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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們在瓦屋里住了下來。
那東廂房共有三間,我和大許、吳剛住南邊那間,邵娜和顧圓圓住北邊那間。中間是堂屋,墻角上砌了土灶,大家共用。
顧圓圓下來沒幾天就得了什么“草疾”,說是稻草過敏。開始的時候起了幾粒紅疹,后來疹子變大變圓,連成一片后就開始流水了。當然這都是她自己說的,邵娜說她可以做證。我們幾個男的卻沒有看見。無論是顧圓圓的雙手還是她的那張圓臉——露出衣服的部分,都完好無損,看不出任何過敏的跡象。顧圓圓因為這不明不白的怪病回到南京治療,以后再也沒有回到老莊子上。
大許評論說,“她怎么不說是泥巴過敏呢?”的確,泥巴和稻草是農村最為常見的事物,也許泥巴比稻草還要常見一些,水稻畢竟是從農田里長出來的。
顧圓圓走后,北屋里就只剩下邵娜一個人了。
留下來的人還得干農活,學習務農。我們不就是為此而來的嗎?對我們男知青而言,開始的過程可以稱之為由女變男。
隊上的男子漢和婦道(男人和女人,當地人的叫法)記的工分是不一樣的。男子漢最多可記十分工,至少也得記八分、七分。婦道最多記七分,最少是五分。開始的時候,所有的知青不論男女,隊上一律給記六分工,干活也是和婦道在一起。也就是說村上的人把知青都當成了女人。因此下鄉插隊的首要目標(對我們男知青而言)就成了由女變男,變回去。
經過第一次雙搶大忙,這一目標終于圓滿實現,隊上開始給我和大許、吳剛記七分工了。更關鍵的是,我們再也沒有和婦道們一起干過活。出工的時候和村上的男子漢們肩并肩地走在一起,真是揚眉吐氣??!
回想和婦道一起出工的日子,不禁備受壓抑。首先上廁所是一個重大的考驗。我們沒進婦女隊以前,人家從來都是就地解決的。我們進婦女隊以后,大姑娘小解要找一條干溝,跳進去,往下一蹲看不見人了才能方便??赡切┙Y過婚的媳婦不管這一套,最多說一聲,“我要撒尿了?!蓖炅硕紫戮湍?。
大范地處平原,四周無遮無擋,我們一時找不到地方回避,只有背過身去。那不無湍急的聲音聽得我們心驚肉跳,旁邊還有婦道起哄,“城里人不好意思了呢……臉皮薄啊……”
至于我們幾個上廁所,只有跑回瓦屋去。往往,開始干活的時候一身輕,干著干著就沉重起來了,因為夾了一泡尿。這自然極大地影響了我們學習務農的進度,包括熱情。于是互相告誡,早上別喝水,更不能喝稀飯。早上就吃干的,隊上支的那點糧食也不夠吃啊,那就什么都不吃,空著肚子去上工。
我們也曾經反省過,是不是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在作怪?干嗎要這么講究呢,不就是小便嗎?屬于正常的排泄活動。記得第一天上工,我問一位女貧下中農,“廁所在哪里?”
對方用鋤頭砰砰地敲著田埂,舉目四顧,然后說,“我們農村就是一個大廁所!”
說得多么豪邁坦然,多么大無畏呵!
