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女工
- 牽布
- 鐘書舍人
- 10330字
- 2022-03-03 01:08:00
第三床布料,劉隆慶精神好了不少,松布的速度很快,布匹在撐布桿上飛速旋轉,紙筒內壁與金屬桿摩擦發出滋滋滋的聲響。
布松到一半的時候,兩人突然制住手上動作。周永清眉頭緊皺,盯著布料上大片的污漬,以及中間手針縫上一個四五米長的補丁。
“這種布料也拿出來買,這布行也才操蛋了……”
劉隆慶喋喋不休地開始抱怨,周永清拿出手機,撥通了嘉泰布行跟單員的電話。
“喂,周先生,您好!”
“喂,小張,3308粉色一條布料有破損,我現在讓貨拉拉拖過去換!你幫我安排一下!”
“周先生,粉色現在倉庫沒有,要從佛山工廠那邊運過來,可能六七點到貨!”
“我現在等著裁貨,你將其他提貨晚的客戶的先挪給我,到時補上不就完事了!”
“這個——”
“這點小事,難道要我找你們經理嗎?”
“好的,周先生,您現在將布料運過來,我給您安排!”
“布料大概三十多分鐘到你們倉庫了,你趕緊給我安排!”
“好的,周先生!”
周永清撥通了切捆條的何澤強的電話。
“何老板,有條布料幫我要打一下卷!我馬上叫貨拉拉到你門口運走!”
“好嘞,馬上過來!”
周永清和劉隆慶將布料用防雨袋裝好,抬到樓道的吊機上的木框內,將布料吊下樓,很快何澤強開著三路車將布料拖走。
兩人回到屋內繼續松下一條布料。
劉隆慶佩服道:“永哥處理突發狀況,真是果斷干脆!”
“制衣廠各種工序,各種瑣碎事情,確實讓很多人脾氣變差,不過仔細想想,和生活中的其他坎坷相比,真是不值一提……”
2006年1月23日。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廣東人一般會買一棵連著葉子的甘蔗放在廚房,再加一些祭品和甜的小吃來送灶君(俗稱“謝灶”),他們開始準備過年的食品,如繡角、笑口棗、煎堆、牛耳殼、糖不甩、糖冬瓜等,還會抽空到花市買一些花和幾盆年桔回家擺放以迎新春。
湖北人大多已經返鄉,城中村空空蕩蕩,街道兩旁的路燈顯得孤獨寂寥。洪飛、陳雅薇姐妹、周永清和幾個發小正圍著一個酒精爐吃著火鍋,爐火正旺時,爭吵也開始了。
周樂怒發沖冠,率先發難。
“小峰子,你明知道是傳銷,還把我們兄弟三人往火坑里推!害的我和如霜陰陽相隔,害的我欠周達一屁|股債!”
周小峰平靜回答:“什么陰陽相隔?人家只是搬家,害怕被你糾纏而已!預付的彩禮打了水漂!周達搞IT有錢的很,借他的錢不用還了,你就說我說的!”
周武緊隨其后,拍案而起。
“你個小赤佬,還我69800!周永清這個憨憨陷進去,以你的身手,把他拎出來不就完事了,干嘛拉我們仨一起去陪葬?5個月,你知道這5個月是怎么過的嗎?你害我錯過了多少陽光、沙灘、海浪,比基尼!還有,我拍照的技術都生疏了!”
周小峰一臉真誠道:“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財是下山猛虎,氣是惹禍根苗,我這般用心良苦幫你戒掉。你呢?趁我們去康樂鷺江拉下線時,偷摸到附近大學,可沒少拍女孩裙底風光,拍照技術可是勇猛精進!”
周文最后壓軸,怒吼狂嘯。
“賊你媽!騙中下貧農也就罷了,連干部子弟也敢騙!你這潑猴無法無天了!我不管,反正那69800你要還我,這錢我不知道要拉多少年的面才能賺回來!”
周小峰筷子敲著碗說道:“哎呦不錯哦!口吃好啦!傳銷內部培訓效果不錯,就當是治療費!come on,baby!沒事吼幾句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金疙瘩,銀疙瘩,還嫌不夠;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沒走,一頭驢兩頭牛都是牲口!”
