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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國經濟發展新階段

超越中國奇跡本文創作于2018年。

十年前我出版了兩本書,一本叫《超越奇跡:變革世界的中國改革》(北京大學出版社),另一本叫《告別“中國奇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前一本是學術論文集,后一本是評論文章集。兩本書想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既然中國經濟是奇跡,就說明不是常態,早晚會過去。奇跡過去以后中國經濟將迎來什么樣的發展軌跡,這是一個值得高度關注的話題。應該說,當時我所做的一些預測,現在已經成為現實,比如增長速度顯著放緩、產業升級持續加速以及經濟結構不斷平衡。當然,還有的預測并沒有出現,比如通貨膨脹壓力抬升。收入分配確實有所改善,但改善的速度與力度都遠遠不夠。

中國經濟的三大反轉和一個困惑

經濟奇跡之后應該就是“常規發展”,現在流行的說法是“新常態”,新常態與之前相比有什么不同?

縱觀過去40年的經濟改革歷史,2008年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分水嶺。這倒并非僅僅因為在那一年發生了全球金融危機,更主要是因為在那前后,中國的宏觀經濟表現出現了180度大反轉。

第一,中國經濟從之前的高速增長突然變為持續減速增長。2008年之前,年均GDP增長率接近10%。2008年和2009年受到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增長明顯減速。2010年在一攬子計劃的推動下,GDP增長率重新回到10%以上,可惜這樣的表現只是曇花一現,隨后GDP增長率連年下降,到2016年和2017年,已經穩定地跌到7%以下。

第二,經濟結構從之前的嚴重失衡迅速走向了再平衡。2008年之前,只要討論中國經濟問題,就避不開經濟結構失衡的話題。經濟增長主要靠投資與出口兩駕馬車拉動。政府一再采取措施調整經濟結構,但幾乎每次都無功而返,結構失衡的矛盾愈演愈烈。2008年之后,經濟結構毫無預警地開始了再平衡的過程,投資率持續下降,經常項目順差顯著收窄,消費成了支持經濟增長的重要力量。

第三,金融體系從相對穩定演變為系統性風險上升。過去我們一直很自豪地說,中國是主要新興市場大國中唯一一個沒有發生過系統性金融危機的國家,但最近這幾年金融風險不斷在不同的領域之間游走,發生金融危機的概率已經大幅提高。

如何理解2008年前后在中國經濟中發生的這些大反轉?再往之前看,為什么在2008年之前中國經濟會出現一方面經濟高速增長、另一方面結構嚴重失衡的現象?

而這后一個問題,正是我在2009年來北京大學工作時希望解開的謎。這個問題也可以表述為:為什么大家對中國經濟前景的判斷分歧這么大?有的專家對中國經濟非常樂觀,有的人則很悲觀,簡單地說,看增長速度的往往樂觀,看結構失衡的往往悲觀。國發院的名譽院長林毅夫教授對中國經濟的判斷一直相對比較樂觀。我在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指導老師郜若素教授(Ross Garnaut,曾任澳大利亞總理首席經濟顧問、澳大利亞駐華大使)對中國經濟的展望也很樂觀。與他相比,我的看法可能相對保守一些,我自認是“謹慎樂觀”吧。所以我跟他討論中國經濟問題時,經常會有一些小的分歧。每當那個時候,他就會跟我說:“經濟歷史表明,持有悲觀立場的人大多是素質良好的學者,但樂觀的觀點最終往往會被歷史證明是正確的。”

當然,對中國經濟悲觀的人也不少。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美籍華人律師章家敦(Gordon G.Chang),他在2001年出版了一本書叫《中國即將崩潰》,大體是說中國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以后經濟結構調整不過來,很多中國企業會因為競爭不過外國企業而紛紛倒閉,這會導致嚴重的經濟問題,甚至令國家崩潰。前總理溫家寶也曾經指出,中國經濟的發展模式是不協調的、不平衡的、低效率的,從而是不可持續的。

事實上,這兩種觀點都有一定的道理,或者可以說,它們描述的可能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面。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導致了這個現象?

