫的《艾斯芒德》手稿捐贈給三一學院。薩克雷曾就讀于三一學院,只是后來被退學了。

萊斯利·斯蒂芬家和薩克雷家算是世交,他娶的第一任妻子是薩克雷的女兒哈莉特·薩克雷(Harriet Thackeray),只是哈莉特早逝,斯蒂芬再娶,弗吉尼亞便是再娶夫人所生。此份手稿證實了哈莉特所說,《艾斯芒德》的文稿世間僅此一份。

21.蘭姆文中所說的三一學院圖書館就是瑞恩圖書館(Wren Library),以建筑師克里斯多夫·瑞恩(Christopher Wren,1632—1723)為名,設計于1676年,竣工于1695年。

22.伊麗莎白一世的父王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1547)和羅馬天主教會決裂之后,英國的國王或是女王不僅是國家元首,也是英國國教圣公會的最高領袖,非國教信徒(nonconformist)明里暗里地頻遭迫害,備受法律鉗制,迄至19世紀才開始立法一一解禁。1826年成立的倫敦大學(University of London)首開先例,不以“宗教宣誓”(religious test)作為學生入學的標準。不過,身為兩大龍頭的劍橋和牛津,則是國教派死守的堡壘,即使1834年國會立法開放牛津、劍橋供非國教信徒就讀,國教派還是不從,就是要將牛津、劍橋及另一所古老名校杜蘭大學劃歸為英國國教的禁臠。三校負隅頑抗到1871年,才因為另外通過法案而廢除“宗教宣誓”,容許非國教信徒出任教職。牛津和劍橋在1895年終于準許天主教信徒入學,至于神學以及教授職等,還是限定為國教信徒專有,等到1913年才由校方自行修法廢止。不過在伍爾夫生活的時代,非國教信徒是不得進入校園內的禮拜堂的,只能進入另外專為各自教會設立的禮拜堂。

23.此處“會眾”(congregation),依“禮拜堂”而言,大概就是指“信眾”,但就前文所說“儀式”“典禮”,應該另指“大學會議”,是英國大學內由高階學術及行政人員組成的決策機構,擁有大學最高的立法權。如劍橋的“攝政廳”(Regent House)和牛津的“議會廳”(House of Congregation),不過近世已絕少召開這樣的會議,畢竟人數過多,多半采取郵寄投票。至于現在有的大學也把畢業典禮叫作congregation,就和決策的congregation沒有關系了。

24.劍橋大學的正式校服是要戴學位帽、穿學位服加披肩的,披肩還有兔毛裝飾。

25.巴斯輪椅,四輪或是三輪的躺椅,附有頂篷,可推可拉,供行動不便的人乘坐。據說源自英格蘭的水療圣地巴斯(Bath),故得此名。

26.斯特蘭德大街(the Strand),位于倫敦中區,與泰晤士河平行,早先為貴族聚居區,多王公貴族的豪華宮殿,貴族外移后于19世紀轉型為文化街,出版社、雜志社、報館、劇院林立,人文薈萃,十分熱鬧。不少文藝界名流便住在斯特蘭德大街或是附近,例如狄更斯、卡萊爾、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密爾(John Stuart Mill)、托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喬治·艾略特,還有伍爾夫。斯特蘭德因此數次出現在伍爾夫筆下,也常見于其他作家的作品中。

27.歐美對于口哨一直有不少迷信和禁忌,以前甚至將女性吹口哨視為不祥、無禮,例如18世紀初期蘇格蘭便有俗諺廣為流傳:“女人吹口哨一如牝雞司晨,對上帝、對男子皆屬不宜。”

28.設置研究員職位(fellowship),就是出資贊助院士。

29.頭頂托盤的男子是大學雇來侍候學生、老師的男仆,算是雜役,什么都做,巡邏校園、擦鞋、奉茶、煮食、打掃,無所不包。

30.伍爾夫于1928年10月20日赴劍橋紐漢姆學院演講,翌日,到劍橋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在朋友喬治·賴蘭茲(George Rylands,1902—1999)的宿舍與他共進午餐,同席的除了陪她一起到劍橋紐漢姆學院的她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1880—1969)、她的姐姐凡妮莎·貝爾(Vanessa Bell,1879—1961)和姐姐的女兒安吉莉卡(Angelica Bell / Garnett,1918—2012),還有同屬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的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Maynard Keynes,1883—1946)、評論家利頓·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1880—1932)。不過后來賴蘭茲說他們那天吃的才沒有那么好呢。賴蘭茲那時是國王學院的院士,是研究莎士比亞的學者和劇場導演,1924年曾在伍爾夫的霍加斯出版社工作,也由霍加斯出版過他的幾本詩集。