最后一句,周小峰依次指向周樂三人。
“瘋子說什么呢?別以為會點三腳貓功夫,我們就怕了你!我們三人齊心,合力斷金,將你按在地上摩擦,你信不信?”
“我不信!”
接著四人開始飚起天門方言問候對方家人。
周永清差點又學烏鴉掀桌子,一旁洪飛按住他的手臂提醒,“上次你酒店掀桌子,周小峰可是賠了不少錢!”
周永清沖著四人大吼:“都給我閉嘴!你們的錢我都會還的,就像史玉柱一樣還清巨人大廈欠款!”
周樂:“拿什么還!趕緊找你舅,他不會見死不救!”
周永清:“我是不會找他的,人一定要靠自己!”
周武:“靠!你靠自己連利息都還不起!”
周永清:“我這輩子,最恨別人打我的頭!有種單挑!”
周文:“打你怎么樣?大頭小頭一塊打!有種群毆!”
周小峰:“三個臭皮匠一起上吧,我倆趕時間!”
……
五個人罵罵咧咧地混戰在一起。
洪飛和陳雅薇姐妹一邊看戲,一邊瘋狂搶奪火鍋里剩余的幾根青菜。洪飛像只樹懶一般,慢慢將筷子伸過去,鍋里只剩湯了。他又嘆了口氣的時間,姐妹倆吃完了一碗飯。
半小時后,周樂、周文和周武去附近龍潭果樹公園窮游了。周永清和周小峰頂著蓬松的頭發和熊貓眼上桌繼續吃飯。
陳雅薇冷嘲熱諷道:“幾個大男人打架居然薅頭發、吐口水!還有,你們兩個上次不是挺能打的嗎?居然會輸給那三只弱雞!”
周永清說道:“本想留著賭神高進的大背頭,當上老總后去領錢的,結果是一場騙局!曾幾何時,身為平頭哥的我,是hold不住的!”
周小峰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邊梳頭邊說:“從小玩到大的兄弟,讓他們而已,畢竟我把他們騙來的,心中有愧!”
陳雅薇對周小峰說:“你們內部矛盾告一段落,該談談我姐妹的酬勞了吧!十萬塊!你說過上老總了給錢的!”
周小峰說道:“我說的是事成之后,意思就是當上老總領了錢之后,我兄弟現在都沒領到錢,給什么十萬塊?再說我兄弟為你們提前踩了雷,免得你們在這個騙局中耗費大好年華!”
“你啷個嫩個嘞個耶!”(重慶方言:你怎么這樣子?)陳雅薇暴起,揪住周小峰的衣領。
“姐姐,別沖動!好男不爭財和產,好女不爭嫁時衣!”陳雅雯在一旁怯生生地勸阻。
“你妹說的好有道理,消消氣!他人氣我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生氣傷肝又傷脾,促人衰老又生疾。”周永清舀了一勺辣湯在飯里,邊吃邊勸。
“滾!”陳雅薇朝周永清吼道,白了自己妹妹一眼,“有一種人叫圣人婊,還有一種人叫歪理婊!”
受到姐姐的否定和批判,陳雅雯不服氣的嘟起嘴,突然發現窗臺多了一只小貓,歡喜道:“看,好可愛的小貓咪!有句俗話怎么說的,豬來窮,狗來富,貓來頭上頂孝布!”
眾人一起白了她一眼,尤其是周小峰和陳雅薇。
“不不不,是——豬來窮,狗來富,貓來開當鋪!”陳雅雯吐了吐舌頭,尷尬更正道。
見陳雅薇依舊揪著衣領不放,周小峰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道:“come on,baby!”
“下流!”
“夠了,所有的債我一個人抗!”周永清一只腳踩在凳子上,突然歌性大起,唱道:“那么所有的罪讓我來背,我的心太亂,要一些空白,你若是明白,讓我暫時的離開……”
周永清開口脆,周小峰先知先覺,及時捂住了耳朵。后知后覺的陳雅薇三人被這破鑼嗓子的歌聲震得肚內翻涌,紛紛沖進廁所嘔吐!”