糧食購銷體制的經濟學邏輯

剛來朗潤園的時候,我經常坐在辦公室冥思苦想。有一天在園子里碰到同事宋國青老師,和他聊了幾句通貨膨脹的問題。回到辦公室,我忽然回想起20多年前的一件事情。我1987年研究生畢業,到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發展研究所工作。這之前的1986年下半年,我隨所里的兩位研究室主任鄧英濤和高小蒙到河南省新鄉市調研糧食購銷體制問題。當時國家實行糧食統購統銷體制,直接從農民手里購買糧食,然后在城市里賣給居民。在改革的初期,為了鼓勵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國家不斷地提高糧食收購價格。而由于城市改革還沒有動起來,銷售價格高不了。這樣就出現了糧食購銷價倒掛的現象,也就是說,國家糧食部門每買賣一斤糧食,政府就要往里補貼差價。我們去河南調研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提出一套改革方案,解決這個問題。

調研結束,我們坐晚班火車回北京。兩位主任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對我耳提面命,詳細地闡述了改革的思路和框架之后,要我回去起草報告。后來中央批準了我們的改革方案,把新鄉市確定為全國糧食購銷體制改革試驗區,并成立了一個三人“中央指導小組”,高小蒙任組長,我是組員之一。“中央指導小組”應該是當年在新鄉工作中的提法,因為當時還有河南省各部門領導組成的“省指導小組”。多年后,當年的“全國農村改革試驗區辦公室”主任盧邁跟我確認,當年并沒有“中央指導小組”的說法或者安排。在火車上的時候,鄧、高兩位主任讓我回去先看一位青年經濟學家宋國青寫的一篇關于統購統銷制度的文章,并且一再叮囑一定要先看三遍之后再動筆。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宋老師,回到學校之后就迅速找來文章研讀。對于糧食統購統銷體制的實質,有各種不同的解讀。有人說政府不相信市場的作用,政府直接買賣才能保證食品安全。應該說,宋老師的分析完全另辟蹊徑,他認為糧食統購統銷其實就是國家向農民征收農業稅。

說實話,這個道理我是慢慢才理解的。新中國成立之后,要進行工業化,這便需要投資,要投資就需要資金。按理說政府獲取資金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征稅,但政府可能不想直接向農民收稅,所以糧食統購統銷制度其實是一種變通的做法——在農村低價收糧食,在城市低價銷售糧食。從表面看,政府并沒有從中獲得好處,但這樣做可以把原材料和工資都壓得很低,從而在事實上降低了城市工業化的成本。城市工業可以獲得超額利潤,拿出來再投資,循環推動城市工業化的進程。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中國的城市工業化速度其實挺快的,只是激勵機制不對,生產的產品沒人要,需要的產品沒人生產,產品的質量也不好。

不對稱的市場化改革

從“統購統銷”就是農業稅,我想到了在改革期間政府對要素市場實施的各種普遍的干預。如果我們要對40年的改革政策做一個提煉,那應該就是“市場化”。但我們的市場化改革策略有很多特點,比如它不是休克療法,而是漸進式改革。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我將其稱為“不對稱的市場化”策略。一方面,產品市場基本上都放開了,競爭也比較充分,無論是農產品、制造品還是服務品,都直接由市場機制調節,供求決定價格。另一方面,要素市場基本上都還沒有實現市場化,資本、勞動力、土地、能源和水,凡是用于生產投入的要素市場都還受到政府的各種干預與管制。

這樣的干預在金融領域最為明顯。即使在實施改革開放政策40年的今天,金融體系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仍然是金融抑制,即政府金融體系的各種干預與管制。40年金融改革的一個基本特點是行業規模做得很大,但市場機制還沒能很好地發揮作用。在改革初期,中國只有中國人民銀行一家金融機構,今天我們已經擁有一個非常龐大的金融體系,四大國有商業銀行每年都能排在全球十大銀行之列,股票市場市值全球排名第二,債券市場全球排名第三。但同時也要看到,政府還在影響或者干預利率、匯率、資金配置甚至跨境資本流動,還在控股大型金融機構。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經濟學家曾經對各國的金融抑制程度做過專項研究,在能夠找到數據的91個國家中,中國的金融抑制程度排在第四位。IMF這個研究是20年前完成的,后來我和王勛利用世界銀行的數據構建了金融抑制指數。2018年中國的指數為0.6,在有數據的130個國家中排在第14位。

勞動力市場可能是一個特例。很多人認為政府并不干預勞動力市場,工資是市場決定的,其實并非完全如此。由于存在戶口制度,很長時間里中國的人口流動率極低,而且都是在政府的安排下進行的。改革開放之后出現的農民工,等于突破了戶口制度的限制,勞動力得以流動。但是在相當長時間內,農民工和城市居民的待遇是不一樣的,即便是在同樣一家公司做同樣的工作,農民工獲得的工資收入也可能只有當地居民的1/3甚至更少。也就是說,戶口制度變相地壓低了城市工業的勞動成本。

