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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柳暗

  • 惜馀春
  • 明恕
  • 4423字
  • 2025-01-04 16:26:58

熙載看了玄懿一會兒,凝視她的臉龐,她的眼神是如此的澄澈,宛如一池鏡湖,映照出他微蹙的眉頭,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脆弱。

這個時候他應該是玄懿的倚靠。事實上,他做得無可挑剔,營中之事,上下一心,武家安定;宮中之事,同舟共濟,上下舉喪,舉動合理,保全了虞室的體面。

他極力穩定各方,朝廷、宗教,各黨各派,玄懿這邊他也沒有忽視,陪伴左右,協助療傷。

在玄懿面前他幾乎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負面情緒,生怕刺激她。

玄懿何嘗不知?

正是因為他做得太好太完美了,她知道他很累,她知道他想讓自己無暇痛苦,無暇無助。

比起被人唾罵,被人誤解,熙載最害怕的是理解自己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

若從來沒人明白他,也無謂有人理解。從來就得不到東西,無所謂失去,得而復失才是最大的痛苦。

玄懿道歉的是,一旦她離世,水綠山妍,亂瓊碎玉,僅剩熙載獨釣。

這段時間的經歷已足以讓她大徹大悟,回歸本原,從前不屑說的小愛,眼下也能輕而易舉道出。

熙載明白了玄懿的意思,輕輕嘆了口氣。

人在累極的時候,不想言語,不想行動。

熙載卸下了超能面具,兩個人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并坐。

如此,就夠了。

但玄懿還有很多事要做。

玄懿雖然一直被軟禁,她也知曉外面的事——虞仹既知太上皇崩殂、玄懿被囚,又見夏本絲毫不提追謚之事,自知不保,惟求潛遜。乃命官員擬禪讓之詔,持奉詔書,引百官至文明殿獻納。夏本因欲絕天下之謗,乃上表辭讓。

虞仹如何不知夏本之意,仍敕有司,凡宿安率領兩千多官員相繼上疏夏本,打配合玩了“三讓而后受之”的游戲之后,夏本終于把禪讓和登基的日子定下來了。

她在宮中還有一定的自由,尚可見一些人。

這日,她召來虞薈和虞仹,交代后事。

她對虞仹道:“有些事,也該告訴你了。我跟你叔公早就預見今日之事了,暗中購置房產和轉移資財。五陵附近的田莊和房屋都在我名下,五陵學宮真正的主人也是我,這些都是為我們的族人準備的。五陵供奉著我們虞室的歷代帝后和功臣,保留附近的田莊是為了保祖先祭祀不斷,五陵學宮日后也可為貧窮的皇族子弟提供學習之所。”

虞仹沒想到玄懿竟然思慮得如此深遠,而且完全不為人知,問道:“團結太一竟然不是師父的座上賓,而是本人嗎?師父如何躲過相府的審查?據我所知,相府一直都想抄了團結太一的家,補充國庫呢!”

虞薈看著虞仹詫異的模樣,笑道:“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咱們的本事大著呢!”

玄懿美目在虞薈身上一轉,微笑道:“薈叔這是夸我還是夸叔祖母呢?”

虞仹被這兩人默契的對話搞暈了,雖然不知兩位長輩話中之意,但他能推測出皇族之中能人甚多啊……難怪玄懿和虞薈關系匪淺,他們在暗中還有不少合作,甚至還包括虞薈的母親——梁王太妃。

梁王太妃也姓鐘離,她的父親是鐘離氏的家臣,被主公賜姓。梁王太妃很年輕就守寡了,看來她的生活并不空虛,大有施展拳腳之地。

正這樣想著,只聽玄懿道:“我把這多年所得,都捐獻給相府了。薈叔,你沒意見吧?”

虞仹一愣,干瞪著眼,腦袋左移,望向虞薈。

虞薈的臉上看不出驚訝,只是緩緩地微笑,道:“需要錢的地方都已經夠了,這是你的錢,我可管不著!”

虞仹忙問道:“師父這是為何?相府絞盡腦汁,就是要榨干你的資財,奈何還送上門去?相府害得師父身受重傷,更是與達阇兄弟暗通款曲,涉嫌謀殺君父,這究竟是為什么?”

玄懿望著焦急憤恨的虞仹,輕輕道:“家國四分五裂,戰火四起,平亂、重建,都需要錢。你雖然只做了幾個月的君王,但你也希望百姓們能盡快過上好日子吧?眼下我們做不到了,就盡可能地去幫助能做到的人。”

虞仹的神色和緩了很多,可他還是有些委屈:“可那是夏本……兄長明明還在……”

玄懿道:“你兄長也不過是東都重臣的傀儡,與你一般。與未來的安定相比,個人與家族之間的恩怨何其……不值一提?”