周永清攤攤手道:“看見沒有?沒有什么事情是我治愈系的歌聲解決不了的,如果有,就兩首!此刻的他們,在廁所感動得淚流滿面!歌神張學友的歌聲是抓逃犯,我的歌聲才是真正地治愈心靈!”
周小峰不屑冷哼,突然記起什么事,正襟危坐,表情凝重道:“馬上你又要自愈了,有件事想跟你說一下。”
“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周永清又舀了一勺火鍋湯到飯碗里,開始大口吃起來。
“我見過何璐雪了。”
聽到這個名字,周永清吃飯的動作突然停滯,腦子里面突然又嗡嗡震顫的回音,似乎有什么東西炸開,原本以為遺忘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如同刪掉的文件,回收站被點開還原,或是重啟了裝有還原精靈的電腦,那個文件依舊存在。
“她——還好嗎?在哪里?”
“她改名何茹雪,嫁給周少強,自編自導一起家暴事件,勒索了周文強一千萬,后來離婚去了BJ。臨行之前,我在火車站與她巧遇,她給了手機號,讓我給你帶句話,如果你想要回錢,就給他打電話,其他一切事情免談。”
說著周小峰在通訊錄找到號碼,將手機遞給周永清。周永清沒有接手機,只是將頭埋進碗里,筷子不停扒著飯,眼淚吧嗒吧嗒地流著。
周小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南下打工的目的,就是賺了錢將她重新追回來。可是純粹用金錢挽留的愛情,如同梁啟超的那句話——然終不免一盤散沙之誚者,則以無合群之德故也。”
見周永清依舊沒接手機,他繼續勸道:“打電話給她,讓她還錢,等她還錢后,再羞辱她,是我周某人先蹬的你!”
見周永清依舊只知道哭哭啼啼,周小峰罵了句“沒用的東西”,然后去窗臺邊抽煙了。
洪飛從洗手間嘔吐完畢,也來到窗臺邊抽煙。
“真有你的,正當防衛致人死亡!”
“那個姓周的拿著刀滿院子追著我砍,我只是不得已反擊。”
“得了吧,5個周少強都不是你的對手!”
“呵呵!你的刀法不錯,能不能教我幾招?”
“做事留一手,做人留一線!貓是不會教老虎爬樹的!再說你年紀也大了一點!”
“你以前有教過徒弟嗎?”
“以前有個中意的,是武漢的一個雇主,我幫他殺了出軌的妻子和姘頭,事先談好的報酬只給了一半,我就對他說剩下的錢不要了,讓他做我徒弟,這小子答應的蠻爽快,結果當天夜里偷偷坐火車逃了。十幾年后,我在棠溪胡子的工廠找到他,逼他還錢——”
周永清突然出現在洪飛身后,打斷道:“叫段宏發嗎?他被你逼得走投無路,在宿舍偷盜,害得我沒了打版的錢,還害得一個舍友身亡,這一切始作俑者竟然是你!你知道嗎?古代刺客都沒好下場,專諸也被吳王僚的護衛砍為肉醬,聶政自毀容顏,自剜雙目,然后自盡而死,要離不接受賞賜自戕身亡,荊軻被秦始皇殺死……”
被人不斷詛咒的洪飛臉色十分難看,手開始摸向腰間的刀。周小峰沖過來,一把捂住周永清的嘴,打著哈哈道:“我兄弟剛失戀了,就喜歡胡說八道!”
