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宣府城外,濃霧尚未散去,歡呼雀躍的明軍中,馮友林出神地看著地上倒斃的韃靼軍,目光自尸體雜亂的頭發、黝黑的臉、枯瘦的雙手一路向下,他的視線停留在尸體的軍靴上,疑慮之色在他的臉上越來越深。忽然他蹲下身將軍靴扯脫反轉過來,與尸體的腳掌相貼,只見軍靴超過足尖五六寸有余!
他放下尸體左右環視,挪動到另一具尸體前,同樣的亂發、同樣黝黑枯瘦的肌膚,他將尸體的軍靴扯脫如是操作,隨即他的身體開始明顯的顫抖,一股不祥之感籠罩在他的心頭。
“馮將軍!”馮友林猛然抬頭,正迎上孫藝程充滿試探的目光,他連忙起身行禮:“將軍。”
孫藝程笑道:“如今我軍大獲全勝,怎得不去與大伙兒慶祝,在這里作什么呢?”他幾乎是強行調動臉部肌肉組裝的這個笑容,在馮友林的眼中,它顯得僵硬、做作且充滿危險。
馮友林忙道:“沒什么,只是隨便看看。”
孫藝程眼中的疑慮未減:“這些日子,你協助調遣輜重,保障前出營后勤,實屬辛苦。我整日價在前線奔波,卻不曾與你親近。如今戰事已平,少不得要和你敘敘,往后還要仰賴于你。”
馮友林道:“我雖為監軍,實則對戰事一竅不通,若不是孫將軍驍勇善戰,不知多少百姓生靈涂炭。”
孫藝程呵呵一笑,抱拳行禮,向明軍軍士中走去。
宣府中,慶祝孫藝程升任大同左衛將軍的慶功宴仍在繼續,孫藝程由尹世籌攙扶著端著杯子搖搖晃晃走到馮友林面前,馮友林連忙舉杯站起。孫藝程雖然喝得面紅耳赤,但面對監軍他還是保持著基本的禮儀,他將自己的酒杯斟滿道:“馮將軍,若不是你助我這場仗贏得沒有這么輕松。”
尹世籌從旁湊趣:“正是,宣府之戰也有馮將軍的大半功勞。”他雖是笑著,但眼中殊無笑意。
馮友林忙遜謝道:“孫將軍客氣了,如今將軍馬上便要升任大同左衛將軍,我這便祝愿將軍在新的戰場上再創新功。”
孫藝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來孫將軍還未收到消息?”
馮友林疑道:“什么?”
尹世籌道:“孫將軍感佩馮將軍事務練達,任事勤利。已通過黃大帥向朝廷舉薦,不日便要升任大同監軍,與我家將軍共同任事,同赴大同!”
監軍營帳,臉色酡紅的馮友林注視著帳內一片狼藉,衣櫥、書箱被撬開,衣物公文散落一地,顯然被人翻動過。他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氣惱之情自心底涌出,自言自語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還把我這監軍放在眼里嗎?”
他猛地伸手入懷抽出那本卷宗,他喘著粗氣翻到一頁定定地看著,他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將其中幾頁從卷宗中小心翼翼地撕扯下來,回到案前取過牛皮袋子封裝好,使用火漆封緘,喚入一個小太監低聲交待幾句,那小太監領命去了。忙完這一切他坐在漆黑的帳內,雙眼定定地出神,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他挑簾出得營帳:“何人帳外喧嘩......”聲音戛然而止,淑晴母女怯生生地站在帳外,尹世籌站在二人身后正冷冷地看著馮友林。
馮友林腦子嗡了一聲,尹世籌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馮將軍,為解您的相思之苦,我特意把老嫂子和侄女帶了來,往后便可一家團聚,盡享天倫之樂。”
碼頭上已燃起燈秋火把,江面上的風兀自帶著涼意,陸先生不由地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趙思誠走到他身后低聲道:“已從府衙中緊急調派了數十名好手,藏身于江邊候著,決不能讓焚船之事再次發生。”陸先生點點頭,趙思誠還想再說些什么,只聽碼頭外一陣嘶鳴,隨即馬蹄踏踏,由遠及近。二人循聲望去,只見一支三十余人的馬隊疾馳而來,為首一人人高馬大膀大腰圓,正是何炳天。
他在馬上作了個羅圈揖:“幫內瑣事耽擱了,勞累各位久候。”
陸先生從鼻腔中發出了一聲悶哼,何炳天也不以為意,下得馬來一把抓住盧占奎,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占奎,你辛苦了。”
盧占奎一愣,忙笑道:“分內之事,大當家客氣了。”
何炳天點點頭,回頭招呼陸先生:“陸先生,既然你已按約定交出了人,我堂堂虎頭幫也不能食言而肥。隨我去船上驗驗貨吧。”不由分說當前走去,盧占奎的心中打了個突突,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緊隨在何炳天身后上了船。
趙思誠攔住陸先生:“小心有詐!”
