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分別后,我原以為自己整個高中時期,甚至往后數十年,都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以至于我在與她分別的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里遺失了自己最初誕生的愿望,就像星星落入深不見底的大海,我的靈魂也隨著時間沉降。
或許是命運使然,這三年里,祂令我幸運地碰見了她三次。
第一次見面,是在秋日的夜晚。她與王澤許從巷口對面走來,也不知道王澤許給她講了什么有趣的事,逗她笑得開心。而當我想裝作一位陌生人從他們身旁掠過時,她一下子就認出了我,并親切地喊出我的名字。
老實說,那一刻我的心是在竊喜的,就好比是偶然發現了河底下埋藏著的金砂。但她突然攔住我騎行的道路的這一行為實在太過冒險,我當即就憤怒地呵斥了她。是啊,我本來可以用更加溫和的方式去和她說明。可我不能,我需要引起她的厭惡,好讓她不再視我為“朋友”,同時我也自以為這是王澤許他所希望看到的,他不希望自己追求的道路受阻。
而第二次見面,是在夏季的月夜。我在巷口遠處望見她剪短了原先引以為傲的長發,瞧見她孤零零地站在家門前,失落,沮喪地看著門前的石階。那一刻,我的心頭突然冒出了一股出奇的——憤怒。
我憎惡自己的懦弱無能,怨恨把她推向不幸深淵的自己。
是我對不起她,我不該把自己認為的最對的,最好的,最美的事物強塞給她,那是違背意愿的幸福,是外強中干的玫瑰花。
我無臉見她,沉默著從她身后經過。
可她還是發現了我,就和從前一樣,遲疑地念出了我的名字。而我呢,我卻未對她有任何回應,只希望她將我誤認成與自己相似的人,把我當作過去的殘影。
最后一次見面,依舊是在晚上。我遇見她時,她似乎在家門前等待了我許久,然后像第一次我們重逢時那樣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叫我避無可避。
“你就是林青吧。”她驚喜的眼神在黑夜里像是調皮的精靈一樣簇擁著我,喚醒了我無比懷念的記憶。同時,向上的臺階再次浮現,這一次,我要通向的不是白晝,而是冬日的夜晚。
那個瞬間,我終于找回了屬于自己的健全的欲望:我想要她能永遠快樂,我想要她能得到合乎她意愿的幸?!业囊庵救缡钦f。
我看著自己的所愛之人,感動她這幾年來都未曾將我拋棄。是她的一次次呼喚,指引我穿過薄薄的迷霧,走回銘刻有自己愿望的石碑前。
如果可以,我多想馬上捧起她的手,懺悔地對她說:“對不起……”
可現在仍不是我們重逢的真正時刻,充滿欺騙之美的人生之海上還有一場巨大的風暴尚未結束。
于是乎,我頭歪到一邊假裝不認識她,在圣潔的幻音中巧妙地繞過她,從她的眼皮底下逃離。
……
等七月的高考結束,我終于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時間,老家腐朽的廟堂也迎來翻新。一時間,我需要擔負的重擔突然變得輕盈,美夢也跟著變得透明了。
當我填報志愿時,我記起她曾說過想要去往省會城市念書的愿望。這時,“自己”又跑出來作怪,他不停地在告訴我——時機未至。
而我也確實這么認為,要知道,我也曾對她許下自己的諾言——去往不同的境地。
然而入學后的第一晚我就失眠了,對她的思念和愧疚折磨著我的內心不停哀嚎。
我開始恐懼起自己與她從此漸行漸遠,分道揚鑣的未來。
我開始害怕自己無法向她道歉從而留下遺憾。
勇氣,自深淵當中爬起,它趕走了喉嚨口的沉默,使我的身體踐行著“回歸”這個偉大的思想。當然,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后果,我也正畏懼著自己的過去沖破墳墓而出,連帶著被活埋的痛苦蘇醒。
可我的意志如此,我決心要這樣做,我要背負那卷土重來的重壓。最后,在那天夜晚,我重新拉起了那條自認早已繃斷的弦——
——她溫柔地再一次向我伸出了她的手。
過去,有一位圣女這么說過:“人的一生需要經歷三次成長。
第一次成長,是明白事情的對與錯;
第二次成長,是明白事情不只有對與錯;
第三次成長,是在人明白事情沒有對錯之后,仍堅定地去做自己相信的事情,并為之負起責任?!?