……
開年后,周樂唱著“人紛飛,愛相隨,哪怕用一生去追”,匆匆離開去尋找如霜的消息。
周文為弘揚中華美食文化,回西安繼續面食學習。
周武繼續宣揚大愛無疆,為了記錄愛的瞬間,前往深圳某家婚紗攝影公司應聘攝影師。
周小峰和洪飛去了深圳,投靠某個大人物。
陳雅薇隨之前往,誓做東門富婆。繕心大發的她,放棄了十萬塊的債務,逼著周小峰以身相許。
陳雅雯不想一輩子活在姐姐的陰影下,留守廣州,在老鄉的推薦下去赤沙村的一家制衣廠工作。
身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奮斗目標,從發財夢中醒來的周永清卻有些迷茫。
周文和周武已經向他們的村長父親反映被騙的經歷,周永清做傳銷坑朋友的事情已經在附近十里八鄉里傳開了,他的名聲已經臭了。當初鷺江康樂拉了多個天門老鄉做下線,這些人以及他們的家人也已經將周永清當成了仇家,康樂鷺江的制衣廠也沒法呆了。他這幾天在龍潭村里尋找工作的時候,都感覺周圍的人對他指指點點,好像在說:看,這個傳銷頭子害得多少人……
慢步在熟悉的街巷上,豐晟燙房人去樓空,金澤制衣廠已經倒閉,鑫鑫裁床再次轉手,成了打雞眼釘紐扣專機店。只是傳銷窩點半年的浮生若夢,他好像經歷了滄海桑田,抬眼、舒眉、觀云、聽風,試著平穩靜謐心態,不為雜念所左右,可惜身為俗人的他,還不得其法。
白綸生,海珠區新滘鎮龍潭村人。在十八世紀縱橫十三行的商人,成為巨富之后,開始修橋、修路、助學等一些列繕舉。兩廣總督為表彰龍潭村他一生熱衷行繕,于清光緒十七年(1891年)奉旨建立的綸生白公祠和“樂繕好施”牌坊。
周永清在白公祠門口來回踱著步,似乎渴望與這位白大繕人通神,獲得一些人生的啟示。
不遠處的康濟橋上,一個人影飛奔而來,在周永清十步的地方站定,對魂游天外的周永清笑著說道:“小兔崽子,我們又見面了,跟我回去吧!接受行規的懲罰!”
周永清回過神來,看見是戴宗,邊退邊叫囂道:“去你娘的行規!趕緊給老子滾蛋!讓周倪林那龜孫子滾過來還錢!”
“既然不回去,那只好就地正法,打斷手腳!”
戴宗飛奔過來。周永清轉身撒腿就跑,戴宗從左側追到前方又是前兩次的回旋踢。周永清提前蹲身躲過,使出沙河女戰神雙手撐地,雙腳踢在戴宗的腰部,戴宗失去平衡倒地,周永清撲了上去,一頓王八拳。
“還真準備一招鮮吃遍天了是吧?老子錘死你了娘養的!”
正當兩人肉搏時,橋上又沖過來四個彪形壯漢,周永清趕緊朝臺涌方向跑去。
四個人扶起戴宗在后面緊追不舍。快到龍潭村衛生服務站的中約大街時,突然沖出幾人喊打喊殺朝他沖來。
周永清心下大驚:我就一個小嘍啰,派這么多人追我?難道因為周少強的死,鐵了心來清理門戶嗎?
但當他看清來人,認出好幾個都是他以前康樂村招的下線,他突然心中一喜,有了主意,轉身對駐足觀望的戴宗五人怒目而視,然后暢快大笑。“我的幫手到了,你們今天插翅難逃!”
五人見狀,急忙回撤。
就這樣,幾人追著周永清,周永清追著戴宗他們,朝著龍潭村牌坊跑去。
5分鐘后,牌坊西面停車場,戴宗五人沖進一輛金杯車,驅車逃離。
周永清長長地噓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算你們跑的快!要不然,身為中間商的我,不但賺不了差價,還會兩頭挨削!”
見后面追兵未至,周永清吹著口哨,在牌坊邊的報刊欄上掃了幾眼新聞。
上面兩篇報道,一篇標題為——記者和作家聯手,臥底傳銷數月,揭開行業驚天秘密!配圖上是趙鐵柱和郝建群的一只手抓著鐵窗,一只手振臂高呼,高大偉岸的形象躍然紙上。
另一篇報道標題是——誤入歧途、迷途知返的傳銷斗士。配圖是周永清一寸黑白免冠照片,背景是身高刻度線,一條馬賽克遮住眼睛,跟個勞改犯似的,猥瑣齷齪的模樣呼之欲出。
要不是隔著玻璃,周永清定會將報紙撕成碎片,他惡狠狠地罵道:“丑化他人,美化自己!破費老師父,兩個混蛋不當人子!”