剛剛開始實施改革開放政策的時候,政府在南方設立了四個經濟特區,提供很多優惠政策吸引外國投資,比如不收稅,提供免費的土地使用權以及廉價的資金和能源等。優惠政策其實就是一種市場扭曲,雖然它促進了經濟活動的活躍,但從根本上說,優惠政策意味著要素的使用者沒有按照市場價格支付成本。在后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全國各地都推出了不同的優惠政策,而且地方政府之間相互競爭。因此,要素市場扭曲實際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

概括起來看,要素市場的扭曲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是把要素的成本壓低;第二是在要素配置時偏好大企業、國有企業。換句話說,過去中國的經濟發展水平比較低,生產成本低也很正常。但要素市場的扭曲政策進一步擴大了中國的低成本優勢。比如我們經常聽人說,我國的中小企業面臨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這話當然沒錯,但融資難和融資貴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在正規金融部門,中小企業往往融不到資金,融資難。但如果能從銀行借到錢,成本并不高。平均而言,我國銀行的貸款利率遠低于一般中等收入國家的水平,大致和高收入國家的平均貸款利率相當。中小企業如果到非正規金融部門(影子銀行、民間借貸、互聯網金融等)去融資,其實相對容易,不過成本往往很高,融資貴。

那么政府為什么要實施扭曲要素市場的政策?背后的原因應該就是我們的“雙軌制”改革策略。一方面,政府要支持國有部門持續運行。另一方面,政府又要為非國有部門的發展創造條件。對于國有企業的保護,既有政治原因,也有經濟原因。國有企業當時在國民經濟中占有關鍵的地位,如果像蘇聯那樣把國有企業全部快速地私有化,可能引發失業問題和各種社會問題。因此,保留國有部門,其實也是為了支持經濟與社會的穩定。不過,國有企業的效率確實比非國有企業低很多。如果它們要繼續運行,就需要獲得外部的支持,最簡單的就是政府提供財政補貼。但是,改革開始以后,政府的財政狀況變得越來越困難。一個直接的原因是政府過去的財政收入主要是靠國有企業,但國企的運行效率越來越低,不但不能貢獻財政收入,還要求很多的補貼;而民營企業雖然發展起來了,但當時規模還比較小,而且有各種避稅的手段。最后的結果是,國企相對變弱了,民企也發展起來了,但國家財政狀況變得越來越困難。1978年,國家財政收入占GDP的比例為36%,到1996年,這一比例只有11%了,當時有很多地方的財政連吃飯都保障不了,發不出公務員的工資。

需要補貼,但政府又拿不出錢,怎么辦?要素市場扭曲就是政府的應對方式。通過要素市場扭曲變相補貼企業,與統購統銷制度變相支持工業的邏輯是一脈相承的。

高速增長與結構失衡

這種扭曲政策的實質,是對居民和企業實行收入再分配,變相地補貼企業,補貼出口商、生產者和投資者。舉個例子,假設銀行存款利率為1%,如果沒有抑制性的金融政策,存款利率可能會達到3%。這之間的差額到哪兒去了?銀行可以在低存款利率的前提下壓低貸款利率,這等于是存錢的儲戶向貸款的企業進行了變相的轉移支付。這種收入再分配的結果是,出口越來越活躍,投資越來越多,經濟增長越來越強勁,但消費變得越來越疲軟。這就是為什么我國經濟一方面形成了增長奇跡,另一方面結構失衡的矛盾不斷惡化。

消費占GDP的比重從2000年的62%下降到2010年的47%,10年時間下降了15個百分點,這個下降幅度與速度都是十分驚人的。對于消費疲軟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社保體系不完善,老百姓儲蓄意愿很強,不敢消費,又有人說是因為收入分配不平等,窮人的消費傾向很高,但窮人可用于消費的資金太少,從而導致總體消費疲軟。其實,導致消費疲軟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居民收入增長趕不上GDP增長,居民收入占國民收入(GNP)的比重在不斷下降。