虞仹默然,他的理智告訴他,玄懿所說的都是對的,但他實在接受不了玄懿的決定。他替玄懿不值,替所有死去的親人不值。

就在這個時候,虞薈笑了,道:“想不明白就別想了,你師父要得道飛升了,凡人豈能輕易體會?你師父以前可真是富得流油,手指縫里漏下的就夠打幾個月的仗了,她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

虞仹聽了這話,輕輕點了點頭。

玄懿又道:“薈叔,仹日后的一舉一動都在夏氏的監視之下,五陵那邊就托付給你了。”

玄懿這是將族長的職權交給虞薈了。

虞薈仍舊是尋常看起來那種沒精打采的模樣,嘆道:“真是麻煩啊!不過既然侄女兒所托,我豈敢辭辛勞?你放心好了,一切都按照你安排好的來——尋常百姓也能讀,學習你定下的內容。”

聽到此處,虞仹忍不住滾下淚來。

玄懿向虞仹招了招手,虞仹連忙起身,行至玄懿面前。

玄懿慈愛地望著虞仹,只見他面容俊美,仿佛清晨沾染露水的桃瓣。

玄懿伸手擦了擦虞仹的淚珠,微笑道:“這么漂亮的臉蛋,哭花了可不好看了!”

“怎么了?”

一天,玄懿接受完熙載的渡氣之后,看著熙載一直閉目調息,時間比平日要長。等熙載睜開眼,玄懿便問。

熙載似乎在思索什么,卻回答道:“沒什么。”

玄懿不再追問,望著窗外的斜陽,輕輕道:“真想回一趟靖善寺啊!”

因為玄懿捐贈資財一事,夏本對玄懿的監視竟有幾分寬松了。夏本只是怨恨競爭對手的玄懿,而對于一名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姨母兼養母的孫女,他還是有幾分憐憫之心的。

況且,這個女子,還是他兒子的最在乎之人。

他日防夜防,防的是玄懿再次獲得能夠與他對抗的力量……

所以,玄懿知道,夏本是不可能讓她回靖善寺的。

“還是放心不下嗎?”熙載問。

“諦教黨派林立的情況已經存在了幾百年,不是輕易就能改變的。雖然我從前短暫地讓南北兩派休戰,但他們也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之前是南派占據上風,但眼下北派攀上了新朝廷,難保不會對南派趕盡殺絕。”玄懿答。

北派為夏本登基獻上了不少讖言,說夏本當皇帝是天命所歸,不斷為夏本造勢,可謂是從龍功臣。

“論資排輩,日后若重選教宗,該是你師父——南派的保乘大師。我爹不敢強扶真寂禪師。”熙載道。

“師父處事威嚴,眾僧懼怕,也得罪了不少人。即便師父接任教宗,沒有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可,尤其是北派的支持,則即便他名義上成為了教宗,實際掌控諦教的可能是北派。北派和新朝廷關系密切,能逐步讓南派權力流失,最終徹底控制諦教。”

“你要發伽藍令?”熙載問。

伽藍令是諦教教宗發布的命令。以他對玄懿的了解,她肯定會在最后時刻,為繼任者掃清障礙的。

“發伽藍令?消耗掉令尊屈指可數的同情心?”玄懿笑,熙載今日似乎非常心不在焉呢,以他的頭腦怎么會問出這種話?

“我在想要不要告訴你呢,你個吃里爬外的!”玄懿一只手架在桌案上,撐著腦袋,看著熙載,玩笑道。

“誰是里,誰是外?”熙載也笑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那些手段。你都安排下去了?”

“希望一切順利吧……”玄懿點點頭,“還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阿皎,你歇歇好不好?”熙載不待玄懿說完,“你眼下不宜思慮過多。”

不知從何時起,熙載便開始這樣稱呼她了,而她,始終默許了。

其實,她很喜歡他這樣叫她。她有很多名字,扮演過許多身份,但在他面前,她始終是她,那個最純粹、最真實的虞皎。

歷經千帆,縱然世界再喧囂紛亂,她依然愿意回到這個名字,回到他眼中最初的模樣。大概,這便是宿命,注定如此,無法逃避。

虞皎見熙載雙眼柔情似水,忍不住伸手捧住熙載的臉,看著他,問:“這話我應該對你說。你今日到底在魂不守舍什么?”

