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黑山猿的根據地時，已將近黎明。

沈臨運轉起寒潭隱氣法來，縱在行走之時，仍是輕無聲息。

猿嘯山上數百頭臂長體健的棕猴攀山棲木，來去如風，卻始終不曾發覺近在咫尺的入侵者。

猿嘯山上沒有守衛。要不是這群猴子擔當了守哨任務，便是被沈臨殺掉那幾個家伙，正是黑山猿身邊唯一的人手。

手握關系到白川鄉未來局勢的秘寶，黑山猿會保持警惕，提防沈臨般暗中窺伺之人嗎？

或許會，但當她判斷知道最多內情的郭純元不會急于搶人，戒心自然大大降低。

又走出一段路后，沈臨注意到周遭林木漸密。

林中的野猴們不再亂奔亂跑，而是駐足高處，目光冰冷異常地掃射而下。

沈臨沒從它們身上看出術法的痕跡，卻不敢冒險。

隱身術耗費的真氣甚多，持續時間卻不如人意。

他選擇更易被高手察覺，卻更持久的化土為沼，潛行于黑暗的地底中。

逐步逐步，接近密林深處的木屋。

觸及深入地底的木制地基一刻，他悄然回到地面，環視四周，未見異樣。

木屋內亮著意外地溫和的燈火。

沈臨運行功法，將呼吸聲壓至最低后貼至窗邊，悄然拈起數根被指尖磨擦燃亮的消影香，扔進了木屋之內。

視線窺進屋內，只見洛纓被縛在一張鑄有獸形的青銅椅子上，雙目流露著恐懼的光芒。

她看起來該沒受傷。但那椅子……它并非帶有術法的奇物，造型卻教沈臨聯想到上古時代的巫族造物。

他看過藏書室中的畫卷記載，知道在薛雁成為巫祝前，秘傳殿就是這樣一副模樣。

刻有祖巫們，以及諸般奇畜異獸形象的雕塑、陶器、刀劍，那就是巫族文明的開始。

數百年來巫族受主流文化影響太深，早已失卻許多曾引以為傲的特色。

神水王室驅逐了儒家，卻沒有帶出嶄新的文化取代舊事物。對于偏安一隅的巫族，卻是趕絕殺絕不留活路……

沈臨心下黯然，瞧向諸般奇異擺設中最有價值之物，高懸于床頭的猿猴面具。

猿神面具，修煉“化猿”的起點，定期佩戴者可逐漸掌握支配世間猿類的神通。

這很可能是沈臨追查重現于世之失落巫法的線索，但他卻沒法進房去取。

因為黑山猿現正坐在床頭，棍尖在木地板上敲出一記記印記。

“洛纓，對吧？”

她張齒而笑，眼中獰惡之意教洛纓不禁瑟縮。

“這個姓好像在哪兒聽過，在刑大人入主白川鄉前……”

“罷了，待她到來，一切自瞞不過她的銳眼。”

“只是若把差事都留給刑大人，她不就白養我了嗎？姑奶奶至少得趕在她回來前，問出你的真實身份……”

留意到洛纓眼神于棍尖上徘徊，黑山猿咧著嘴道：

“姑奶奶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哩，不至于動棍子來逼你招供！”

“只是外頭那一山的野猴子，可不會顧及甚么靖夜司或是王室的體面，見了你這身嬌美皮肉，哼哼，會作出甚么來便不是我能管的了。”

洛纓記起兒時跟著家人到這猿嘯山來踏青，山猴兇狠橫蠻，大膽得撲到活人身上又撕又咬，爭奪食物。

如果正值發情期，這群畜生會變得更可怕……

洛纓此際若說不怕，就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靖夜司素來對巫族肆意打壓，從不手軟，怎會對她格外開恩？

驚慌無措之際，公子仗劍在前的背影卻倏地浮現腦海。

這位始終沒說明名姓的公子，相識不過數天，便為她奮而出劍硬撼兩大高手，被帶走后生死不知。

哪怕他只是看在美色份上，或是自有目標用得著她來完成，也不代表她應該展現軟弱，侮辱他的奮勇戰斗。

“修為這么高，還不是和尋常的官老爺一樣，動不動就出言嚇唬民眾。”

“管用就成。”黑山猿笑道。“你這不是怕得要命嗎？”

洛纓強逼著自己直視她的雙眸。

“老是把刑大人的指示掛在嘴邊，好像自己在她心中真的有多重要似的。”

“就算有天她真的立了大功，爬到這個國家的頂層，以你的形象，她真的會允許你一起攀到那位置嗎？”

洛纓嘆了口氣。

“長成這半人半獸的樣子，算你父母前世不修。”

“像你這樣的人，一找到機會便要陷害我們這些美人，自以為一心撲在事業上，就能夠蠃得人們的尊重。”

“老實告訴你吧，門也沒有！”

她清楚惹怒黑山猿的后果。但于樹林中短短光陰，她已看出黑山猿并不像外表看來般毫無理性。

相反，她殘忍傲慢，攻于心計，頗知時務。

洛纓希望激起對方的情緒，從而瓦解她的理性，讓她作出錯誤的判斷。

至于這是否會帶來轉機，洛纓不知道，卻總得一試。

出奇的是，黑山猿只是應以沙啞的格格笑聲。

“你以為我這副模樣是天生的？告訴你吧，放在上古的巫族部落，姑奶奶這副模樣可是一等一的絕色。”

“身強力壯，野性蠻橫，最是引來強者唾涎。”

“可惜千年過去，連巫族也被凡人拖累而變得羸弱，以嬌柔為美，厭惡剛強，不喜攻伐。”

“猿嘯山卻從來不像外頭。這座木屋，是世上最后一位猿巫的隱居地。”

“像巫主們傳承真形觀想之法般，他把化猿之道延續至今世。”

“他把被遺棄在河灣上的女嬰撿回山中，十余年后遭她揮棍殺害……”

“或許令人惋惜，卻合乎畜生之道。強者取代弱者，以使族群日益壯大。”

她取下高掛的猿神面具，走到雙瞳尖豎的洛纓身前。

“是它令我成了這副模樣，給了我力量和驕傲。”

“白川自西至東，嬰孩們聽見黑山猿之名便將止啼。”

“而對體內流著巫族血統，卻軟弱墮落的你，這會成為最可怕的懲罰。”

洛纓拚命踢著椅腳，卻沒能把椅子踢倒，被黑山猿輕易拿著顎骨，一手將面具蓋往她臉上。

一聲巨響后，臨到洛纓臉上的卻非冰冷面具，而是火熱無比的鮮血。

黑山猿的頭頂挨上重重一棍，跌撞到床邊，未及站起，已被一柄長劍洞穿腹部。

手執敵方黑棍的公子現身眼前，隨即抽劍割開洛纓身上皮繩。

“你不會變得和她一樣的。”他保證道。“活人怎么會跟死人一個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