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臨早在來前，便思索過數種處理身后民眾的方式。

他沒可能任由城民與赤金衛們正面沖突。

一群訓練有素，修為又普遍較城民為高的職業軍人，即使能被人海戰術圍殺，殺傷卻恐怕不僅是本身人數的三五倍。

動員城民的目的，本來是希望赤金衛們念及人群中的親友或相識之人，在未得姑姑明確授意下，不會擅自向群眾出手。

這樣一來，沈臨就無須耗費過多武裝力量，便能將姑姑麾下最強大的部隊困于此地。

但計劃總是充滿著變量。此刻他看似胸有成竹，氣概將想要動手的衛兵暫時鎮住，卻把諸般變量一一看在眼內，一顆心頗不自在。

他原本打算在林翔茜下令鎮壓前，與安凝閃電出手將她制住。

沒想到在這王殿被圍的危急關頭，她竟然不見蹤影。

是被派去執行不為人知的任務？

沈臨從不敢小看姑姑的謀略，只是清楚明白她在治理上的局限性。

既不知重視民眾齊心起來的凝聚力，鎮壓反對者時又慣于鐵腕。

引她下令誅殺民眾，激起眾怒，本該是最有效推倒姑姑的發展。

沈臨不愿讓民眾與衛兵正面沖突的心態，以姑姑的思維方式，是很難察覺到并加以利用的。

除此之外，他注意到有些赤金衛舉止鬼祟，有些人更暗地運行真氣，隨時準備暴起出手。

當中大部份人已被眼利的農務官注意到，暗令手下好手潛行至附近，隨時出手殺卻，將可疑分子能掀起的爭斗規模壓至最低。

最大的問題，還是目前站在人群最前排的，大部份均是來自貧民區的粗莽壯漢。

這些人與良家出身的衛士們，大多扯不上關系。

而且對王室極為不滿，就算身無修為，至少也有一身硬力氣。

人人磨刀擦掌，言語爭鋒起來難聽至極，就像一整排一炸起來，必然弄得兩敗俱傷的火藥桶。

沈臨只盼赤金衛們盡早退讓，別要與城民正面沖突。

他想過再度一展唇舌，卻怕重施故技，人們會對自己的長篇大論感到厭煩。

但放任僵勢持續也非良策。眼下灰霧雖看似已恢復原狀，可誰知道攻城部隊下一回破開霧海，會在甚么時候？

計劃無誤的話，巫祝此時此刻該已出手，嘗試把圣姑拖住。

不然沈臨種種布置再是精妙，假如容讓姑姑放開手腳應對，定然全成了竹籃子打水。

但既不在靈山巫神宮中，又得分出大部份心神與姑姑相斗的巫祝，到底是否尚有余力抗下攻城劍擊，維持霧海至姑姑授首為止？

當下，他注視著司庫和農務官的部曲隱入人群，漸漸對赤金衛的指揮官們形成合圍。

只待他下定決心，一聲令下……

忽然之間，巫王后殿上空灰云被暴起劍光斬破。

黑甲法相再次站立于大地。

這回，她的身軀更顯瘦削，長劍弧度明顯，高度卻蓋過了沈臨的二十丈法相一頭。

祖巫降臨法相，面部本該除漆黑外別無他物。

然而此刻，它的右眼卻迸發出赤紅光彩，猶如暗林中的夜梟目光穿透虛空。

“赤玉”目光之冷銳，一如法相手中刺入霧海，再度在灰霧城的防御結界上鉆出明顯破洞的蛇劍。

表妹的法相，在進化。

沈臨面色微微灰白。

召喚法相短短一陣，他看似若無其事，氣海卻像被霎時抽干似的空蕩蕩的，至今仍沒有與人再次交手的把握。

而他的真氣總量，早已勝過不少中游實力的八品修士。

哪怕表妹的真氣量比他多出一倍，短時間內召出兩次法相，仍然是沈臨難以想象的壯舉。

這當中，一定有甚么秘密！

至于沈奉真法相的變化，沈臨相信是短期內多次運用，熟練度提升而引起的質變。

“能夠將所注視的巫法無效化的赤玉，一旦成為祖巫法相的常駐效果，那就意味著法相的一拳一劍，無不具備赤玉的特性……”

“每一瞬間所須耗費的真氣，均無異于天文數字。且不說她是怎樣提供得了足夠的真氣，單是能長時間承受內氣虛脫的痛苦，她的意志就比絕大部份的修士都來得堅韌。”

沈臨暗嘆一聲，口中所言，卻是連自己也不太肯接受的話：

“各位張開眼睛，好好看清楚！姑姑為了好勇斗狠，是怎么樣在敵方攻勢未至之時，便親自毀去本城的防御結界的？”

“打從出生而起，沈悅之就從沒一天認清過自己身為王者輔臣的身份。為了自身的榮耀和尊位，莽動干戈，勞民傷財，不顧民生，終于為我們的城池招來滅頂之災。”

“一直以來，此人厚顏無恥，自封圣人，卻十惡俱全。”

“祖巫教導后人當彼此相愛，視同族如手足兄弟，沈悅之卻連對自己真正的手足，也下得了弒親毒手！”

說到此處，沈臨沒忘記讓自己的呼聲聽起來帶著幾分嘶啞。

“沒錯，各位，本殿下早已覓得人證物證，四年前親自出手，殘忍殺害我父我母的，正是沈悅之！”

“今請諸君奉孤名義，誅殺逆賊以報祖巫！”

那一瞬間人群的反應，是沈臨事前完全預測不到的。

他本來以為群眾的怒吼聲定必撕裂長空，卻沒想到在剎那間彷佛共享同一聲音，同一心意的浪潮，眨眼便將自身淹沒。

連“我”本身，在這浪潮中也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浮塵。

“我”所看見的景象，“我”所聽見的聲音，又怎可能重要得到哪里去？

頃刻主宰著他心意的，僅是一個簡單的念頭。

新任巫王當先拔劍，往后殿最寬闊的入口沖鋒。

衛士本能地出矛阻攔，隨即被巫王劍連人帶矛斬為兩截。

曾教沈臨憂心焦慮的第一劍，結果卻是由沈臨本人自行擊出的。

直至他奔入后殿，劍身鮮血灑入廊道，背后的呼聲才蓬地響起。

太多聲音在一瞬間爆發，以至于根本沒人聽得清楚，其中包含著甚么聲音。

憤怒的人們會將未及反應的衛士撕成碎片。司庫和農務官的部屬們，則會抓緊機會除去敵方肉眼可見的好手。

反應過來后，赤金衛們會展開反擊。

民眾中很多人會死掉，更多人會帶著對圣姑派系的深仇大恨存活下去。

但最終，沒有撤離的衛兵會被屠宰殆盡。人們會撞開大殿之門，以那無比貧弱的身軀鑄成巨錘，猛地砸向暴君的心臟。

可這不是沈臨的錯。

每個人都有過抉擇的機會，而犯下奪位大罪的沈悅之，理應得到一切可能的嚴懲。

“只有一個方法能保住霧海。”他轉身對緊跟過來的劍侍道。“我會用巫王們世代相傳的這柄劍，斬下沈奉真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