但中國的金融體系一直保持相對穩定。雖然政府對金融體系的干預較多,但似乎并未影響中國的經濟增長。這聽起來有點奇怪,按理說,政府干預會降低經濟效率,影響經濟增長。

抑制性金融政策對中國經濟增長到底有什么影響?我們對這個課題做過研究,我們發現:以2000年為界,之前的影響是正面的,之后就變成負面的了。經濟學文獻對這種現象是有解釋的。第一種解釋,來自提出金融抑制這個概念的斯坦福大學教授羅納德·麥金農(Ronald I.Mckinnon),他認為政府干預金融市場的運作,第一會降低金融效率,第二會妨礙金融發展,所以對經濟增長會產生負面的影響,我們將其稱為“麥金農效應”。不過,后來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提出,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展中國家金融市場化、自由化的不斷加速,導致金融體系不穩定,出了很多問題。他認為在低收入國家,金融體系與監管體系還沒有完善,完全放開金融市場并不見得是好事。在金融體系不完善的情況下,適度的抑制性金融政策也許會有正面的作用,我們將其稱為“斯蒂格利茨效應”,認為政府干預至少可以起到兩個作用:第一是非常有效地把儲蓄轉化為投資;第二是保持金融穩定。舉個例子說,在20世紀90年代末亞洲金融危機爆發時,中國的銀行出了很大問題,銀行的不良率達到30%~40%,但當時老百姓并不擔心這個問題,原因不是銀行真的沒問題,而是相信有政府在,所以沒有發生擠兌,這就給政府重組、改造銀行留出了時間。

總體來看,以前中國金融體系的穩定主要靠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經濟增長持續高速,這樣就可以在發展中解決問題;二是政府隱性擔保,即使銀行出了問題也沒關系,有政府兜底。

走向“常規發展”

前面說到兩本書,其中一本叫《告別“中國奇跡”》,說的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前30年的故事——為什么中國經濟增長速度非常快,但結構失衡很嚴重。我用“不對稱的市場化”來解釋這種狀況。

但故事并沒有就此停止,我們做了一個大膽的預言——要超越中國奇跡。中國奇跡之所以發生,一方面是因為過去經濟水平確實很低,增長潛力自然就大,另一方面是因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確實釋放出了能量。過去的“不對稱的市場化”,也就是各種要素市場的扭曲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中國產品的低成本優勢。

在中國經濟實現高速增長的同時,這樣的政策扭曲也導致了經濟結構的失衡,全世界都認為這種增長是不可持續的。中國經濟增長對于投資的依賴度很高,最高時是在2009年,投資占GDP的45%。這樣看起來當年的增長速度非常快,但當年的投資會變成來年的生產能力,生產出的產品最終要在市場上銷售,而老百姓又沒有足夠的資金用于消費,最后產能壓力就變成很大的問題。中國的運氣比較好,當時正是一個大力宣揚全球化的時代,中美關系也處于良好時期,而美國人正在盡力消費,其儲蓄率非常低。美國的消費能力和中國的生產能力剛好碰上,一拍即合,中國生產出的大量產品都銷售到了國際市場上,最主要的方向便是美國。于是,中國的順差越來越大,美國的逆差越來越大。

這個體系是不可持續的,我們當時預料到國際貿易要出問題。中國剛開始改革開放時,很多國家并不太在意,而且愿意看到這種局面,因為這對整個世界來說都是好事。但在中國的經濟規模變大以后(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為全球第二),麻煩就來了,原因在于大國和小國對于世界市場的影響是很不一樣的。像中國這種體量的大國,經濟長期高速增長,市場不斷擴張,意味著中國的市場份額在擴大,別的國家的市場份額則在減小,后續就會出現就業問題。最近這些年可以看到,在國際市場上,凡是中國需求量大的商品,價格就會上揚,而在中國制造的商品占據主導地位的市場上,價格就會下跌。中國經濟對全球市場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2018年,一位記者找到了郜若素和我在1997年發表的一篇文章,其中寫道:“可能會因中國的經濟規模以及政治權重而引起一種所謂零和博弈的錯誤觀念,這種錯誤觀念若與抵制調整的阻力相互作用,那將會大大弱化制約中國與國際社會關系的國際規則。”接納中國作為強盛的主要貿易伙伴的過程中有一個主要危險,是世界其他經濟體對所面臨的結構性調整有畏懼情緒,并因此試圖控制它們與中國發生經濟關聯的程度和范圍。中國與某些大國(尤其是美國)之間的政治競爭也可能會傷害它們的貿易關系。梁銀妍,《黃益平:金融開放的策略性推進》,經濟金融網,2018年5月17日。

所以,無論是從投資效率、經濟結構失衡,還是從國際市場調整等方面來看,中國原有的經濟增長模式都是無法持續的,奇跡總歸是要過去的。

當時我們觀察到兩方面的變化:一是勞動力市場已經出現了逆轉,以前勞動力嚴重過剩,后來逐步出現了短缺問題,2005年后工人的工資就明顯上升了;另一方面,政府也不斷地說要推進要素市場化,即過去的種種扭曲要被取消,比如讓市場來決定利率水平。

