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公子,魏央,他早該想到的。
謝松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曾以為可能這輩子都見不到的人,竟然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他面前,八年了,八年的時光都過去了,謝松洲從前只敢期盼他活著,卻從不敢奢望能再見他一面,眼下當真見到了人,自己卻不敢相信了。
眼看著廂房里面的人要來趕他們出去,裴靖江拉了拉謝松洲,用眼神詢問他發什么呆。
應辰正跟未央說話,不知道這二人怎么突然一聲招呼不打就進來了,正要趕他們出去,卻聽未央道,“請他們進來吧。”
見謝松洲連他每次坐下都要展扇的招牌動作都忘了,裴靖江只好替他上前問候道,“未央公子,久仰大名,在下裴氏靖江,這位是我的友人謝松洲,我二人與觀南姑娘相識,故而唐突了,還請您見諒。”
“無妨。”未央應道,他看向謝松洲,知道他應該是認出自己了,便道,“謝五,多年不見,長大了。”
見未央居然主動認出自己,他竟還記得他,謝松洲鼻子有點發酸,眼睛也是一瞬間紅了。
裴靖江也驚訝道:“原來你們早就相識嗎,這可當真是巧了。”
應辰在旁邊看著謝松洲的臉,也是一下子想起來了,“你是凈上寺下來借住的那個啊。”
謝松洲沒想到這人當時竟也在場,他那時眼里只有魏央,旁人倒是都被他忽略掉了。
“觀南說你曾尋過我,謝謝你還記掛我的死活。”
謝松洲這才想起他如今的身份,他是未央公子,是歸南坊和碧梨溪的主人,他有了如此強大的勢力,還回了京,他想做什么?莫不是,報仇?
可下旨的興元帝已經死了,在后攛掇的右相也死了,便是報仇,他也無人可報了啊。
想到這里謝松洲不免有些惆悵,若是他,面對這種情況只怕氣都要氣死了。
難不成當年之事另有隱情?他這么想,也這么問了出來。
聽他這樣突然這么問,裴靖江皺眉看向他,不知自己好友今日為何這么反常。
未央卻聽懂了,他知道謝松洲問得是什么,但他卻沉思了一會兒,并沒有答話。
謝松洲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忙解釋道:“抱歉,是我唐突了,能再見到您讓我高興過了頭,便想著能為您做些什么,魏央,公子,還請您不要見怪。”
半晌,未央將臉上的面具拿掉,露出他那雙銳利逼人的雙眼。
應辰驚訝的的看著自家公子這么多年來頭一次在外人面前摘下面具,話都說不出來了,一時之間竟還有些想哭。
看著他的臉,裴靖江感受到了一股難以忽視的壓迫感,這種感覺讓他不自覺坐直了身子。雖然平時他并不關注定京城的八卦,可他此事確確實實的明白,未央公子為何能被評為四公子之一了。
謝松洲的鼻子又酸了,他紅著眼看著那張自己死都不會忘記的臉,想說什么但還是沒開口。
倒是未央自己先開了口,“家父魏正,雖性格古板,卻不是魯莽之人,他深知興元帝的脾性,知道自己開了口或許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必定不想牽連我家中之人,因此他向來是留有一招后手以保我家人平安的,可當年一事,卻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我的家人……”
“你的意思是,當年一事另有蹊蹺,有人從中作梗,絕了你魏家的后路?”謝松洲問道。
“不錯。”
應辰也是頭一次聽自家公子說這些,平日里向來都是公子說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今日未央的連番動作著實讓他驚訝。
裴靖江卻不知道自己是該先震驚于左相當年一事竟有這么多蹊蹺了,還是震驚未央公子居然是魏正兒子這一事實了,而自己好友居然與魏央相熟到能分享這種秘密的程度,也是很讓他驚詫。
“魏央公子,雖不如你,但我在這定京還有些人脈,若你有任何差遣,盡管告與我,我定全力以赴,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謝松洲一句話表明了他的態度。
“如此,我便不客氣了,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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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謝五和那位硯北公子了。”再次見到觀南時未央便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了她。
觀南聞言想起了馮家的出身——馮老太爺是當年魏家奴仆的家生子,魏家卻肯放了他的奴籍,之后更是對他的仕途多番相助,連馮道義一開始也被認為是左相一黨的,可他卻在魏家出事之后便成了右相的人……
觀南又想起她剛剛回到馮家時試探馮道義提到的“魏”字,一般人聽到多半會以為她說的是她母親的姓氏“衛”,可馮道義的反應卻很大,像是對此很是敏感。
她并沒有開口告訴未央這點猜測,觀南準備回去再試探一下。若真如她想的一般,馮家與當年魏家被害一事脫不了干系,她就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對未央了。
看他臉色不對,未央問道:“怎么了?”
