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樂，或者說，孫銜雷，在監獄里做夢的時候，孫耀祖的愛情開始了。

愛情是從死水第一次睜開眼睛開始的，死水看見了真正的湖水，湖水是流動的，是能倒映的，是烈日風雨叫你捉摸不透的；死水是靜止的，死水的水面是磨砂的，是不反光的，是一目了然空無一物的。

死水見了活水，也想流動了。

孫耀祖對愛情的想象是從姐姐的婚禮開始的，盡管他現在知道那位白鵝一樣的姑娘不是他的姐姐，但是他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漫天飛舞的彩帶和能把他和王永樂還有姐姐的腿一起遮得嚴嚴實實的巨大裙擺，看到了嗩吶，看到了好多桌子盤子，孫耀祖知道了，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就是這么回事，怎么開始的除了他們倆沒人知道，但是總要這么鋪天蓋地一回，劈里啪啦，嘩啦啦，嘶啦，劈里啪啦之后怎么樣有人知道，但是知道的也不多，孫耀祖很榮幸地成為了這個極少數，他知道了，劈里啪啦之后，姐姐就開始挨打了，打的都是衣服一穿就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但是孫耀祖就是知道，他知道姐姐被打總是在夜里悄悄的，要關起門來打，他看不到，但是他能聽到，一聲又一聲，斷斷續續的，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他努力地在姐姐身上找到傷痕，通常都是找不到的，只能在手腕脖子上窺見淡淡的紅淤，這時候他想，如果姐姐這時候把掩護物拿開，一定是滿身的紅痕，可惜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外面的人就更不知道了，這個秘密只有他發現了。可他不明白，為什么姐夫擺了那么大的宴席和姐姐在一起之后還要打她呢，為什么姐姐挨了打不告訴警察呢？他有好多不明白的事情，可是他不敢說出他的發現和疑問，因為他說的東西他們都不會放在心上，他們會說小孩子懂什么，他們會說幼稚，他們會說一邊玩兒去，他知道除了王永樂之外的小孩是沒有說話的資格的，他從小就知道，所以他想長大。

他知道自己和那些大人其實差不了多少，他們之間只隔了一張薄薄的紙，這紙是包裹著大白兔奶糖的的紙，透過它能看到朦朦朧朧的對面，用手卻怎么都戳不破，用眼睛貼上去也看不清，只能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化掉，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把那張紙放進嘴里，他太小了，而紙太大了。

這個秘密他只告訴了王永樂，他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可似乎王永樂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說他傻。

也許他是真的傻。

后來，孫耀祖發現書里不是這么說的，男女之間不是打，是愛，那些小說家們都沒有告訴他愛是什么，只是讓男女主人公互相說著你愛我我愛你，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到底是個什么，也說不明白，但有一點，那絕對不是打。

再后來，許雙雙說她喜歡他，他其實是有點高興的，說不上來哪里高興，就是覺得“我喜歡你”這句話本身就能讓人高興，這句話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實質上的東西，但就是讓他高興，第一次有人告訴他自己喜歡他，他是值得被喜歡的，有人喜歡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但是王永樂喜歡許雙雙，書里說喜歡是一對一的，王永樂要和許雙雙一對一，那他就不能接受許雙雙的喜歡，孫耀祖覺得自己好像把一件很重要的寶物讓給了王永樂，盡管他已經讓了太多太多。后來，劉白告訴孫耀祖，她喜歡他，他也覺得很開心，但是很快，孫耀祖發現劉白對王永樂說她喜歡他，原來喜歡這件事是可以變的，可以從這個人身上轉移到那個人身上，孫耀祖覺得自己又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寶物，而且，他覺得喜歡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這是一個雙向的配對過程，必須要兩個人都喜歡才是真的喜歡，一旦有一個人不喜歡，喜歡也就不在了，你喜歡的人可能不喜歡你，喜歡別人，別人可能又喜歡別人，而且這個別人還能變來變去，而且一個人每遇到一個人，心里就要多住一個人，一個接一個，一個擠著一個。

真復雜。

白琉是孫耀祖第一個主動去喜歡的女孩，他原以為自己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氣去面對喜歡這件事的復雜，可事實上是，當他真正喜歡上一個女孩的時候，是不需要鼓足勇氣的，身體里自然而然就有了一股勁，推著你去喜歡，剎都剎不住車，怎么攔都攔不住。

說起來，劉白和白琉還真是有緣分，一個留白，一個白留。

孫耀祖的愛情開始了，他學著書上說的那樣，學著許雙雙和劉白那樣，悄悄觀察白琉的時間，時間表很快就能在他腦子里畫出來，什么時候去哪里，什么時候做什么，有了時間表，就有了偶遇，無數次的偶遇。

偶遇不需要很大的地方，只需要很多很多個拐角。

圖書館不大，卻有足夠多的拐角。

白琉在圖書館勤工儉學，每天的工作就是借書，還書，登記，把書整整齊齊放到該放的地方，她的工作有明確的時間表，她的工作也有固定的路線，從A書架到Z書架，呈“S”型，這樣一來，即便是在小小的圖書館，他們也能在書架與書架之間的拐角“偶遇”無數次。

次數多了，距離也就近了，距離近了，話也就多了，圖書館內不能用嘴說話，眼睛卻可以，一起走出圖書館，嘴就有了用武之地；他們幾乎是天生契合的榫卯，拼在一起嚴絲合縫，很快便形影不離，孫耀祖告訴她，我沒有爸爸，白琉回答他，我也沒有。

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身后總有人小聲議論著什么，直覺和本能告訴孫耀祖，他們嘴里嚼的絕對不是什么好的東西，可那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