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不止卓謹,連陳濟也被驚住了。
“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啊。”陳濟從屋內走出,注視著陳錯,那眼神、那語氣,絕對不是在稱贊。
陳錯躬身下拜,一臉平靜:“皇上恕罪,臣只是覺得卓總管聲音太小,皇上必然聽不到,心急之下,就代勞了。”
陳濟站在廊檐下,淡然一笑:“你怎么就能肯定朕沒聽到?”
“皇上何等圣明?若是聽到,理應宣臣覲見,或是使人告訴臣今日不便相見,斷然不會戲謔般晾著臣在此受凍。”
陳濟又勾唇輕笑,他覺得這幾句話并不像恭維。
不過,他走下臺階,靜靜感受了一下,北風呼呼刮著,站在院中空曠處確實挺冷呢。
陳濟便進了正殿,陳錯隨行。
桃葉仍在窗內看著院子,隨口問身邊的采苓:“他叫陳錯?哪個「錯」?”
采苓答道:“就是犯錯的「錯」。”
“啊?怎么會有人起這樣的名字?”桃葉嬉笑著又看了幾眼。
采苓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留意著桃葉的一言一行。
正殿中,陳濟坐定,乃問:“來此何事?”
陳錯就站在桌案對面,如背書一般作答:“皇上多日不曾上朝,百官急不可耐,每日到左丞相面前說三道四,生怕皇上一味沉迷溫柔鄉,忘了江山社稷。臣本不愿前來,奈何父命難為,臣不得不走這一趟,勸皇上早日處置政務。”
陳濟盯著陳錯看了一會兒,他好像覺得,從他在窗內看到陳錯開始,陳錯的面部就一直都沒變化過,無論行禮或是答話,都是那么僵硬,沒有任何表情。
但有沒有表情似乎并不重要,陳濟于是笑了笑:“朕知道了,明日上朝便是。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
陳濟手抵下顎,仔細想著,若是陳錯沒得說了,他得問點他關心的問題:“你統領中書省,也有一段日子,諸事順利嗎?”
陳錯答道:“每日按部就班。”
陳濟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繼續問:“朕的意思是,底下的官員大多比你年長,他們都聽你的嗎?”
陳錯答道:“表面上一片祥和。”
“那實際上呢?”陳濟關切地問。
陳錯坦然答道:“一塌糊涂。”
陳濟一臉驚愕:“為何會一塌糊涂?”
“臣不清楚。”
“你怎么能不清楚呢?”
“清楚了就不叫一塌糊涂了。”陳錯一板一眼,態度仍如僵尸一般。
陳濟無語極了,這種對話模式,他簡直不知道要如何問下去。
當陳濟不問的時候,陳錯也就安靜站著,恍如無事人一般。
“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請教你岳父啊!”陳濟不禁急躁了起來,說話時手指用力地敲著桌板。
陳錯卻還是不緊不慢地作答:“岳父不肯賜教。”
陳濟不解地問:“為什么?”
陳錯道:“岳父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陳濟望著陳錯,似笑非笑,陳錯的回答如此直白、毫無遮掩之意,可不知為何,他看著那張亙古沒有表情的臉、永遠不變的語氣,總有想揍一頓的沖動。
恰此時,卓謹稟報右丞相求見,轉移了陳濟的注意力。
陳濟等待馬達已有多日,忙令入內。
馬達遂覲見,行君臣之禮。
陳錯道:“馬相遠道而回,必有要事,臣在此多有不便,不如先行告退。”
陳濟點點頭,禮貌性道了聲:“替朕問候你父親好。”
“他病了。”
原是隨口一言,可聽了這么個反應,陳濟不得不再問:“什么病?”
“心病。”
陳濟又一次悵然無語:“何謂「心病」?”
陳錯又一次開啟了背書模式:“左丞相說,義女入宮,本應光耀門楣,然未得一夕之幸,今被幽禁,使他無顏面對圣上與同僚。張貴人陪侍侍女,皆是左丞相精挑細選之人,不審而賜死,他也無可奈何。因此二事,遂成心病。”
這番話,聽得陳濟一肚子火氣,橫眉怒目:“他還成了「心病」了?既如此,叫他好好在家養病!明日上朝也不必去了!”
