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西伯利亞北部,北冰洋沿岸。
這里是一片灰白色的凍土,地衣和苔蘚是僅有的植物,來自北冰洋的海風終年不斷地撕扯著這片大地,白晝時太陽從云端顯現,但卻無法為這方世界帶來溫度,而極夜的日子這里就只有無邊的嚴寒與黑暗相伴。
很少有人知道這片冰雪之下掩埋過的秘密,也許現在連那個秘密也已經不復存在了,它一切的痕跡都被徹底摧毀,就像是雪地上的圖畫被烈風抹去。
零現在也很少會夢到這里了,自從那個圣誕夜她離開了這個生活過很多年的地方,她已經很少會想起這里,因為屬實是沒什么可以懷念的,這里沒有花沒有樹,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白。
在離開的時候她就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本以為不會再回來。
只是后來她還是回來過,而到了現在,她再一次回到了這片凍土。
她的耳朵里塞著耳機,在外面扣上耳罩,耳機里正播放著《錯位時空》,這是路明非偶然安利過的歌,被她順手點了一個收藏。
我吹過你吹過的晚風,那我們算不算相擁?
只是西伯利亞的晚風太過寒冷,大概也不會有人期待這樣刺骨的擁抱吧?山風并沒有認出這位千里而來的故人,刮得更猛烈了。
從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會做一個同樣的夢。
夢里她半跪在舞臺上,雪白的裙擺鋪開在地面,纖細的手臂向天空伸長,指尖輕捏,就如驕傲的天鵝。
燈光照在女孩白皙恍如透明的皮膚上,舞臺地板中央的影子好像紫羅蘭盛開。
音樂漸漸平息,女孩蓮步輕移,拈起裙角輕輕鞠躬。
在那一刻,所有的燈光聚攏于舞臺中心的女孩,她的臉上沒有喜怒,好像蒙著一層永恒的冰雪。
沒有掌聲。
因為臺下是空的。
女孩慢慢地起身,輕輕捋平了衣角,轉身準備退場。
就在這時,一道孤單卻清晰的掌聲響起,還夾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聲。
零驟然回頭,冰封的黃金瞳中似乎出現了一抹裂痕。
在觀眾席的角落,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個男孩坐在那里,零盡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臉,但他的臉上卻仿佛隔著一層霧,她終究只能看到男孩的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熟悉又陌生。
零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呼喊他的名字,但是燈光忽然散開了,整座劇院被完全照亮,她小跑幾步上前,卻再也看不到角落里男孩的身影。
座位上空無一人。
到底是夢還是真實?她忽然有些分不清。
對她來說,記憶似乎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出現了偏差,有什么事情發生過,但卻又消失了,她有的時候會在夢里痛苦地大哭,眼淚不住地流淌,可是醒來之后無論怎么也想不起夢里發生了什么,唯一記得的只有那怒濤般洶涌的悲傷。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亡的盡頭。”
“從今以后我將始終帶著你在我身邊,不放棄,不遠離,而你要好好的活著,始終對我有用。”
你說過你將始終在我身邊,可是現在你卻去了哪里呢?
零頂著寒風登上山坡的頂端,向山下望去,一片廣袤的凍土看不出生命的跡象。
她安靜地坐了下來,把腿蜷在身前,頭埋在膝蓋上。
她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彼時還名叫雷娜塔的她和海豹一樣的男孩爬上黑天鵝港最高的天臺,眺望著夜幕下沉睡的世界,如今那座港口早就已經不在了,男孩也不在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回到這個地方,坐在這里最高的小山頭上,向南向北望去,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空曠。
“可我們最后在這錯位時空,
終成空......”
雖然他曾告訴過她,世界上永遠有一種生命,它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為了歸來,可是如今的他又身在哪里?可曾想過歸來?
這里的晚風真的很冷,零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終于起身,準備離開。
在轉過身的時候她想,如果他還在的話,現在一定會出現在自己的背后吧?像是當年在車站那次一樣,端著兩杯熱咖啡,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那家伙總是會忽然地離開,從不約定重逢的時間和地點,然后又會在她等得快要放棄的時候忽然回來,臉上一如既往地掛著優雅又有點壞壞的笑,而她則呆呆地看著他,說道:
“你回來啦?”
大概因為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吧,所以總是那么地希望他能站在自己身邊,只是現在自己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孤零零的小女孩了,她也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只是還是很希望看到他。
“如果回來的話,記得去看我跳舞啊......”零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道,她知道如果這種話被他聽到一定會笑她了,但如果只是被他聽到的話......應該也沒有什么關系吧?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似乎聽到怒吼的風聲里有人在輕輕地笑,零身形一震,猛然轉身。
在日光灑落的山頭上,有一點嫩黃色的光影閃爍,是她剛才所不曾看見的。
零揉了揉眼睛,北極罌粟在寒風中嬌艷盛開。
......
路明非忽然從夢中驚醒。
窗外有些熹微的亮光,昨夜下了一場大雪,整座卡塞爾學院都變成了白色的世界,他推開窗戶,夾著雪花的冷風卷入房間,吹動了桌面上的相框。
路明非看著相片微微走神,直到又一陣冷風徑直吹進他的衣領里,他才狠狠地打了一個寒顫,回過神來把窗戶關上。
摸出手機,才早上五點半。
被風這么一吹是睡不著了,干脆起來寫論文,明天還要開組會,古德里安教授現在可算是今非昔比,路明非這一代的學生畢業的畢業讀研的讀研,新來的學弟學妹們不知道古德里安教授過去多年評不上職稱的黑歷史,對這位老教授的第一印象就是“前任學生會主席的明智選擇!”,于是在守夜人討論區的教授人氣排行榜上古德里安居高不下,這其中主要靠的就是路明非的廣告效應和芬格爾的暗箱操作。
于是古德里安教授順利地招到新的學生,路明非有了好幾個師弟師妹,這都是聽著路主席的傳奇故事混過來的,對這位傳說中的師兄自然畢恭畢敬,但路明非只覺得自己壓力山大,全組都把他當成國寶,萬一論文搞出什么岔子豈不是很卡臉......這么說還真是懷念那些能在卡塞爾學院當個小透明、天天和芬格爾胡吃海喝的日子,現在想想還真是有夠醉生夢死的,雖然那時候的錢總是不夠花,學分績點也岌岌可危,沒有人對他抱著什么太高的期待。
那時候的朋友也不多,但個個都是過命的交情,現在他走在路上都有新生跟他打招呼叫學長好,但卻再難找一個能一起去吃便宜的路邊攤、在大浴桶里一起泡澡的兄弟。
兄弟......路明非的心里忽然一動,他從抽屜里摸出一個iPhone手機,這部手機其實已經很久不用了,但路明非還是定期把它充上電,然后看著屏幕上古銅色的輪盤靜靜地發一會兒呆。
這部手機的聯系人列表里只有一個人,上面沒有寫名字,路明非試過撥打他的電話,但是從來都撥不通,只有那無限的滴滴聲在向他證明著這個號碼依然存在。
路明非嘆了一口氣,把手機放回到抽屜里。
就在他收回手起身的那一刻,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屏幕亮了起來。
“您有一條新的未讀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