“你個混蛋還敢悠閑的看報紙!”
后邊幾十號人已經逼近,周永清立馬放開速度,朝著新滘東路的赤沙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二十分鐘后,周永清進了赤沙牌坊,后面的一群人已經被甩得不知所蹤。
赤沙村,由于村內的沙洲、山崗和七星崗古海岸遺址都是赤色沙層,故名赤沙。村內四周環水,又曾名赤水。這里是服裝批發人的邊緣地帶,地里位置有些偏遠,坐公交、拖布料有些許不便,相當于中大布匹市場的東曉南路。好比一個人慵懶的躺在沙發上,四周可以觸及的水果,隨手拿起啃上一口,就是一種享受。倘若伸手過去差了那么幾公分,非得挪動身子才能拿到,那就成了小失落、小遺憾了。
周永清在村里的大街小巷尋找招工的信息,這里的制衣廠沒有龍潭村那么密集,招工告示大多針對附近商學院的大學生,什么奶茶店、超市、飾品店、糖水店、德克士兼職之類的,偶爾發現制衣廠招工,大多也是找車位和雜工。
“哎!難道如我這般曠古絕今、風華絕代的大裁工,在這里沒有用武之地嗎?”
周永清一步三嘆,很快來到赤沙村的盡頭黃埔涌,正準備對著滔滔污水河喊“努力奮斗”時,突然一大群青年向左側河道的樹林方向跑去。
周永清攔住一名高瘦青年問道:“哥們,這么風風火火的,去干嘛?”
“制衣廠招工!”青年天門口音答道。
周永清趕緊奔去,穿過樹林后眼前豁然一亮,遠處是一片高山,近處一片田野,高山與田野之間的十幾畝區域,高高的木柵欄圍著幾排農家樂式的房子,每個房子都有獨立別院,像是一個度假山莊。大門右邊掛著世通制衣廠的木牌。
“豁!在這地方打工與遠山近水、繁華茂林為伴,好像度假一般,閑庭信步笑看花開花落,寵辱不驚冷觀云卷云舒!”周永清贊道。
周永清想進去查看一下工廠環境,被一個望著遠方山峰的矮胖眼鏡男伸手攔住。
“這位兄臺,能先進去參觀一下工廠嗎?”
“我叫阿呆!不叫兄臺,面試通過才能進去!”
周永清朝右邊招工告示走去,兩個招工的人胸前掛著十幾個工牌,慢條斯理地回答一大群打工者的問題。這群青年帶著炙熱的目光,掃視著告示上的一個個崗位。
周永清又碰見剛才那個高瘦青年,好奇問道:“老鄉,一份工作至于這么激動嗎?”
青年笑著道:“一看你就是剛來赤沙村,你沒發現應聘的都是快奔三或過三的老光棍,工廠很多女工,都急著進廠找媳婦,現在老家取個媳婦比登天還難!”
“不是吧?”
“就是,你幾年沒回去了?天門的行情你知道嗎?前兩年的男女比例就是活力二八1:4,搞錯了,是4:1!現在保守估計8:1或10:1了,想娶個媳婦,你至少要二十萬彩禮,還要有車有房!咱們出來打工的,又不是個個都是服裝老板,誰承受的起!中國美女千千萬,制衣廠的妹子占大半!相傳這個服裝的妹子出了名的漂亮,大家都奔著脫單而來!”
看來離開家鄉四年,忘了自己從群眾來,終究要回群眾中去的道理,傳宗接代的大問題還是要多加關注啊!“老許,你要老婆不要”的時代了早已過去,我不要成為孤寡青年啊!我要為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奮斗!