如果上面的分析成立,也就是說要素市場的扭曲是導致中國經濟增速很快、結構失衡的重要原因,那這種扭曲的消除必將會大大影響中國經濟。所以,我們當時判斷中國經濟即將面臨重大轉型,要從創造奇跡轉向常規發展。

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我們提出可能會發生以下四個方面的變化。

第一,經濟增長速度會持續下行。因為過去的低成本優勢喪失了,成本變得越來越高,經濟增長速度下降是不可避免的。

第二,收入分配狀況會改善。一個重要原因是,過去勞動工資被壓著不讓上漲,未來則可能會上漲。一般來說,窮人靠工資收入,富人靠投資回報。如果工資上漲擠壓了投資回報的空間,雖對經濟增長有壓力,但是從收入分配的角度來看是好事,會縮小貧富差距。

第三,經濟結構會變得更加平衡。居民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開始上升,消費會隨之增加,經濟對出口和投資的依賴會下降,經濟結構得以逐步實現再平衡。

第四,產業升級換代會不斷加速。以前的低成本優勢很難持續,不僅僅是因為經濟發展了,成本提高了,還由于過去的扭曲政策消除了,成本進一步回歸正常。中國制造業的成本上升速度遠遠超過其他相同發展水平國家的上升速度,這意味著中國花了很長時間培養的在低成本產業有競爭力的企業一夜之間失去了競爭力。而成本在以后會變得越來越高,唯一的應對辦法是提升技術、效率、品牌,使得產業不斷往上走。類似情形可以在20世紀80年代的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看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這三個經濟體同時出現了勞動力短缺的現象,馬上把低端產業轉移到境外。那時中國剛剛進行改革開放,于是低端制造產業大量轉移過來了,拉動了經濟增長。現在這些經濟體的產業結構各不相同:中國香港的產業基本上是服務業,沒有什么制造業了;中國臺灣有很多創新的產業,包括半導體產業等,以中小企業為主;韓國有很多大型公司,生產汽車、輪船、各種各樣的電子產品等。每個經濟體的發展道路各異,但有一個共同點:隨著成本水平不斷提高,都在往產業鏈上游走,新發展起來的產業都是高附加值的、有競爭力的。這是中國接下來面臨的問題,我們現在正在經歷這樣的轉型。

發展新經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現在有一個很時髦的說法,叫“未來已來”,在很多場合被人使用。對于中國經濟的發展,我的看法是奇跡已經過去,但是未來還沒來,仍在來的路上,即中國經濟尚未完全進入新常態。在這個調整過程中,一系列因素結合在一起,比如以前要素成本的扭曲逐步消除,導致經濟發生了很大變化。

中國經濟今天所面對的挑戰和以前不一樣,可以稱為中等收入陷阱。近幾年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不斷下降,我們經常會聽到學者、企業家、官員討論,這種下行趨勢到什么時候會觸底回升,但這個“底”到底在哪里,無從知道。

要討論這個問題,我覺得首先要回答的是中國經濟增長速度為什么下行。北大國發院對此也有很多不同的觀點,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以下兩種。

一種觀點認為中國經濟增長減速是周期性的變化。從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不僅是中國,所有經濟體的增長速度都在下行,而且有的下行幅度比中國還大。從這個角度看,中國經濟的下行是世界共同因素作用的結果,是周期性的變化。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沒那么簡單,中國經濟增長減速是趨勢性的。從全世界來看,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一個經濟體的增長速度會不斷下降,這是普遍規律。一般來說,一個經濟體離世界經濟技術前沿越遠,其潛在的經濟增長速度會越快。當然,不是每個經濟體都可以真正實現更快的增速,還需要一些條件。比如有些非洲國家社會動蕩,無法保證正常的經濟秩序,經濟也就很難增長。而一個經濟體越接近世界經濟技術前沿,增長越要靠自身的創新,其增速也就會放緩。中國從以前人均GDP只有幾百美元提高到2017年的約8600美元,經濟增速下降是趨勢性的。

或許上述兩種觀點都有道理,但我覺得都不是很準確。中國經濟下行的原因除了周期性和趨勢性因素以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結構性變化,過去三四十年建立起的一大批依靠低成本競爭的產業現在都不行了。中國經濟不是在等待周期性回彈,也不是在跟隨趨勢一直往下走,現在面臨的挑戰是中等收入陷阱。在經濟發展的早期,成本比較低,現在成本大幅上升,逼著中國的產業必須要往上走,要實現新舊動能轉換,要進行技術創新。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周邊的幾個經濟體——韓國、中國臺灣和中國香港都走過來了,成功地從過去的中等收入行列邁入了高收入行列,日本和新加坡也這么走了過來。但從全世界范圍來看,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成功率很低。1960年時,全世界有101個經濟體達到了中等收入水平,過了48年以后到2008年,這101個經濟體中只有13個邁入了高收入行列。所以,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并非易事,要看一個經濟體的創新能力。

