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安摘下圍巾,換了門邊早已備下的棉拖,是她喜歡的灰毛兔子鞋,里面毛茸茸的,還挺舒服。
她也沒打招呼,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什么好寒暄的。葉可于她記憶中而言已經變了很多,冷漠無情、干脆利落、思慮周密。就像這一切都是她的棋子,手起棋落,落子無悔。
但剛才她抬頭望來的那一眼——隋安莞爾,葉可還是當年的葉可,好像無論過去多久,她還是能讀懂她的眼睛。
“你遲到了。”葉可說,頭也未抬。
“對啊,而且是故意的怎么辦?”隋安在她對面坐下,拿起筷子便伸向牛油鍋,果不其然撈到了好東西,她笑,“你不是不吃辣嗎,怎么,這些年變性了?”
葉可又望了她一眼,夾起一筷子菌湯鍋里的青菜低頭在吃。
隋安當然知道答案,碗筷都擺好了,顯然除了遲到這件事,其他都在她葉可的算計內。
隋安默默嘆息,葉可如今的心思太過深不可測,別人辛苦籌備半年的計劃方案,到她那,兩個月,又如春風吹過,綠草叢生。
先是果斷的分離集團部分產業,獨立運行,將損失減到最小,又重新整頓盛江葉族集團核心部門,將這些年分散研發的新能源、人工智能以及第三產業等新行業正式納入集團核心部門,即在短時間內利用部分帶動整體,完成了盛江葉族的轉型升級,又打開了集團在本省乃至全國的新的市場。最關鍵的是,這些新產業原本是由她葉可全權操控,如今成為集團重點發展對象,更是穩定了她在盛江葉族的地位。
這還不算,原本被競走的那三塊地,恒泰剛敲定圖紙開工,盛江葉族被分離的傳統行業和日常用品行業便轉移至附近的那兩塊地,實行壓價出售。恒泰的高管們,眼睜睜地看著恒泰的雇員和建筑工人進行出出,自己的苦心經營為對方做了嫁衣。
賭博事件和吸毒事件,更是為她提供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契機,一個名正言順、大刀闊斧裁員的契機。葉家董事會安排在集團內那些年收入上千萬甚至過億的關系戶,通通被葉可清理了一遍,直接減少集團每年幾十億元的冗兵損耗。
運籌帷幄之內,決勝千里之外——她葉可,不愧能在商界立足這么多年。
隋安神態自若,一邊搗鼓著羊肉一邊問:“就不好奇,遲到這么久,我去哪了?”
還能去哪呢?這一局她輸了,按照她自己立下的軍令狀,分毫不取,主動辭職,搬離恒泰,另謀他處。
葉可想起,那年江市老城區改造,將無親無故遠在他鄉留學的隋安,那在江市唯一的家也抹掉了。如今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夜晚帶著所有的行李離開投靠的東家,還能去哪里?更何況她對住處還那么挑剔,這大晚上的,想要找到一個適合她住的地方,確實得花不少時間。于是葉可淡淡地問:“遠嗎?可還習慣?”
“也沒什么不習慣的。”隋安說,“環境還不錯,房間都收拾好了,一塵不染。就是離這兒太遠了,隔了八條街,路上耽誤不少時間。”
葉可微微皺眉:“這么遠?”
隋安又開始在鍋里找肉:“是啊,幸好和你同路,不然再晚點都打不到車。”
葉可見她吃得快,便又給那端加了菜,終是沒忍住,問:“哪里?”
隋安也很隨意:“盛江葉府,1009棟。”
葉可手一滑,一整盤毛肚全下到了牛油鍋里。
“我也很好奇你為什么要來這么遠的地方吃飯。”隋安清點著一鍋毛肚,很是滿意她的表現,“別這么看著我啊。你放心,我這次沒撬鎖,不是有指紋鎖嘛。這回不算私闖民宅了吧,小區保安說我可以進,門都是它自己開的。”
葉可還是那么看著她。
隋安放下筷子的手在她眼前擺了又擺,一臉認真道:“真的沒像之前那樣自動報警,警察也沒來。”
葉可沉默了一會,低頭避開她的魔爪,繼續給自己添菜,淡淡回道:“當年是你自己弄丟的鑰匙,怪誰?”
“元辰都被錄了指紋,為什么我只有鑰匙?”
“你出差,我新換的門,第一時間就給你寄了新鑰匙。難不成你想跨13個省先寄個指紋回來?”
隋安細想了一下,好吧,終究是時間久遠,完全記不得了,不過她還是悠悠道:“解釋太長,不聽。”
葉可這回沒再說話。然而沒過多久,她和隋安都笑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窗外是大雪紛飛,染白了天與地,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透著橘黃色的光,格外的讓人心暖;屋內是火鍋熱氣騰騰,她倆都吃得津津有味,倒不像是兩位商界翹楚在談商辦公,更像是尋常親友在聚一餐家常飯。
這并不是兩人第一次來。一品居是家頗有特色的火鍋店,早在九年前,高一期末考試結束后,她倆就來過,不過那次是隋安請的客。
周知溯說得沒錯,葉可和隋安的確是校友,但在高中的時候,她倆就是同班,而且同桌三年。那次期末校考,隋安的數理化生四科位列班級第一年級前三,葉可的語政史地單科年級第一,那次來一品居,是隋安一分之差敗北,履行賭約請客。
記得那時候隋安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上,貼著窗戶向外望,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開心,她說:“葉可我告訴你啊,這家店我早就想來了。聽說是百年傳承,獨家秘方,全世界獨這兒一家!還有還有,這個包間的位置,我可是計算了很久的,商船碼頭,藍天碧水,配上日出日落——這里是唯一能集美食與美景于一體的!”