一念至此,周永清沖進人群嘴里大叫:“救命啊,我肚子好餓啊啊啊啊啊啊!有裁工讓我先來,我周家十三口等著我賺工資買口糧活命……”
周永清喜滋滋地隨著一百多名入選者進了山莊,剩下二十多個落選的大齡男人以淚洗面。
周永清走在寬闊的鵝卵石鋪的地面上,腳下傳來如技師按|摩般的酸爽,左右花壇里各種鮮花爭奇斗艷,芳香四溢,令他心曠神怡。
第一排廠房是三座農家院,每個院內有3個一百多平米的房間。
院內雜草叢生,到處堆著大黑色塑料袋,里面裝著做棉服的蓬松棉,一個老漢提起一個袋子進了第一間房,他將其放在一張巨大的方形木桌上,開始彈棉花,邊彈邊唱:“彈棉花呀彈棉花,半斤棉花彈成八兩八喲……”
第二間房內一條條布料也散亂扔在四周,三個裁床邊工人在布料上面隨意踩踏,哼著“拉拉拉,我是拉布的小行家……”
第三間房堆著一捆捆的半成品衣服,三男兩女正操著剪刀剪掉上面多余的棉絮,合唱著“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
雖然三個房間都敞著門,里面幾個沾滿黑灰的吊扇轟隆作響,但是四周的窗戶似乎都是是密封著,屋內的工人在解悶的歌聲中都被悶得滿頭大汗。
第二座農家院內雜草倒是除了個干凈。可惜綠化沒了,風沙便來了。房間內幾個燙臺的排風道正對著院子,嗚嗚風聲響起,院內塵土翻滾,眾人紛紛閉眼捂鼻。
此刻周永清,想在院內栽幾棵白楊,朗誦《白楊禮贊》,或是戴上墨鏡,唱周潤發的《走在風沙中》。
燙房內幾個五大三粗漢子正燙著衣服,水蒸氣、棉絮和灰塵一起糾纏著,翻滾著他們水深火熱的滾燙人生。
先前的美麗風光,此刻的惡劣環境,巨大的心里落差讓不少人已經有了提桶跑路的沖動,但“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廠妹不死心”的座右銘又激勵著這群“廠公”繼續前行。
終于,眾人在第三個院子見到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廠妹。
三個車間都呈一個狹長的長方形,每個車間38臺縫紉機排成長長的兩列,位置緊湊,兩列之間只隔了半米左右的空隙。女工正低頭認真地踩著縫紉機,統一深藍色的polo領T恤,搭配紅藍相間的超短百褶裙,清一色的膚白貌美大長腿,盈盈一握小蠻腰。她們除了漂亮,最重要的還都有氣質,這種氣質周永清只在何璐雪和周涵梅見過。
此時的眾人,早已流出了闊別已久的哈喇子。
“哇啊!女工素質都這么高嗎?像大賣場的導購小姐!”
“我感覺像籃球啦啦隊員!”
“像家電下鄉的演出人員!”
盛佳贊譽過后,大家開始數己方的人數,看看對象是否夠分,似乎工廠有老婆分配制度一般。
突然,在第二間車間窗口一個人喊道:“大家快來,那個美眉長得好像福原愛!”
“嘿!還真的挺像!”
第二車間的三扇窗戶旁都擠滿了人,周永清在最外圍跳腳看不清,他趕忙去搬過道邊上的一個凳子。突然,一個人影從旁閃過,凳子被他先下手為強。此人正是剛才的門衛阿呆。
靠!這小短腿跑得挺快的!周永清心里罵道。
很遺憾的是,阿呆在眾人身后,借助凳子依舊看不到。周永清過來和他商量幾句打成共識。周永清抱著這個大頭巨嬰站在凳子上,一起朝里面觀望。
順著眾人的指向,周永清看清那個山寨版福原愛竟然是陳雅雯,兩側頭發披散在前胸,三七分齊眉空氣劉海,配上嬰兒肥的臉蛋,還真有幾分相似。
正當眾人要吹口哨,周永清也準備打招呼時,懷里的阿呆突然呵斥道:“車間重地,禁止喧嘩!”