中國現在面臨的問題比當年的韓國等經濟體還嚴重,不僅僅是成本提高了,還有之前的各種扭曲政策沒有取消。過去中國經濟的兩駕馬車是出口和投資,主要是哪些產業呢?一是低端的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基本都分布在東南沿海,生產的都是出口產品;還有就是資源型重工業,主要在東北和西北地區。過去主要是這兩類產業在推動著中國經濟向前發展,但現在這兩類產業都不行了,失去了競爭力。所以,中國經濟究竟能不能觸底回升,得看新經濟能不能發展起來。如果仍然用過去的辦法,由政府托一把,用房地產等行業拉動一下,短期內會有效果,但這種增長不可持續。

我所說的新經濟并不一定意味著最尖端的經濟,可以是比較前沿的5G通信、無人駕駛等,也可以是新能源、新材料、人工智能等,即便在傳統的產業里,也可以發展出新經濟。比如家電行業是很傳統的產業,但是今天中國的家電行業在國際上占有很重要的位置。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時,中國市場上的家電品牌五花八門,但老百姓喜歡的基本上都是外國品牌。如今很多家電品類,中國的產量占全世界產量的一半以上,很多過去知名的外國品牌已經消失不見了,而中國本土的品牌都在不斷地往上走。像這樣的產業發展,在我看來就是新經濟,關鍵不在于具體做什么業務,而是要不斷地在產業鏈上往上走,不能一直停留在微笑曲線的低端。比如在大型裝備制造領域,中國的企業也是很有競爭力的。甚至在農產品食品領域,只要能增加附加值,樹立起品牌,同樣可以是新經濟。這種變化趨勢是不可阻擋的。

在中國經濟走向所謂新常態的過程中,經濟結構開始發生變化,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經濟下一步怎么走。之前,中國生產的日常消費品曾經占領了世界市場的很大份額,現在由于成本快速上升,在慢慢退出這些市場。另外,中國在大宗商品市場的影響力也很大,尤其是鐵礦石。比如,經濟發展一般都是有周期的,而澳大利亞在長達二三十年的時間里經濟一直處于上升期,沒有經歷低谷,被稱為超周期,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從澳大利亞大量進口鐵礦石,支撐了其經濟繁榮。

未來中國在這些方面的影響或許會慢慢減弱,但中國的新經濟一樣會創造世界性的故事,比如中國消費品市場的變化。中國的國內消費占GDP的比例已回升到56%左右,但仍然較低,尤其是跟美國(80%)相比。中國即使達不到美國這樣高的水平,依然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所以,假設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還要下行,消費品市場的擴張仍然會對經濟產生深刻影響。這對中國企業來說很重要,對全世界的企業來說也很重要。如果中國老百姓的收入再翻一番,消費者的需求會集中在家電、家具、汽車、旅行、教育、文化娛樂、養老、金融服務等領域,這些領域會有非常快的發展。

在國際市場上,來自中國群體的消費已經成為很大的故事。當然,到目前為止還停留在奢侈品市場,國外奢侈品商店門口大多是中國人在排隊。對奢侈品的需求其實是有規律的,其繁榮受到兩個因素的影響。第一個是禮品文化,某個國家的人如果喜歡送禮,那么對奢侈品的需求就比較高。第二個因素是收入水平。一般當某個國家的人均GDP在1萬美元左右時,對奢侈品的需求是最高的。所以,中國消費者對奢侈品的需求還沒有到達頂峰。

隨著收入的不斷增長,中國老百姓的平均消費水平會不斷提高,同時對于產品質量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比如對于牛奶制品的需求就是這樣。這個過程對于企業來說意味著很大的機遇。

客觀地說,我對中國經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邁進高收入行列還是比較有信心的。不只是因為周邊的經濟體大多都成功跨越了,中國同樣可以做到,更重要的因素在于當前的中國經濟仍然很有活力。對中國經濟的分析有兩種角度,一種是微觀角度,另一種是宏觀角度。以前,往往是宏觀角度的分析比較樂觀,微觀角度的分析則比較悲觀。過去我在金融行業做宏觀經濟分析,經常跟那些微觀經濟分析師發生爭論,我認為中國經濟狀況還不錯,他們卻覺得不行,到各地一看,發現企業問題一大堆。如今局面逆轉了,很多做宏觀經濟分析的人對中國經濟究竟能否探底存有疑問,而如果到各地去看一下具體的企業,會發現各種產品都在升級換代,不斷有新的企業誕生,市場很活躍。我發現一條規律,只要市場在發揮作用,企業家行為保持活躍,整體經濟往上走的問題不大。