“臣遵旨,謝皇上恩典。”陳錯躬身一拜,退出殿去。
陳濟瞪大了眼睛,氣得從書桌里面走出來,指著陳錯的背影問馬達:“你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馬達一頭霧水,他剛從外地回京,還不知道后宮近日瑣事,也不知方才陳錯講得那些是何緣故,只是本分地勸勸:“皇上息怒,中書大人畢竟年輕,不諳世事也是常情。”
“年輕什么?都二十了!”陳濟怒氣沖沖。
陳錯已經走出正殿,穿過庭院,再次從偏殿之外經過。
北風依舊呼嘯,桃葉就在偏殿門前,迎風站立。
她看到了陳錯,她知道,那是陳亮的兒子、王敦的女婿,以王敬的名義做媒,婚配給王環的夫婿。
當距離最近的時候,桃葉隱約感到陳錯也在看她,他眼睛瞇著,那種目光,撲朔迷離,深不見底,對視的一瞬,仿佛也要從她的眼中窺探出什么秘密。
只是一瞥而過,陳錯的身影很快遠去。
桃葉仍駐足原地。
陳濟惦記著馬達此次離京所得消息,也懶得再與陳錯計較,又回到座椅,“你都去了哪?可有收獲?”
馬達拱手稟報道:“臣一路尋覓蹤跡,向西北進發,直到雍州,線索中斷。臣便效仿成宗舊日計策,讓家下男女扮作流民,各處乞討,果然有收獲。”
“你這趟出門還帶了女人?”陳濟很意外。
“臣起初沒打算帶的,臨出門時,想起皇上的目的在于打探消息,而非捉回人質,此事又要秘密進行,女人應該比男人方便,所以帶了府中多名丫鬟。后來也是她們中有人遇到了為江陵王看過病的大夫。”
“你打聽到了司修的下落?他在雍州?并非韓夫人母子?”陳濟更加吃驚。
馬達答道:“臣追蹤中途應該是被韓夫人一行人察覺了,所以后來他們藏得很好,無跡可尋。能打探到江陵王消息,是因為江陵王各處求醫,去過的醫館極多,便不難得知。臣推測,江陵王當初并非裝瘋,他是真的神志不清了,所以白夫人不得不讓他拋頭露面去治病。”
陳濟聽著,難免回憶起那時司修瘋癲的模樣,唏噓不已。
馬達又說:“后來臣追查江陵王下落,險些落入對方圈套,幸得及時識別出有埋伏,因此掉頭返回,以免損兵折將,只留下佯裝流民的少數人在那兒摸索。”
“你安排得很好。”陳濟笑著稱贊,又低聲囑咐:“待下次你派人傳訊時,記得叫他們留意……白夫人為子求醫,錢應該花得不少,這錢從哪里來呢?”
馬達立刻領會了陳濟的用意:“皇上要找原先永昌的金庫?”
陳濟笑點點頭。
“臣明白了。”
陳濟低頭思索,想起先前收到的各州刺史上表恭賀登基的奏折,其中并沒有雍州刺史,那是明擺的不愿臣服于陳國。還有其他未曾上表的各州郡官員,還不知都在圖謀什么呢。
馬達見陳濟良久不發話,便問了方才的詫異之事:“皇上,中書大人所說的,張貴人的陪嫁侍女不審而賜死,是真的嗎?”
陳濟點頭,漫不經心地說:“張小宛膽大包天,竟然讓人窺視朕的寢殿,自然有罪,有什么好審的?”
馬達卻追問得很認真:“張貴人的所有侍女,每一個都來窺視璇璣殿了嗎?”
陳濟笑道:“這種細節朕哪知道?反正窺視之人肯定就在她們之間。”
“皇上恕罪,如此臣就必須說句公道話了。如果只有其中一人窺視,便使芳樂殿奴婢都獲罪,那豈不成了連坐了?這樣草率處置人命,皇上不怕追隨之人寒心嗎?難怪左丞相會成心病,不僅是面子上掛不住,更等同于把自己栽培之人親手推進鬼門關!若是家生奴才,又如何與老仆人交待?”馬達的情緒,有點小小的激動。
陳濟聽了這番陳詞,忽然深深意識到之前的處置不妥,但錯已鑄成,覆水難收了。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到馬達身邊,尷尬地笑著,低聲道:“朕下次一定不這樣了。朕……給她們的家人一筆賞金,如何?再……去看看陳亮的「病」,好吧?”
馬達俯首作揖道:“謝皇上恩典。”
“有兩件事,朕還沒來得及跟你說。”陳濟低著頭,笑容慢慢變得有幾分愜意:“桃葉失憶了,近日與朕走得很近。還有蓉兒,她已經默許做皇后了。朕已經想好了,如今新春,正宜舉行封后大典,然后同時冊封桃葉為妃。”
這兩件事,都讓馬達大吃一驚。
“桃姑娘……失憶了?”馬達難以想象,也難以置信。
提到這個,陳濟欣喜異常,瞬間把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只是耐心跟馬達解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覺得應該是真的。你又不懂醫術,就不必瞎猜了。田太醫都看過了,她是受了刺激才失憶的!等下次你見了,你就會發現,桃葉變得跟從前很不一樣……”
說著說著,陳濟竟然忘乎所以地傻笑起來,“嗯……其實應該說,她好像回到了從前,你還記得嗎?那時在公主府,她第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個冒失又可愛的樣子,說起話來也常常顛三倒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