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飾僅為一種權宜之策或變通之智。因欲知何時當吐真言或何時當動真格,需要敏銳的頭腦和堅毅的個性,故較懦弱的一類政治家往往都善于掩飾偽裝。
塔西佗曰:“莉維亞兼有其夫的雄才大略和其子的諱莫如深,即她的才略智謀來自奧古斯都,掩人耳目的本事則來自提比略。”塔氏還記述道,穆奇阿努斯[54]勸韋斯帕薌起兵反維特里烏斯時曾說:“我們所要面對的既非奧古斯都那種明察秋毫的慧眼,亦非提比略那種藏而不露的謹慎。”[55]此類智謀韜略和謹飭審慎的確是不同的習性和才能,應當加以辨別區分;因為一個人若是有洞察力,能判明何事當揚,何事當匿,何事當半張半掩,且能看清這揚匿張掩該對何人并該在何時(這實乃塔西佗所謂的安身治國之要術),那掩飾偽裝之習性于他就是一種不利的妨礙。但一個人若是做不到明察秋毫,他通常只能故作姿態,諱莫如深;因在遇事不能守經達權或隨機應變的情況下,最好是采取這種往往都萬無一失的策略,這就好比目力不濟者須緩緩而行。無可否認,古往今來的豪杰行事都光明磊落,都有誠實守信的名聲。然而他們就像訓練有素的駿馬,前進時能判斷何時該停步,何時該迂回;而在這種時候,即當他們認為某事非隱瞞不可并真將其隱瞞之時,他們一般都能瞞過世人,因他們坦蕩誠實的名聲早已遠揚,這往往使他們的欺瞞幾乎不為人知。
自我掩飾有上中下三策:上策為不露聲色,守口如瓶,用此策者可使自己不顯破綻,不被看穿;中策為施放煙幕,欲蓋故張,用此策者可故意露一些跡象以隱其真;下策為弄虛作假,喬裝打扮。用此策者常煞費苦心地把自己偽裝成另一類人。
說到上策,守口如瓶實乃聽懺悔的神父之美德。嘴緊的神父無疑會聽到許多懺悔,因為誰肯向多嘴的人敞開心扉呢?但某人若被認為嘴嚴,他就會吸引人來向他傾訴,正如室內的熱空氣會吸引屋外的冷空氣一樣;而這種傾訴就像懺悔,只會使傾訴者心靈釋然,不會被世人加以利用,所以嘴嚴者常能以這種方式探悉到諸多情況,盡管世人多樂于宣泄積愫而不是吐露隱私。簡而言之,能守口如瓶方有權知道他人的秘密。另外(實話實說),袒露總是舉措失當,無論是敞露心胸還是赤裸身子;而行為舉止若不肆意張揚,人便可平添幾分尊嚴。至于那些愛高談闊論的饒舌之徒,他們大凡都既好虛榮又好輕信,因凡愛談己之所知者往往也會談論其所不知。故此請記住:守口如瓶既是策略又是品行。而且在這一點上,人的面容最好別越俎代庖司舌頭之職,蓋面部表情泄心中秘密乃一可出賣其主人的致命弱點,它在極大程度上比語言更引人注意,并更使人深信不疑。
說到中策,也就是施放煙幕,此策常不可避免地用在有秘密要保守的時候;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欲不泄密者必須是個善施放煙幕者。因世人太狡詐,不容你無偏無黨,不容你心藏秘密而不向任何一方透露。他們會向你提出一大堆問題,會設法引誘你開口說話,會千方百計地挖出你心底的秘密,結果你若想避免一種違情悖理的沉默,那總會在某句話中露出破綻。即或你堅持杜口不言,他們也可能從你的沉默中品出味道,就如同從你的話語中探出口風一樣。至于支吾搪塞,閃爍其詞,那只能暫時掩人耳目。所以若不稍稍發揮一下施煙幕的才能,任何人都難以保守秘密;也可以說煙幕好歹是秘密的一層外衣。
但說到下策,也就是弄虛作假,喬裝打扮。余以為除某些重大且罕遇的情況之外,此策與其說是計謀,不如說是犯罪。故弄虛作假(即用此下策)成性乃一種惡習。此惡習之養成或是因天生虛偽,或起因于生性怯懦,要不就是因為心中有鬼。而由于不得不掩飾這些弱點,掩飾者便會在其他事情上也弄虛作假,唯恐其弄虛作假技藝日漸荒疏。
偽裝掩飾有三利:利之一是可麻痹對手,然后出其不意而勝之,蓋人之意圖一旦暴露就等于向所有對手發出了警報;利之二是可為掩飾者留下條通暢的后路,因一個人若是明確宣布要行何事,他就必須履行諾言,不然就會被對手推翻;利之三是可更好地洞察他人意圖,因一個人若是暴露無遺,其對手就不會再向他表示相反意見,他們會干脆讓他繼續暴露,而把他們的語言自由變成心里的放肆。因此西班牙人有句精辟的格言:謊話可換取實情,仿佛掩飾偽裝是發現實情的唯一手段似的。與利均衡,偽裝掩飾亦有三弊:弊之一是掩飾真相者往往顯得心里發虛,而這種發虛在任何時候都有礙于他射出的箭直中目標;弊之二是假象會迷惑許多也許本可以與之合作的朋友,結果會使作假者幾乎是孤家寡人地去實現自己的目的;弊之三亦是最大的弊端,因為以假掩真會使人喪失最重要的行為工具,即失去信任。故最完善的人品素質須兼有坦蕩誠實的名聲、守口如瓶的習慣、適當的掩飾技巧,以及在迫不得已時才使用的偽裝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