新時代的中國急需金融創新

我認為中國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非常大,但現在還不能斷言一定能走過去,或者明確到哪個時間點可以走過去。中國現在面臨的一大問題是產業升級,其根本在于技術創新,而技術創新不是隨便哪個國家、哪個企業都能做的。

有些學者說中國可以有理論創新,但做不了技術創新。我去很多地方考察,感覺企業在應用技術的創新方面還是不錯的,很多企業可以直接利用現有的技術往產業鏈上游走。

但是,中國在新時代面臨著一個重大挑戰,就是金融創新問題。新技術的出現和應用往往要以金融的支持為基礎。每一次工業革命的發生都是因為新技術引發了產業的變化,而每一次工業革命也都是由金融革命來支持的,包括信息產業革命、互聯網的出現和普及,都是由資本市場的發展來推動的。

所謂的金融挑戰,有兩個方面的含義:第一,中國過去的金融運行方式是不是適合支持技術創新。第二,中國過去沒有金融風險,現在金融風險變得非常大,能不能控制住。這兩個問題混合在一起,就需要金融創新,既是為了支持實體經濟的增長、創新,也是為了防范系統性風險。

中國的金融體系現在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大的金融體系之一了,廣義貨幣(M2)供應量已遠遠超過美國。現在討論中國經濟問題,很少有人再擔心經濟結構失衡的問題,談論最多的是杠桿率是不是太高了。杠桿率過高肯定是有問題的,會導致金融困難。前幾年有兩位美國經濟學家,卡門·萊因哈特(Carmen M.Reinhart)和肯尼斯·羅格夫(Kenneth S.Rogoff)寫了一本書,叫《這次不一樣》,就是講杠桿率太高是要出問題的。

2008年以后,中國的杠桿率直線上升。在這種情況下,金融風險為什么開始上升?主要原因是中國傳統的金融體系由銀行主導,任何金融交易最終都會體現為借貸,都反映到杠桿率上。即使到今天,中國企業的外部融資中仍有70%是銀行貸款,剩下的30%來源各種各樣,其中還有15%來自影子銀行,其實也是銀行的一部分。過去,中國的經濟增長主要依靠沿海地區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和東北及西北地區的資源型重工業,這種情況下企業融資依靠銀行沒什么問題。但這種模式放在今天就有問題,現在需要對企業的創新行為提供金融支持,無法再依靠銀行貸款。因為銀行對于風險控制要求比較嚴格,而創新的風險往往是比較大的。有些銀行也嘗試了各種辦法,比如說設立了一些科技支行,用來支持創新活動。這些嘗試都很好,但是從全國范圍來看解決不了大問題。

銀行貸款不合適,政府就鼓勵地方設立各種投資基金,這些基金對于支持技術創新發揮了很大作用。但是我認為這些基金的支持也有問題,普遍缺乏耐心,大部分投資基金的存續期不超過7年,資金到期是要拿回來的,還要有所回報,所以這會導致短期行為,而創新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目前的資本市場,包括股票市場在內都存在類似的問題,缺乏耐心,不利于長期的經濟增長。

針對這種問題,政府又介入設立了很多產業引導基金,由政府出一部分資金,從市場募集一部分資金,再一起投資于本地的企業。這種引導基金可以發揮一些作用,但仍有相似的問題,比如說政府干預很多,而參與其中的投資者依然缺乏耐心。

目前中國急需的是對實實在在的技術進步、技術創新提供實實在在的金融支持。我并不是對目前各種風風火火的商業模式創新有意見,畢竟它們燒掉的是社會資本的投資。我只是從中國經濟的長遠發展來看,光靠餐飲外賣的創新或者共享單車的創新無法支撐整體經濟的可持續增長。支撐經濟長期增長的根本力量是技術進步,是產業的升級換代,在這一點上中國還需要做很多努力。