觀南搖了搖頭,“許是苦夏,最近總是胃口不好。”
“等著,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未央站起來便要走,觀南卻想著不必這般麻煩,她隨便吃點點心對付一下就行,伸手一攔竟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手。
未央的手有些涼,觀南抓到了以后只是尷尬了一瞬,卻也沒將手收回來,反倒捏了兩下,將他拉回來坐下,手也沒有松開。
“何必那么麻煩。”她道。
未央在心里嘆了口氣,認命般回握住了她的手,二人十指緊扣,心照不宣的沒有開口說話。
半晌,未央卻越來越坐不住了,觀南的小手一直不老實,一會兒勾勾他的手指,一會撓撓他的掌心,搞得他心癢的不行,干脆拽上她去廚房做暮食。
除了胡餅和炙羊肉,未央又做了一道酸爽的老鴨蘿卜湯,還有幾道清口的小菜,和觀南喜歡的桂花糖藕,吃得她熨帖極了。
不同于二人的閑暇時光,皇宮內則是忙的團團轉。
文臣之首蘇太師丁憂,武將只孫凱一人可用,國庫負擔大,朝廷還是酒囊飯袋多,前朝便存在的問題尾大不掉,決策時束手束腳,旨意推動慢,偏偏還都各有各的理由。
太子本就不算聰慧,今日這個大臣說了他覺得不錯,明日那人又說了些他覺得有理,可真讓他自己想,卻什么都想不出來。而被他派去陵南的任生非,自己其實什么都不會,原以為依著裴靖江折子上寫的行事就好,可真正到了這兒他才知道不是那么簡單的,因此他時常遇上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問題,導致時疫一事還沒解決,防澇進度也很是艱難緩慢。
太子也沒別的法子,此刻他倒是希望自己父皇好起來了,這一堆爛攤子,他可不想背。
誰知他去看望他父皇,竟真發現了些不對的地方。
按說這么久了,鄭世肆的病情該有好轉才是,可看他的模樣卻像是越來越嚴重了,倒不像是病了,更像是,中毒。
有了這個懷疑以后他開始不自覺的注意鄭世肆的衣食住行,以及他身邊的人,都沒有異常,唯一的異常就是他那個好弟弟每天都來,而他走了以后鄭世肆才能睡著。
說不上為什么,太子就是覺得安王有問題。
但是他沒多想,他向來遇見問題都不會委婉的解決,不會變通,這也是皇帝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他這樣的性格自然比不上能說會道會討人喜歡的安王更得圣心。
于是在確定了此事后,太子就直接去找安王了。
如今已經接近十一月了,宮里最多的便是菊花,安王府上自然也有很多各式各樣的菊花爭相怒放,太子還注意到似乎由幾盆是宮里才會有的綠菊。不過他沒有心思在這里賞菊,他只想問個清楚,他這個弟弟到底想做什么。
“太子哥哥今日怎么得空來我府上,當真是稀客。”安王自己迎了出去,對他寒暄道。
等兩人入屋后,太子示意安王把下人們都趕了出去,也不跟他兜圈子,開門見山道:“你是不是給父皇下了毒?你想做什么?”