31.“我們都會上天堂,還有凡·戴克作陪”,據英國藝術史家萊昂內爾·亨利·卡斯特(Lionel Henry Cust,1859—1929)為肖像畫家安東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所寫的傳記,這是英國肖像、風景畫家托馬斯·庚斯博羅(Th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死前對英國另一位肖像畫大師約書亞·雷諾茲(Joshua Reynolds,1723—1792)說的話。庚斯博羅本人的肖像畫作深受凡·戴克影響。

凡·戴克出生于比利時,流寓英國,躋身為英王查理一世(Charles I,1600—1649)朝中的首席宮廷畫家,為王公貴族留下了眾多肖像,聲名遠揚,為英國的肖像畫派開立新局,影響深遠。他畫的肖像色彩濃艷、筆觸典雅、氣質莊重,充分體現了英國貴族講究的格調。

32.霍克酒(Hock),英國人對德國白葡萄酒的俗稱,從德文Hockamore/Hochheimer縮減而來。

33.馬恩島貓(Manx cat),原產自馬恩島(Isle of Man)的貓種,天生沒有尾巴。馬恩島夾在英格蘭和愛爾蘭之間。伍爾夫于1920年寫過一篇文評,談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的短篇小說集《靈薄獄》(Limbo),提過馬恩島貓沒有尾巴的缺憾象征。而在這段話中,馬恩島貓“少了一截”也可以朝女性的方向推想。

34.指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第一次世界大戰極其慘烈,幾乎葬送掉那一時代的年輕人,因而有了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說的“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戰前的傳統信念、理想于戰后完全破滅。伍爾夫自然也備受影響。

35.出自英國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1855年發表的長詩《摩德》(Maud)第一章第二十二段。主人公因為父親自殺而消沉不振,借由他對摩德的愛而重拾生趣,但是兩人還是無緣長相廝守。丁尼生的詩作以辭藻華麗、音韻和諧著稱,重要作品有《夏洛特小姐》(The Lady of Shalott)、《尤利西斯》(Ulysses)、《輕騎兵的沖鋒》(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1854)等。

丁尼生和伍爾夫算是世交,他和伍爾夫媽媽的姑姑,著名的攝影先驅茱莉亞·瑪格麗特·卡梅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1815—1879)是好友,她給他拍過人像。伍爾夫從生活圈取材,寫下畢生唯一一出戲《清水》(Freshwater),以諷刺的鬧劇供家人、好友嬉笑怒罵一番。劇中多人取材自伍爾夫的生活圈,她媽媽的姑姑和丁尼生便包括在內,伍爾夫將大家古里古怪的性格寫入劇中,以博人一笑。

36.出自女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1861年發表的詩作《生日》(A Birthday)第一節,描寫女子因為情人生日即將到來而滿心歡喜。

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筆名為艾倫·阿萊恩(Ellen Alleyne),英國女詩人,詩作不論質還是量,在女詩人當中都出類拔萃,在眾人心目中是極可能繼丁尼生成為桂冠詩人,可惜因病去世了。伍爾夫曾經以她寫過一篇文章,叫作《我是克里斯蒂娜·羅塞蒂》(I am Christina Rossetti)。

伍爾夫此處是以丁尼生、羅塞蒂兩人的詩作,代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英國愛德華時代(Edwardian era)男性、女性所處的兩邊世界。

37.關于馬恩島貓沒有尾巴,流行的傳說之一是當年諾亞要駕方舟避難時,馬恩島貓差一點沒趕上,尾巴在諾亞關門的時候被夾住,然后斷了,此后就沒有尾巴了。

38.此處的“睽異”是“queer”的音譯兼意譯。“Queer”一詞原意為“不同尋常”,但從19世紀末開始出現了貶義用法,指同性戀關系中女性化的一方,特別是男同性戀中偏向陰柔的一方,迄至20世紀初期流行起來。“Queer”一詞于今雖然多作“酷兒”,但衡諸伍爾夫當時,直接作“酷兒”顯然是時空錯置,故試作“睽異”,保留“不同尋常”的原意。

“別致”的英文原文為“quaint”,有人認為發音類似cunt,指女性生殖器官的粗鄙用語。

39.劍橋成立的女子學院“紐漢姆”和“格頓”都不在老校區內,格頓學院在劍橋大學城郊西北方的格頓村外緣,紐漢姆在劍橋西邊的西奇威克大道(Sidgwick Avenue)。