金融領域的幾個挑戰

在進行金融創新的同時,也要控制系統性風險。中國現在系統性風險高,我認為有多方面的原因。

第一,增長速度下來了,再加上產業要更新換代,意味著微觀層面很多企業的資產負債表惡化了,所以容易出現金融風險。

第二,產業更新換代意味著相當一部分企業都要被淘汰,在這個過程中也可能引發新的金融風險,這是增長速度持續下行必然導致的結果。

過去,政府給所有的金融機構兜底,好處是短期金融穩定了,但長期來看金融變得更不穩定,現在就有越來越兜不下去的趨勢。政府兜底導致的直接結果之一是道德風險,反正有人兜底,金融行業的從業者就對風險不介意,肆意擴張。現在的難題是,要釋放局部的風險點,打破剛性兌付,讓市場來決定,“該破產的破產,該違約的違約”,但具體從哪里著手去做,確實很難判斷。在打破剛性兌付這方面,中國做得最成功的是股票市場,但在其他金融市場上,如何打破剛性兌付,之后會不會引發系統性風險,這對決策者來說是很困難的抉擇。

銀行業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前幾年出臺的存款保險制度是用來做什么的?萬一某家銀行出了問題,該破產就破產,該兼并就兼并,每一個儲蓄賬戶只要不超過50萬元,由存款保險制度來兜底,老百姓便不用恐慌了,政府也不用忙著去“滅火”。這是一個很好的機制,但實際上存款保險制度已經運行三年了,還沒有真正處置過一個案例。是不是中國的所有銀行在這三年里都運行良好,完全不需要處置風險呢?每個人心里都會有個答案。難就難在怎么處理這個問題,雖然還沒發生,但有些運營不善的銀行總歸是要破產的,大方向不會改變。

第三,杠桿率太高,也就是市場上的錢真的太多了。在發展水平還不高的情況下,中國的廣義貨幣供應量比美國都多,如果哪一天人均GDP達到美國的水平,中國的貨幣估計能把全世界買下。為什么中國要發這么多貨幣?主要是因為融資仍然以銀行為主。中國的貨幣供應還有一個特殊的加速機制,源于政府的兜底行為。哪兒出了問題,政府就出面托住,政府沒有資金又要去托,怎么辦呢?只能請央行幫忙,貨幣供應量便上去了。

假如所有的資金安安心心待在銀行,錢多了也不是大問題,畢竟過去很多年都是這么過來的,由銀行提供資金支持經濟增長。但現在資金太多了,而可投資的資產不多,中央政府就特別擔心出現系統性風險。這有各種原因,其中一個原因是金融風險在不同的領域之間游走,一開始是股票市場,之后又到了債券市場,還有理財產品、互聯網金融、房地產市場,包括資本外流等。這背后反映出的根本問題是,社會上有這么多資金以后,總要找到投資的出口。所以,只要資金瞄準了某個市場,無論是金融市場還是商品市場,這個市場馬上就會出現泡沫,因為資金確實太多了。這是系統性的問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解決。歸根到底,宏觀的問題是資金很多,而能投資的標的不多,這種風險要逐步釋放和逐步緩解。

最后是金融監管體制。過去的監管體制是“一行三會”各管一攤,看上去四平八穩,各司其職,新設立的金融機構要拿牌照,只要拿牌照,它就由發牌照的機關來監管。后來發現這種監管方式出問題了,實踐中交叉業務變得越來越多,由誰來監管呢?比如商業銀行銷售保險產品,這事由誰管?保險公司銷售理財產品,又由誰來管?分業監管出現了問題。更重要的問題是現在新的金融業務出來,沒人給發牌照,或者根本不想發。比如說影子銀行、互聯網金融,相關部門本就不想給它們發牌照。這都是分業監管的問題。對于金融領域的交叉業務、新興業務和全能性的銀行,這種運營模式變得越來越多,過去的監管方式不太有效,所以金融監管的轉型變得非常重要。

總而言之,中國奇跡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著過去10%以上的經濟增長速度,但是中國經濟在未來仍有可能發展得很好。即便經濟增速降到6%甚至5%,只要是高質量的增長,對中國來說也非常好。中國經濟正在走向新時代,但轉型能不能成功,能不能真正走到未來,還存有疑問,這其中的關鍵就是新舊動能轉換,而新舊動能轉換的核心在于政府千萬不要一見經濟表現疲軟就忙著去托底,否則又走回了老路。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新經濟和舊經濟經常是反向運動的。舊經濟無非就是由投資拉動,比如基礎設施、房地產等,政府一托,這些行業一起來,經濟就平穩了,但新經濟又下去了,原因應該是社會的資源就那么多,新舊經濟在資源的使用上是有競爭關系的。

在新經濟的培育過程中,金融創新已變得必不可少,至關重要。如果沒有金融創新,首先是產業升級會遇到很大的障礙,其次是很難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所以,下一步中國能不能成功地超越奇跡,能不能進入較低速度但更高質量、更平衡的增長階段,金融創新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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