他從周永清懷里跳下,摔了個屁|股墩,他從懷里取出一個黑塑料袋,對著兩位招工的人說:“把你們工牌交出來,去1號大院找王姐領錢滾蛋!”
一人不屑的撇撇嘴,將身上十幾個工牌取下來,故意拿的老高,阿呆連跳幾下都夠不到這人的手,周圍的人一片哄堂大笑。
阿呆滿臉慍色,朝院子外揮了揮手,四個保安朝院子里走來。那人趕緊將工牌塞進阿呆袋子里,陪著笑道:“呆哥,開個玩笑!”
呆哥冷冰冰地說道:“王林,誰跟你開玩笑!”他朝四個保安再次揮手,“拖出去,少林寺十八銅人伺候!”
“諾!”四人保安應了一聲,架起掙扎哀求的王林離開。
另一個招工人見狀,雙手遞上工牌,態度像古代大臣啟奏陛下一般恭敬。
此刻,周圍眾人早已唯唯諾諾,保持緘默,想不到這個看門的小胖子居然還是個不好惹的小主管。
凳子上的周永清戰戰兢兢,有些下不來臺。
阿呆開頭道:“我們廠的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你可以說是十幾個小工廠,也可以說是一個總廠,現在什么都講究集群發展,像義烏,像沙河,將商家集中在一起發展,這里的制衣廠也是這樣的模式,以后制衣廠還會越來越多,占領赤沙,占領龍潭、大塘、鷺江、康樂,成為超級制衣工廠。”
阿呆說道這里,等待掌聲。可惜眾人都是小小打工人,不懂他的集群是個啥玩意,更不會懂他胡亂吹噓的版圖擴張。
“果然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凡夫不可語道啊!”阿呆談了口氣道:“如果要留下的可以隨我到第二排201大院去報道!”
“我們愿意!”眾人齊聲回應,畢竟誰能抵擋那群女工的魅力。
眾人隨著阿呆去了第二排大院,只有人間清醒的周永清才跳下凳子。他想向陳雅雯打聽工廠的情況,他不太相信一個工廠會有這么多氣質絕佳的美女。
不多久,院子右側的電鈴響起,女工們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周永清留著口水和他們不停“嗨嗨嗨”打招呼。
陳雅雯最后一個走出車間,見到周永清喜出望外,急忙沖過來親昵地挽著周永清的胳膊道:“周大哥,你是專門來看我的嗎?”
“我來找工作,剛好看到你,所以來打聲招呼!”周永清答道,想收回胳膊,陳雅雯挽得緊緊的。
看著她陽光燦爛的笑容,周永清突然想捏一下她肉嘟嘟的臉蛋,但內心另一個聲音告戒他:雖然這個女人非常漂亮,身材也是相當有料,但她不是你的菜!登徒子好色賦,你是有ruan則的人,你喜歡的是何璐雪、周涵梅、王忻夢那樣的獨立女性,而不是眼前柔柔弱弱、嬌滴滴、有些粘人的小妖精。
周永清收斂心神,急忙問道:“對了,你們這里工廠的待遇怎么樣?”
“我不太清楚,我之前在商學院里食堂附近的一家奶茶店打工,有人在校園里發傳單,上面寫著女大學生可以來工廠免費一周學習制衣。所以,我就跟著這些學生過來了。”
“啊!”周永清一臉吃驚道:“城市套路深,我要會農村,農村路也滑,人心更復雜!”
周永清講個剛才招工經過,陳雅雯將周永清拽的更緊了,急忙道:“周大哥,咱們趕緊走吧!這里的人太狡猾了,還有兩天的制衣學習,我也不想來了!”
剛才覺得被欺騙的周永清,此刻正賞心悅目地盯著前面一大撂女大學生的窈窕倩影,一旁陳雅雯見狀,嘟著嘴吃起醋來。
兩人走到大門口,門口的四個保安突然攔住周永清不讓他離開。
周永清生氣嚷道:“我來工廠工作,怎么還不能自由進出了?”
一個保安開口道:“我們廠實行軍事化管理,這幾天招工人多手雜的,誰知道你有沒有隨手順走什么東西,需要帶你們進去的人領你們出去!”