雖說那個晚上的我的確沖動了些,既沒有思考對錯,也沒有所謂的覺悟,只是單純的放不下,舍不得。但我并不會否定這個部分,正是有它存在,我才能走向現在。
時間,是不可逆轉的,單向遞增的參量。而所謂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旦錯失了尋回她的時間,那便是,真正的失去了。
因此我無比珍惜她賜予我的如同第二次生命的“擁抱”。
還記得那年的平安夜,我仔細地在商場里挑選了一條粉色圍巾,這是我第一次出于自己的想法選擇的禮物,無關乎她的喜好。
“林青,你買粉色的圍巾干啥?送女朋友嗎?”
等我回到了宿舍,舍友楊澤貝眼尖地發現了我手提袋里的圍巾,他好奇地詢問我,令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解釋。
“沒、沒有,這是要送給一位許久未見的朋友的。因為她的生日在寒假,所以我打算等寒假回去的時候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她。哈哈哈。”
“哦?真的假的???看來你這朋友不簡單啊。”他一臉玩味的笑看我,眼神在圍巾和我的臉上來回跳動。我是又羞又窘,著急想向他解釋,可他卻并不給我任何機會,自顧自地套戴好了耳機,留我一人獨在原地連嘆息。
不久后,我乘著高鐵返回了故鄉。
離開動車前,我小心地將要送給她的禮物收好,生怕它哪里被擁擠的人群磕磣到。而在我走到出站口時,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從我背后響起。
“林青,好久不見?!?
我回過頭去,一位戴著口罩的高個子男生正在向我招手,再仔細一瞧,我才發現搭話的人正是我初中畢業后就再也沒有見過的蘇政。
“哈哈哈,確實好久了?!蔽页粤Φ幕貞?,發現他的眼神變得有些震驚。
“你變化可真大?!彼蝗话咽执钤谖业募缟希劬︻┑轿业男欣?,吃驚地說道,“帶了什么回來?嚯,怎么紙袋里還放了個女生用的化妝包?難道有女朋友了?”
“沒有,只是送朋友的禮物而已。”我對他的熱情感到了些許別扭,將他的手從肩上拍落,一邊和他解釋一邊將禮物藏在他注意不到的旁邊。
我害怕他仍和以前一樣,因為幾件小事捕風捉影,自顧自的認定事件的全貌。況且,對于李詩雨,我對她早已不局限于單純的愛慕。在我眼中,她早已超越了最虔誠的基督徒所信仰的耶穌。
“為什么暑假的同學聚會不來?”他收起了剛才的嬉皮笑臉,轉而嚴肅地向我發出了質問。我也被他突然轉變的問題戳到了痛處??蔁o奈,人無法回到過去,那時做的選擇也已經塵埃落地了。我只能像犯錯的學生一樣低下頭,以沉默回應他。
“這些是送給李詩雨的吧?”他沒有追問剛才的問題,而是指著我掛在行李箱拉桿上的紙袋另起新的疑問。
可他不容置疑的口氣與眼神告訴我他早已確定了答案,詢問我只不過是想要證實他的猜想。
到了這時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或許是這個世界上除父母以外與我相處最久,了解我也最深的人。九年時光,足夠將腐朽的樹木雕成一尊價值不菲的財神了。
“嗯?!?
“有告訴她嗎?”
“嗯。”
“這樣啊?!?
得知答案后他抬頭望向藍天,如釋重負般地嘆了口氣。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膚色在白晝的憧憬中顯得有些黝黑。
一瞬間,我似乎明白那晚他為何要慫恿我向李詩雨表白,心中對他的芥蒂也散去了。我感到慚愧,自己此前居然懷疑過他的真誠。
而后我們又聊了些毫無營養的話題,直到他等的車到了,我默默目送他離開。
……
幾天后的正午,我提著兩袋裝有禮物的素白紙袋經過兩年前被合并的初中母校,漫步至熟悉的十字路口,覺得一切都好似當年。
一路上,他人向我投來驚奇的目光,路過的孩子也都會好奇地打量我,神奇的是,我心中卻再無半點羞恥和窘迫。
我的胸口塞滿偉大的希望,緩步在被光輝灑滿的道路。
美好的記憶猶如飛花,在過往的道路上綻開。
我穿過曾與上帝相伴的影子,哼唱歡快的醉歌,一步一步,追尋著幸福的足跡。
走過古街,踩過斑馬線,行于過去夜晚里常常和她騎行的上坡。
她的家,就在眼前。
這一次,我不會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