陸先生滿不在乎地推開趙思誠的手:“無妨。”
幾人依次通過艞板來到船上,何炳天跳至船艙上,捧起一把糧食舉到陸先生面前:“三十萬旦糧食乃我虎頭幫千辛萬苦歷年積累,換一個馬森,你們這筆買賣做得值。”
陸先生看著米粒從他的掌縫中簌簌落下:“我不相信這些糧食都是虎頭幫打家劫舍所得,你們恐怕另有糧源。”
何炳天岔開話題道:“不想知道為什么換馬森嗎?”
陸先生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不想。既然你已決議放糧,何必再耽誤時間?”
何炳天看著自己的手下在甲板上忙碌,眼睛瞇成一條線:“不著急。”
陸先生面色微沉,何炳天跳下船艙,拍拍手掌走向甲板:“將閑雜人等趕下船,礙眼!”手下的馬賊一擁而上將船夫、伙計趕下船,只留下盧占奎、陸先生、趙思誠及一眾心腹。甲板上在短短時間內已設置好了香案。何炳天注視著神色緊張的趙思誠,笑道:“不用緊張,只是拉你們做個見證。”
他忽然轉身,舌燦春雷:“盧占奎!”
盧占奎一個激靈,勉強笑道:“大當家的。”
何炳天道:“想必你也十分好奇為何三十萬旦糧食卻僅僅換得一個馬森,”他根本沒有指望盧占奎回答,繼續說道:“這是因為馬森為求活命,向我透露了一件事情——虎頭幫另有內奸,老子殺錯了人!他娘的,聽到這事的時候老子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因為除了齊興泉,山上仍有能力反我的唯有你盧占奎一人。”
他的聲音很生硬:“占奎,你我相交二十余年,自年輕時起我打的每一場架,身邊總有你。當初接班的時候老寨的許多人不服我,也是你出馬挑的旗這才將他們威懾住,那時我邊給你擦血邊心下起誓:這老兄弟可不能就這么沒了,老天爺把你派到我身邊,我得珍惜。”聲音有些發顫,他停頓了片刻:“所以馬森跟我說幫內有內奸,我是堅決不信的。我就敢舍下三十萬旦糧食,賭我兄弟的清白。”
他看著盧占奎,盧占奎此時的臉上已經沒了笑容,他沉默地回視著何炳天,何炳天道:“秦志冠那晚逃脫之時,能夠順利避開崗哨沒有走岔路,并非運氣沖天全賴有人提醒。”他慢慢攤開手掌,眾人看得分明,乃是幾顆紫色花生殼。何炳天道:“這是我夫人閑來無事自家種得,除此一家別無分號,你那日匆匆與我吃完酒,便已定計在心,沿途撒上果殼已做導引。這東西無論落在草中,還是路邊,若不是有意尋找,實難發現。隨后便在夜間將此法告知秦志冠助其逃脫,是也不是?!”說到后來聲色俱厲。
船下忽然傳來慘叫聲,趙思誠扶著船幫,只見盧占奎帶來的人紛紛倒斃在血泊之中。何炳天的手下收起帶血鋼刀,靜立在艞板旁。趙思誠急得就要下船,陸先生一把拉住他,搖了搖頭。
盧占奎好似沒有聽見,他舉步上前,手撫著香案:“這便是為我這叛徒準備的吧?”
何炳天太陽穴青筋暴出,但還是壓抑著情緒:“你為何叛我!”
盧占奎道:“也許是對你有意偏袒何并健,欲立其為繼承人感到不滿,也許是見慣了你表面仁義暗地里忘恩負義感到心寒,也許僅僅是貪圖秦志冠每月提供的孝敬。事已至此,我沒有什么好說,悉聽尊便。”
他平靜的態度激怒了何炳天,只聽他冷笑道:“很好。知道我為何傍晚才來?”
盧占奎一愣,旋即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難道你......你......”何炳天桀笑道:“你猜得不錯,既然我已知道你的背叛,那你的幫中死黨便留不得了,甚至你的一妻一妾三個兒子盡皆在我的刀下做了亡魂,可憐他們臨死前還喚我一聲叔叔,哈哈!哈哈!”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劃破夜空,盧占奎目眥欲裂須發皆張,口中喊道:“我殺了你!”忽地猱身而上快捷無倫地攻向何炳天。何炳天早有防備,舉雙掌相迎,兩人插招換式斗在一處。雖然盧何二人對彼此的功夫極為熟悉,但盛怒之下的盧占奎心浮氣躁,手腳失了分寸,被何炳天覷到空處,一腳揣在腰眼處。盧占奎的身體倒飛出去五六丈有余,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手指何炳天,張口欲言,忽地一口血噴將出來,只覺得頭暈目弦翻身栽倒。何炳天一揮手,馬賊圍上盧占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