經過大約半個月的鍛煉,我們上廁所也不一定非回瓦屋不可了。走得離勞動現場稍遠,找一個稻草垛,或者一棵較粗的樹,站在后面。如果實在沒有草垛或樹,就只好像大姑娘那樣跳進一條干溝,蹲下解決。對我們來說,的確是一種進步,盡管幅度不大,但在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上畢竟沒有止步不前。
再后來,事情的進展就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了。隊上的婦女和我們越來越熟,勞動間歇媳婦們竟然要扒我們的褲子,說是要看看城里人到底長得有啥不同的。大姑娘不動手,在旁邊掩口而笑。我們被媳婦們追得在農田里亂跑,有一次,大許不幸被追上了。對方人多勢眾,將大許按倒在地,不僅扒了他的褲子,一個婦女還去河邊掏了一把稀泥糊上去。她們開心壞了,個個笑得牙齦畢露。那大許不僅不惱,反而有些高興。他大概以為和貧下中農的關系又進了一步,可以不分彼此地打鬧了。
也是在這樣的氣氛下,下次媳婦們又要扒大許褲子時,后者反戈一擊,撲上去,也要扒對方的褲子。結果被重重地打了一耳光。打他的是為好媳婦,老莊子上有名的潑婦。只聽為好媳婦罵道,“找死??!毛還沒有長齊呢,想占老娘的便宜!我都能把你給日弄出來……”
這件事使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貧下中農可以扒我們的褲子,但我們不能扒貧下中農的褲子。她們可以主動地和我們打成一片,反過來卻不可以。
邵娜卻沒有我們這樣的問題,她天生就是一個女人,不存在由女變男的困擾。尤其是收工回到瓦屋以后,她是女人這一點就更明確無疑了。
下來沒多久,邵娜就學會了燒火做飯,學會了縫補漿洗以及拾掇院子,每天屋里屋外地忙個不停。和老莊子上的婦女相比,就差沒有喂豬養雞、帶孩子和侍弄自留地了。自留地是因為知青屋還沒有蓋好,我們沒有搬過去,暫時還沒有分。雞,后來邵娜在瓦屋的院子里也喂了幾只。而我和大許、吳剛就像是她的三個孩子,每天回到瓦屋后干活的工具一撂,不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伺候我們的時候,邵娜常常哼著一支小曲,有時候是《在北京的金山上》,有時候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有時候則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贸鰜恚浅8吲d。看來向貧下中農學習做家務的確比學習干農活更讓邵娜開心。
自從顧圓圓病退回南京以后,邵娜就成了老莊子上唯一的女知青,當然也是瓦屋里唯一的女人。邵娜是唯一的,就像閨女一樣,就像瓦屋一樣。
一次大許對邵娜說,“以后,你干脆別去上工了,專門做家務,工分我們勻給你?!?/p>
邵娜眼睛一瞪,“把你美得不輕呢!你們掙的那幾個工分還不夠自己吃的。再說了,我又不是你們的什么人!”
大許說,“戰友,戰友,一條戰壕里的革命戰友?!?/p>
“誰跟你是戰友??!”邵娜說。
但總體說來,農村生活還是很無聊的。新鮮勁兒很快就過去了。除了下地干活,我們和村子上的人幾乎沒什么接觸。有時候我會想,這都因為住瓦屋的緣故。如果當初我們住進村上的草房里,住到貧下中農家里,和他們吃住在一起,情況肯定就不一樣了。村子上的人很少會來瓦屋串門,除了我們剛下來的那幾天,那也是因為新鮮。在他們看來,我們模樣長得新鮮,帶下來的手電筒新鮮,高腰雨靴新鮮,半導體收音機新鮮。新鮮勁兒一過也就無所謂了。
我們也曾經去村上挨家挨戶地走訪,攤開一本塑料皮的小本子,煞有介事地在上面記著什么。后來,這一活動也不了了之。我們不寫不畫,也不看書(讀書無用嘛)。自從帶下來墊箱子用的幾張舊報紙撕了擦屁股以后也再也沒報紙可看了。
閑著沒事的時候,幾個人就在瓦屋的院子里轉悠,東瞅西看。主屋的門終日緊鎖,不過,院子里倒是有一口古井。那井不知道何時被老莊子上的人填平了,填土從井口漫上來,長著一些雜草,乍看就像是一個棄之不用的花壇。但實在也不是什么花壇。甚至連草葉也被閨女啃光了,只留下一些干枯的草根。那就看閨女和禮九吧。后者如此耐心、按部就班,每天圍著前者忙個不停,還和對方說話。的確有點意思。但看得時間長了,也就興味索然了。
禮九喜歡和閨女說話,對我們卻越發懶得開口。他對我們說過的最多的話還是拉我們來瓦屋的路上說的。我有一種感覺,禮九和閨女是一伙的。他既不跟我們是一伙,也不和村子上的人是一伙。只有他和閨女,誰都別想插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