“什么?”安王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之后他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一般,臉都漲紅了,壓著怒氣道,“便是太子殿下,也沒有空口白牙就給我下死罪的道理,我雖與你不和,卻也沒有要下毒害死父皇的理由,你莫不是見父皇病了,就想找個由頭把我也解決了,如此你地位才穩固了是吧。”
“你胡說八道什么,我不過就是問你一句,你倒好,頂我十句。”太子被他說的也有了脾氣,但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便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你沒做便好,我也不過就是隨便問問你。”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一句隨便問問就給我扣上一頂弒君的大帽子,太子可真是好大的威風。”
安王的不依不饒讓太子耐心耗盡,他摔下一句“我懶得與你說”便轉身離開了。
等太子走了以后安王才徐徐吐出一口氣,他一下坐到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著扶手,半晌,他重新站起來,走到書案旁,執筆寫下“太子有疑”四個字,隨后讓人把這張字條送到了馮道義的那間小院。
馮道義收到字條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如今天暗的早,夜里也涼,他讓人送了個炭盆進來,這才打開字條。
字條被火苗吞噬,馮道義的神色莫辨。他不得不讓人上下打點,將進程加快。
多虧了前陣子那些事,朝廷不僅與闕國貿易往來的更多了,還將更多的機會給了商人,以增加稅收,于是之前祁州知府跟馮道義的那場交易也終于實現了,按他們之前說好的,五成利歸馮若南,兩成歸馮家,而馮若南的那一部分在她嫁人前也由他支配。而馮若南這輩子是不會嫁人了,便是為了這么多的錢,馮家人也不會讓她嫁人。
有了錢,很多事情也好辦了,馮道義最終還是選擇了安王,如今既然被太子察覺了,那便正好趁這次機會將他們一道解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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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南后來又試探了一次馮道義,果然如她所想,馮道義似乎對“魏”字很是敏感。
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未央,心里有些復雜。
若是馮家當真做了什么對不起魏家的事,即便與她無關,她依舊覺得沒有臉面對未央了。
這件事在之后而也得到了驗證。
安王逼宮了。
有了虎符在手,再加上祝堯澤本身的地位,調動定京附近的幾萬兵馬不成問題,而禁軍只有兩萬。
除此之外,原本與闕國的幾條只通商的商路紛紛大開,一萬闕國軍隊作為歸南坊的人在后方壓陣,遠在南面的溫旭根本來不及回轉,孫凱疲于應對北面的胡人,整個定京被他們團團圍住,連一個援軍都沒有。
黑壓壓的大軍斌臨城下的時候,定京人才發現,這些年被表面上的安逸時光遮蓋住的記憶才一股腦的翻涌出來。
將近八年了,曾經被拿來感嘆或是當作下酒談資的經歷再次重現,只是那時他們是期盼著的,期盼著這場戰爭的到來,將從前的一切抹去,可現在卻不是。
當京兆尹的官兵再一次讓他們緊閉門窗不要隨意出門的時候,當家里的獨子被帶去從軍的時候,當賦稅不減反增的時候,他們無一不期盼著這場有關皇位的戰爭能快點結束。
寧做太平狗,不做亂世人。只要能讓他們回到從前的安穩,哪怕只是表面上,他們壓根不會在乎最終是誰能坐上那個位置。
城門從里被人打開的時候,觀南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些人的下限。
祝堯澤一馬當先,隨后是被人擁簇著的安王和一個頭戴斗笠的中年男人,他們沿著朝暉路一路向北,曾經熱鬧喧嘩的大街上不見半個人影,路旁的商鋪、六部衙門都大門緊閉,唯有鐵騎踏過地面的隆隆聲。
攻進了皇城,皇宮便也不難了。
在夕陽與地平線交匯之時,在炮火與嘶喊哭鬧聲中,宮門終于被打開了。
太子還坐在金鑾殿里沒回過神兒來,就被他的好弟弟帶人闖了進來。
看著安王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太子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沖了上去,他甚至顧不上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指著安王破口大罵:“鄭延卿,你要造反嗎!你竟敢,你竟敢……”
“我敢不敢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他的話被安王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