那時候隋安還不知道她的家境,不知道她葉可從出生至現在,見過無數個比這更怡人的風景。自然也不知,這一整棟大廈,都是葉家旗下的建筑。
隋安的父母都是人民教師,家境一般。像這樣的,坐在十幾層高樓的專屬包間和別人吃飯也是第一次,花了她一個多月的零花錢。
也是那個時候,隋安才知道葉可從不碰辣,才知道這個相處一年都不怎么愛說話的同桌,原來真的是個高冷的……富婆——倒不是有心告知,只是葉可覺得那家店確實不錯,卻又有潔癖,便用父母的名義買下了整家店掛在盛江葉族名下,又在三十樓的高層,專門騰出一間可以看見商船碼頭、碧水藍天、日出日落的房間,作為她的專屬包間。高二一開學,隋安便收到一把鑰匙,還有葉可頭也不抬忙于刷題的一句話:“你以后可以在那里欣賞更好的風景,品味更好的菜,他們不會收費。”
沒有VIP卡,也不需要登記注冊,憑這一把鑰匙,這個叫作隨遇而安的包間,被17歲的葉可整個包了下來。
他們都說,隋安活潑開朗出口成章,開口自帶感染力,是不可多得的文科良苗;葉可心思縝密性情偏靜,極講邏輯思維,符合理科生的一切特點。可他們也都知道,隋安的數理化生十回有八回是滿分,葉可的文史類單科,整個高一階段穩居年級單科第一。
隋安選擇理科,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葉可選擇理科,跌碎了所有人的眼鏡。
縱是葉可依舊一言不發神情淡淡,拎著包又坐回隋安旁邊,隋安還是能感覺到,葉可很難過,只是習慣了忍著,不說。
也是那時候隋安才知道,葉可的壓力,到底有多大。
葉家三代從商,家族復雜,七大姑八大姨親戚一堆。葉父葉母只有她這么一個孩子,若想要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占有一席之地,葉可就必須按照家里的安排走,選理科,念商學,去爭家業。
她沒有選擇權。
隋安想起,那次一品居聚餐,那時候的隋安說要選理科,研究心愛的新能源專業,以后成為行業第一人;那時候的葉可說要讀文科,學習百家之長,以后當個名譽文壇的撰稿人。
那時候的她們,以水代酒,像極了說豪言壯志的樣子。
可是后來,她隋安還是那個隋安,她葉可,卻未曾成為那個葉可。
那時候的理科,榜首永遠都是元辰的天下,第二也是隋安逐鹿的中原。葉可縱是成績不差后來居上,但也是天賦輸人,居于之后。
若要說起他們的緣分,不得不提到另一個人——那些年考試時總是坐在她前面一個或者兩個位置,總是和元辰勾肩搭背到哪都叫上一起,總是跟隋安以爭奪第二名為樂趣的趙淮。
或者說,沅江濕地“逃路他鄉”的準繼承人,趙總引以為傲又憤以抓狂的獨子。
還得感謝那些年“罪惡至極”大大小小的考試,那一直以來像是被預定好的前四號桌位,還有隋安清理過無數次桌面,實在忍無可忍對趙淮說過的那一句:“下次,要么帶草稿紙,要么口算!你再在桌面上打草稿,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元辰與趙淮,當年叱咤高中部的校草與校霸。元辰的性格倒是溫和爾雅,不像趙淮,天性不服輸又唯恐天下不亂——當遇上同樣爭強好勝、總分總是保持正負一分距離的隋安時,四個人的緣分也就這樣被系在了一起。
元辰知道她的壓力,每次考前都會給她開小灶;趙淮也知道她的壓力,在她面前從不談論成績分數和排名;隋安自然也知她的壓力,那些年吃喝玩樂,總記得她的一份。
葉可覺得,高二高三那兩年恰是她最輕松的時光。二十多歲功成名就,站在江市最高的大廈最頂層最豪華的辦公室里,她想起的卻是一起出去吃飯時,她和隋安走在前面你說我聽,趙淮在一旁時不時出言搗亂,被隋安滿路追打,以及身后的元辰分她一只耳機時的無奈一笑。
那年高考,A大唯一的保送名額,元辰和趙淮選擇出國,校方聯系了隋安。
但是,隋安拒絕了。據說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很干脆,沒有征求過父母和班主任任何一方的意見。
眾人問起,她皆是一笑而過表示沒有高考的人生不曾完整,可那日夕陽西下回家歸途,實是經不住葉可再三追問,她沉默良久終于扶額一嘆:“你怎么不想想,我拒絕后,這個名額會給誰?”
葉可記得隋安那時說過的話,她說:
葉可,你比我更需要這份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