熙載凝視著她的眼睛,如同一池澄澈的湖水,清明得讓人不敢直視。不是炙熱,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種溫柔的關注,仿佛眼里只有他,卻又不急于窺探。她看得那么深,似乎能看透他心底的所有秘密,但卻不曾急于揭開,只是靜靜地,讓一切在她的目光中悄然流淌,毫無痕跡。

“還是逃不過你的眼睛!”熙載輕嘆,“我原想等進展得差不多了再告訴你。我似乎悟出了一個新功法。我自己嘗試過幾回了,屆時把心法告訴你。”

虞皎微笑道:“自創功法么?或許來日可以成為開山祖師爺了!”

熙載見虞皎沒聽明白他言外之意,也不再多說。

虞皎微微低下頭,聲音如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溫暖而柔和:“我能不能……去看看玫瑾?”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那雙眼睛像是深潭,寧靜、透亮,卻又能映照出一切柔軟。她不疾不徐,語氣輕柔,勝清風拂水面,帶著一份淡淡的依賴。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三曲的寧靜被一道高聲打破。

“都知去風荷園了?”夏瑞滿臉詫異,心中疑惑:這個時候,怎么會有官府宴會?

“都知拿著官府通牒去的。”楊柳清輝的侍者不卑不亢地回答。

壞了!這明顯就是個借口!

夏瑞今日接到熙載的安排,讓他去三曲尋都知玫瑾,一則是夏本登基之后,獫狁會派左賢王來祝賀,夏本決意在太極殿設宴,奏九部樂。這不,又要來“請”玫瑾了;二則是熙載有書信要給玫瑾。

夏瑞聽到熙載說時,差點沒懷疑自己耳背了,他什么時候干起信使的活了?

熙載接下來的話讓夏瑞有些不知所措:“你替我看著都知,莫讓她尋短見。”

夏瑞雖不明其間緣由,但知道事關重大,于是便答應了,立刻動身前往三曲,誰知道還是晚了。

夏瑞緊握韁繩,馬蹄聲如雷貫耳,疾風呼嘯而過,塵土在他身后飛揚,迅速吞噬了那一片寧靜的土地。

他的心跳仿佛與馬的奔跑節奏同步,急促而紊亂,腦海中不斷閃現與玫瑾相處的點滴——她在舞臺上光彩照人的樣子,訓斥他時的大義凜然,對談時顯露的干練可靠。每一個瞬間,都像是刀刃般割在他心頭,讓他幾乎無法承受。

眼前的道路彎曲而不見盡頭,但他卻只顧著前行,唯一的念頭在心頭轟鳴:千萬,千萬不要出什么意外!

風撕裂了他的臉頰,淚與汗混成一片,視線變得模糊。馬蹄聲震耳欲聾,但他仿佛已經聽不見,心底的急切壓過了一切。每一分延遲都讓他心頭煎熬,他緊咬牙關,眼睛不敢閉合,生怕錯過任何細微的危險信號。

夏瑞趕到風荷園時,午后陽光炙烤著大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熱浪。園中小道兩旁,翠綠的樹影透過陽光灑在地面,斑駁的光斑在青石上跳躍。池塘邊的荷葉張揚著,碧綠的色澤與陽光交織,微風拂過,帶動水面泛起一層層輕微的漣漪。紫藤花垂掛在藤架上,枝頭上的花朵猶如紫色的云霞,濃烈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整個園中被午后的光輝照耀,寧靜而美麗。

然而,這份寧靜并未能讓夏瑞平靜下來。他的馬蹄聲在園中回響,急促而沉重,帶起一陣塵土。夏瑞雙腿緊夾馬腹,手中韁繩繃得緊緊的,馬匹的步伐迅速而堅定,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焦慮。

夏瑞的目光四處掃視,心中緊繃著一根弦,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馬匹在小道上疾馳,偶爾撞過幾株樹木的枝條,枝葉搖晃,一片片落下,但他似乎未曾注意到。

他急切地朝一個園丁沖去,勒住馬韁,馬匹在園丁面前停下,揚起蹄子,發出沉悶的響聲。夏瑞一邊喘著氣,一邊迫不及待地問道:“有沒有看見一頂掛著山水畫的彩轎進來?”

那園丁還沒說話呢,夏瑞就聽到東邊人聲嘈雜。夏瑞丟下園丁,策馬趕過去。

還沒到地方呢,就聽到有女子嚎啕大哭,夏瑞瞬間認出那是玫瑾身邊的侍女,夏瑞翻身下馬,詢問情況。

那侍女哭著遞給夏瑞一張手絹,手絹上是用血寫的一首詩:“雨露恩優渥,云霄志未消。圣朝方愛國,莫戀故山薇。”

夏瑞看完,十分動容,顫聲問:“都知呢?”

侍女啜泣道:“都知借口看花,突然就不見了,只留下這手帕,我們遍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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