周永清一聽,還要回去找那個小胖子呆哥,繼續和他們爭執。
“這是啥破規定?為什么這些女工可以自由進出!”
保安指了指陳雅雯胸口的工牌。
我都沒入職,哪來的工牌?周永清要繼續和這些人爭吵,被一旁的陳雅雯攔住。
她走到這位保安面前,嬌滴滴地說:“這位保安大哥,我哥對這里的工作很滿意,就是忘帶身份證了,要去出租屋取一下,他還想叫上附近找工作的幾個老鄉一起過來!保安大哥,你就通融一下,好不好嘛?”
她抓住保安大哥的雙手,扭捏著水蛇般腰肢,白得反光、漂亮到眩目的美|腿晃動著,如同抖音里的表白害羞舞。
四個保安彰顯男兒本色,流出鼻血,當場放行。
果然撒嬌女人最好命!周永清心里感嘆,我原本以后你這小妮子是個青銅,差點忘了你曾今是網上釣凱子的王者!當然,你這套小把戲,對我這樣的正義之士是行不通滴!周永清大義凜然地想著,也流出了鼻血。
當周永清火急火燎地沖出大門,發現商學院的女大學生早已不知所蹤,不禁喟然長嘆:“哎,終究是我抗下了所有!”
他想起曾經夕陽下的奔跑,是為了看西工大空乘班美眉放學后的靚麗制服身影,時不時有幾個學士、碩士和博士為她們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既欣賞了美女空姐,又觀賞了打架斗毆,吳宇森的暴力美學也不過如此,古城boy的生活往往就是這么樸實無華且枯燥!
陳雅雯挽著魂不守舍的周永清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愉快地哼著歌:“鐘聲當當響,烏鴉嘎嘎叫,不管怎么樣,和尚樂逍遙……”
周永清悠悠轉醒道:“我想勾欄聽曲,唱什么兒歌三百首!我教你兩首歌,你唱給哥聽聽!”
說著他將十八摸的兩個版本的歌詞復述了一遍。
老司機陳雅雯一點也不害羞臉紅,只是故作矜持,搖晃著他的胳膊道:“啊哈--,這歌詞寫得好勁爆哦!要不你做我男朋友,我唱給你聽!”
“那算了!”
周永清直接拒絕,陳雅雯生氣地跺跺腳。
“喂!那邊有大路不走,怎么盡往田埂地上走?”
“我在找高粱地!”
“找高粱地做什么?”
“找到后,我們就可以像九兒和余占鰲一樣!”
“我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能不能別老講這種話?和你清純可愛的外表完全不符!”
“為什么要表里如一?為什么要活成別人想象中的樣子?”
“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要不找個網吧,我們一起去看金瓶梅啊!上次還沒看完!”
“不去!這類思想上的流毒我只想自己默默承受,不想禍及他人!”
“切!”
“你不是來赤沙一家制衣廠上班嗎?怎么到了奶茶店?”
“我之前在高橋新苑的一家制衣廠做學徒。可是那個老鄉嫌棄我學的慢,經常吼我,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她就是我姐姐的陰影,所以我就偷偷跑了出來了。然后在餐館端盤子,在網吧、酒吧、酒店做前臺,可是老有臭男人騷擾我。再后來,在大學里面奶茶店上班才好一點!”
“漂亮不是你的錯,可是時不時地搔首弄姿,就是你的不對了!趕緊找個條件好點的男人嫁了,安心相夫教子去!”
“所以,我選中了你,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得了吧你!我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可你舅有錢,我姐打聽過了,他在東門有兩層樓的服裝檔口,兩家酒店,三家KTV!不如,我們去投奔你舅吧!”
陳雅雯水汪汪的桃花眸子灼灼地盯著周永清,此刻的周永清就是他眼里的寶藏男孩。
周永清突然捂住受傷的胸口,感嘆道:“小丑竟是我自己!原以為是我驚世駭俗的容顏,超群絕倫的才華打動了你,終究是我錯付了!你依然將我當成網上的那些凱子在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