40.海丁利(Headingley),大概指馬丁利(Madingley),劍橋大學城郊的村子,有一條馬丁利路從劍橋通達格頓學院。

41.伍爾夫演講的年代,幾位在世的重要詩人的風格展現出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掀起的“現代派”潮流,如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穆爾(Marianne Moore,1887—1972)、T. S.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奧登(W. H. Auden,1907—1973),尤以T. S.艾略特1922年發表的名作《荒原》(The Waste Land)為代表,其風格、主題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過后西方世界幻滅的鮮明象征。伍爾夫和丈夫合開的出版社,雖然為艾略特出版了《荒原》,伍爾夫還親手排版,但是她和艾略特一開始不太合得來,對他的詩作也頗有批評。

42.黃粉蝶(brimstone butterfly),歐洲地區開春最先出現的蝴蝶,故一般都以黃粉蝶的出現代表春天來了。

43.“屋舍的窗戶夾在起伏如大波浪的紅磚墻上,曲弧恰似船上的舷窗”,是指劍橋紐漢姆學院的“克拉夫堂”,就是接下來伍爾夫用膳的那個大膳堂。克拉夫堂之名,是為了紀念紐漢姆學院的創院元老安·克拉夫(Anne Jemima Clough,1820—1892)。伍爾夫在10月20日赴劍橋紐漢姆學院演講,先在紐漢姆的克拉夫大膳堂用餐,之后就以大膳堂為講堂,為眾多女學生發表演講。

44.J. H.指簡·艾倫·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1850—1928),紐漢姆學院第一批畢業生之一,文化人類學家、古典學者,于1898年至1922年在紐漢姆學院擔任古典考古學的講師(lecturer),重點研究女性在古希臘宗教中的角色,是研究希臘神話的先驅。重要著作有《古代藝術與儀式》(Ancient Art and Ritual,1913)。對心理學也很有興趣,積極推動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發展。伍爾夫對她十分景仰,在自己的霍加斯出版社為她出版了《學子憶往》(Reminiscences of a Student's Life,1925)。伍爾夫此番演講前沒幾個月,她就過世了(4月15日)。伍爾夫在日記里寫過她去探望哈里森并為她送終。伍爾夫在紐漢姆學院演講過后一星期,紐漢姆學院便舉辦了第一次年度“哈里森紀念講座”,由當時牛津大學的古希臘語言、文化大師吉爾伯特·默里(Gilbert Murray,1866—1957)擔任主講。

45.“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倏忽閃現,在蹦跳,像是天生就要蹦跳,從春天的心頭蹦跳出來”,簡·哈里森說酒神頌歌(dithyramb)的儀式是“跳躍激發的舞蹈”(leaping inspired dance),認為山野精靈庫瑞特斯(Curetes)保護嬰兒宙斯(Zeus)所獻頌歌的舞蹈,也是集體跳躍達到恍惚出神;而重生祭典當中的春之“恐怖”(daimon),主要動作也是跳躍狂奔。伍爾夫喜愛簡·哈里森提出的將不停“跳躍”作為儀式和藝術表達的象征。

46.“人類天性日常的需求”,出自英國著名的浪漫派詩人華茲華斯的作品《完美的女性》(Perfect Woman):“不過于聰慧,不過于美好,符合人類天性日常的需求。”(A creature not too bright or good,For human nature's daily food.)

47.英國總工會(General Council of the Trade Union Congress)于1926年5月發動全國大罷工,為煤礦工人爭取權益,雖維持九天,但以落敗收場,結果礦場老板秋后算賬,對礦工百般刁難,以致礦工的處境更加困苦。

48.三一學院、薩默維爾、格頓、紐漢姆、基督教堂,這幾所學院中,三一學院、格頓、紐漢姆都在劍橋大學,薩默維爾(Somerville)、基督教堂(Christchurch)則在牛津大學,薩默維爾學院是牛津大學在1878年到1879年成立的三所最早的女子學院之一。

49.據記載,10月20日晚上,伍爾夫在紐漢姆克拉夫大膳堂演講結束后,又去了紐漢姆院長的房間喝咖啡。所以這里提到的瑪麗·賽頓大概就是佩內爾·斯特雷奇(Pernel Strachey,1876—1951)的化身,她在1923年至1941年擔任紐漢姆學院院長,也是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中的作家、評論家,是利頓·斯特雷奇的姐姐。斯特雷奇家總共有十三個孩子,但只有十個孩子長大成人,佩內爾排行第八,利頓排行第十。他們的母親簡·斯特雷奇(Jane Grant/Jane Strachey,1840—1928)大力支持英國婦女爭取選舉權運動。后文伍爾夫說瑪麗·賽頓是科學家,但佩內爾本人是法語學者,是紐漢姆學院的畢業生,后來返校擔任教職,1923年以全票通過當上了紐漢姆的院長。

