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好的,不過魔鬼也不壞。
——費爾南多·佩索阿 《惶然錄》
馬特爾從來不是個好兒子。記憶所及,他一直缺錢。
孩提時代沒少挨父親的打,因為不管是新年還是生日,給他的錢他總是當天花光,想都不想。你以為自己是美國佬嗎?他父親總說。你要明白,給你掙錢不容易,有多辛苦。
這些道理后來馬特爾在軍隊、在工廠學到了。可他做派依舊,不為未來打算地揮霍一空。穿不著的昂貴衣服,請客喝酒,有一次干脆買了輛車,就為了在阿比讓城里兜一圈。
母親生他時已是高齡,一直寵著他,結果沒給他帶來什么好處。尤其是父親企圖平衡一下而對他加倍嚴厲。小馬特爾從學校回家,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衣服破洞,母親總幫他掩蓋過去。砸碎的窗玻璃,糟糕的成績冊,都瞞著,幾乎天天編瞎話,不讓父親覺察。他要是知道兒子把鄰居小孩打了或者把史地老師的車胎扎了會有什么反應?有一次,為了讓兒子免于麻煩,她甚至對校長謊稱自己的丈夫已經去世。
馬特爾的女人緣一直不錯。他有雙迷人的眼睛,知道在恰當的時候表現得溫柔、無情,或討喜。只要他想,女人愿意為他花錢。不過既然他不介意破費,她們也樂得笑納。是他把女人寵壞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個女朋友,中學里一個叫洛朗絲的女孩。她喜歡《茶歇》——維羅尼卡·雅諾主演的連續劇——和印度支那。當她父親“突遭失業”——這是那時的說法——她好幾天沒去上學。那年頭失業還不多,被看作不光彩的事情。現在早就不同了。馬特爾和洛朗絲在一起時間不長,根本沒上過床。但她是馬特爾第一個傾心交談的女孩,他們暢談未來、社會、工作、家庭。平時總是匆匆忙忙的他,在離她家不遠的一個酒吧安坐,啜著檸檬汽水和她聊天。他現在還能記起那種一起嚴肅思考的感受。洛朗絲很喜歡他,當他為了另一個女孩把她甩了的時候她哭得很傷心。想想可笑,他舍棄了洛朗絲,卻連另一個女孩的名字都沒記住。
馬特爾少年時期的胡作非為不是一點半點。好在他在真正走上犯罪道路之前剎住了腳,加上逃離父親的動機,于是選擇了提前應征入伍。在軍隊里,他的各種沖動反倒派上了用場。軍隊訓練了他,又把他打發掉。他后來經歷了其他波折。有時甚至也能賺上一筆。當然,什么也沒剩下。父親去世時,他已回到孚日山區,生活恢復了老樣子,再度被母親的溺愛包圍。
現在輪到老太太沒事找事。馬特爾搬回來住了,為了更好地照顧她。她一天要問二十遍貓喂了沒有。一天要幫她找二十次手提包、假牙、電視遙控器、胃藥。至于藥吃沒吃,從來弄不清楚。
就這樣,不肖子在工廠找了個活兒,照顧母親,幫她洗漱,白天送她去看護所,她脾氣不好的時候他就默不作聲。
有一天她罵他混蛋,反把他逗樂了。
后來她罵上癮了。臟話連篇不是她的風格。他不再覺得可笑。
一個周日的下午,母子倆一起看動物紀錄片,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母親像往常一樣提著雜七雜八的問題,馬特爾耐心地回些無關痛癢的現成話,像應付小孩子一樣。然后慢慢地,一股糞便的臭氣在小客廳里散開來。馬特爾慌了,他跑去廚房躲起來,打開柜子、水龍頭,嘴里說著:“還有時間,還不至于,媽媽……”可是最后,他不得不正視現實,脫掉母親的衣服,清除她蒼老的身體上粘著的糞便。無處可遁了。
從那時起,母親生命的逝去以各種形式展現,有的可笑,有的可怕,總是出乎意料。比如,有一次早餐的時候,她告訴他自己討厭吮吸男人那玩意兒,可生活中有時候不情愿也不得不做。就這樣,馬特爾獲知了許多他做夢也猜不到的事情。母親也有自己的身體,有形形色色使用身體的方式,這個發現令他不快。
他聯系了本地最好的養老院,將母親送了進去。護理人員非常和藹可親,衛生用品每天都清洗兩遍,雖然這和是不是最好的養老院沒關系。
為此馬特爾每月收到12576.15歐元的賬單。說到底,他不是個壞兒子。他為母親選了最好的。馬特爾每月工資1612.13歐元。他是維羅希亞工廠的一名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