50.英格蘭國王查理一世于1649年被處斬之后,歸葬英格蘭伯克郡溫莎的圣喬治禮拜堂。1813年,英國政府為了平息民間流言,開棺驗尸,以求證明查理一世確實歸葬該處。開棺驗尸的證人留下明確的證詞,刊載于當時的報刊。依證人口述,查理一世的頭顱大致完好,唯獨左眼于開棺時一接觸空氣便消失不見,倒是他那一抹當時流行的翹胡子完好無損。至于伍爾夫說的“碎成齏粉”,當作修辭來看就好。

51.《星期六評論》對艾米莉·戴維斯(Emily Davies,1830—1921)等人爭取女性受教育權的譏評,在斯蒂芬夫人(Lady Stephen,1872—1945)為格頓建校所寫的著作中留下了不少記載。艾米莉·戴維斯是英格蘭婦女爭取選舉權、受教育權的先鋒(參考第四章注釋),和芭芭拉·博迪雄(Barbara Bodichon,1827—1891)、斯坦利夫人(Lady Stanley of Alderley,1807—1895)合力在劍橋創建了第一所專供女性就讀的學院——格頓學院。

52.斯蒂芬夫人1891年至1894年就讀于格頓學院,攻讀歷史學。她是弗羅倫斯·南丁格爾(參考第三章注釋)的表妹。斯蒂芬夫人的著作里寫過,她們還真找了三個漂亮的女孩兒坐在第一排。

53.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格蘭著名哲學家、經濟學家,倡言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以評論時事知名,支持女性爭取平等的權利。1852年他和艾米莉·戴維斯等女權人士組成英國最早的婦女選舉權運動組織,后來擴大為“全國婦女選舉權聯盟”(National Union of Women's Suffrage Societies)。他于1869年出版了在1861年寫的《婦女的屈從地位》(The Subjection of Women),主張女性解放,指出女性接受教育之于男性也有助益,成為婦女爭取選舉權的經典論述。

54.“每一毛錢都要攢下來蓋房子用,這些排場就只有緩一緩了。”出自瑞·斯特雷奇著的《志業》(The Cause)。——原注

瑞秋·斯特雷奇(Rachel Conn Costelloe Strachey,1887—1940),通稱瑞·斯特雷奇,20世紀初期的女權作家。畢業于紐漢姆學院,丈夫是利頓·斯特雷奇和佩內爾·斯特雷奇的哥哥奧利弗·斯特雷奇(Oliver Strachey,1874—1960),她的妹妹嫁給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弟弟艾德里安·斯蒂芬(Adrian Stephen,1883—1948)。——譯注

“他們跟我們說,我們至少要開口要到三萬英鎊才行……也不是多大的數目,想想看要蓋的可是大不列顛、愛爾蘭、殖民十三州加起來才會有的一所學院呢,再想想看蓋的要是男校,隨便就可以弄到一大筆錢。但是話說回來,樂見婦女受教育的人少之又少,所以這樣一筆錢確實還算劃算。”出自斯蒂芬夫人的《艾米莉·戴維斯傳》(Life of Miss Emily Davies)。——譯注

55.蒙特卡羅(Monte Carlo),位于法國蔚藍海岸,19世紀中葉開始成為英國上流社會和文藝界名流愛去的度假勝地。

56.英國女性早先是不可以進出證券交易所的,直到1973年方才解禁。

57.俄羅斯在20世紀20年代因為戰亂、革命、貧窮、饑饉交相夾擊,許多兒童或因父母雙亡,或因遭棄養而淪為“棄兒”(besprizornost),流落街頭,不少還成群結黨、四處流竄,帶來許多社會問題。

58.英國于1870年通過《已婚婦女財產法》(Married Women's Property Act),準許婦女擁有自行賺取的錢財,也有權繼承財產。1882年版《已婚婦女財產法》,準許已婚婦女自行支配名下自有的財產。

59.貝列爾學院是牛津的學院,國王學院屬于劍橋,都只收男生。

60.圣安德魯斯(St Andrews),位于蘇格蘭,該地有一所歷史悠久的名校,即成立于1413年的圣安德魯斯大學。文中伍爾夫指瑪麗·賽頓出生于蘇格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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