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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解散清風

朔風卷過枯黃的草場,揚起干燥的塵土,打在靜心別院緊閉的窗欞上,沙沙作響。廳堂內,都昶端坐主位,玄色大氅的皮毛領口簇擁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深不見底的眼眸映著跳躍的炭火,卻無半分暖意。他指間的玉扳指溫潤,摩挲間無聲,目光沉沉落在廳中那道筆直佇立的身影上。

寒星。

幽藍色的詭異紋路在他裸露出的小臂和脖頸處若隱若現,如同活物般在蒼白的皮膚下緩緩蠕動,散發著非人的冰冷。數日前魂核瀕臨破碎的瀕死仿佛一場幻覺,此刻他站在那里,身形依舊瘦削單薄,脊背卻如同淬火后的精鐵,繃得筆直。那雙眼睛,暗紅底色上凝固著兩點幽邃冰焰,沒有波瀾,沒有溫度,像兩口通往九幽的深井,倒映著廳堂內跳躍的火光,也倒映著都昶那張深藏不露的臉。

“寒星,”都昶的聲音低沉平穩,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壓,“本帥愛才,見你傷勢初愈,便再問一次。入我玄甲軍,前塵舊怨,一筆勾銷。你這一身異稟之力,正該為國效力,搏個封妻蔭子,光耀門楣。困守草莽,終非長久之計。”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般壓在寒星身上,“怒濤、磐石,皆已歸心。大勢所趨,良禽擇木。寒星,莫要自誤。”

空氣凝滯,炭火燃燒的噼啪聲異常清晰。侍立在都昶身后的雷破山,腰刀半出鞘,眼神陰鷙地盯著寒星的脖頸,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趙鐵巖則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廳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柳無痕站在寒星側后方半步,洗得發白的青色勁裝勾勒出緊繃的線條。她的手指緊緊蜷在袖中,指甲深陷掌心,留下泛白的月牙痕。都昶的話語如同淬毒的軟鞭,抽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不怕死,怕的是寒星被裹挾,更怕清風寨那些兄弟被都昶秋后算賬,如同碾死螻蟻般消失。憤怒與恐懼在胸腔里沖撞,讓她幾乎窒息,目光死死鎖在寒星微不可察的肩線上。

寒星沒有動。甚至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分毫。

“……不。”

嘶啞,干澀,如同銹蝕的刀鋒刮過巖石。音量微弱,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瞬間撕裂凝滯的空氣。

都昶臉上的平和瞬間消失。那雙深沉的眸子驟然瞇起,銳利如鷹隼,瞳孔深處寒冰凝結。玉扳指在他指間發出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

雷破山的手猛地握緊了刀柄,指節發白,眼中兇光暴漲,踏前半步:“放肆!大元帥面前……”

“退下!”都昶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如同悶雷滾過廳堂。雷破山臉色一白,不甘后退,目光依舊毒蛇般纏繞。

都昶緩緩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陰影,踱步向前,靴子踩在青石上,發出沉重的回響。最終停在寒星面前三步。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潮水洶涌拍來。

寒星覆蓋著黝黑色澤的額角,一根細微青筋突兀地跳動了一下。體內,那枚幽藍冥種印記仿佛受到刺激,傳遞出一絲冰冷的、帶著貪婪的躁動意念。識海中,暗紫色的契約符文驟然亮起,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壓制反噬。寒星身形依舊筆直,只是垂在身側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刺入掌心,帶來尖銳刺痛,強行維持清醒。

“好,很好。”都昶盯著那雙毫無波瀾的暗紅冰眸,嘴角勾起冰冷弧度,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深沉算計與慍怒。“寒星,記住你的選擇了。國家的恩典,是給你機會,而非本帥求你。”

他話鋒一轉,目光掠過寒星,落在柳無痕煞白的臉上,聲音帶著居高臨下的漠然:“清風寨,聚嘯山林,終究是隱患。如今怒濤、磐石已歸順元帥麾下,你等……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四字,如同淬毒冰錐,狠狠扎進柳無痕心口!赤裸裸的威脅!清風寨已成砧板魚肉!解散,尚有一線生機;否則,玄甲軍鐵蹄碾碎!

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她仿佛看到老熊溝營地焚毀的火光,熟悉面孔在刀鋒下倒下……她猛地看向寒星,眼中充滿絕望哀求。

寒星覆蓋著玄黑色澤的眉峰,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柳無痕眼中溢出的恐懼哀求,像鈍刀割過他冰冷意識核心。他“聽”到了都昶話語里的殺機。清風寨……那些風雪中掙扎求存的面孔……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這份牽連……

“……散。”又一個嘶啞破碎的音節,艱難擠出。他微微側頭,暗紅冰眸極其短暫掃過柳無痕煞白的臉。

一字,重若千鈞。

柳無痕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巨大悲傷與釋然涌上心頭,眼前陣陣發黑。她死死咬住下唇。

都昶眼底掠過意料之中的冰冷滿意。不再看寒星,目光深邃難測,帶著玩味。

“既然去意已決,”都昶踱回主位坐下,端起溫茶慢條斯理撇著浮沫,聲音恢復掌控一切的平靜,“本帥倒是想起一事。東海之濱,千島鎮,不日將有一場‘羅天法會’。”

“羅天法會”四字一出,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寒星死寂眼底激起第一圈真正漣漪!

那兩點凝實的幽藍冰焰,猛地跳動!一股極其隱晦、冰冷刺骨的意念波動瞬間逸散,廳堂角落炭盆火苗驟然一矮!雷破山和趙鐵巖同時感到寒意竄上脊背,驚疑看向寒星。

都昶仿佛毫無察覺,繼續道:“此乃東海道尊牽頭,十年一度的盛事。屆時三山五岳道士云集,更有傳聞……”他放下茶盞,目光若有深意再次投向寒星,“或有真正餐霞飲露的仙家人物降臨講道。寒星,你身負異術,所求之事,或許……能在那里尋得一線機緣?本帥亦有所耳聞,到時道君道尊皆會到場。”

“玄木道君”!

這名字如同引燃炸藥的星火,瞬間在寒星意識深處引爆!識海中,幽藍冥種印記劇烈波動,傳遞混亂貪婪意念碎片!師門覆滅血火,來不及告別的扶搖,道士偽善道貌岸然的臉……無數壓抑的仇恨執念如同火山熔巖噴薄欲出!

寒星覆蓋著黝黑色澤的皮膚下,細微紋路驟然清晰,如同活過來的詭異藤蔓!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輕響!胸膛劇烈起伏,喉結滾動,一股帶著腥甜氣息的逆血直沖喉頭!

“呃……”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兇獸般的悶哼擠出。暗紅瞳孔死死盯住都昶,兩點幽藍冰焰瘋狂閃爍,仿佛要將眼前之人連同廳堂焚燒殆盡!

廳堂空氣瞬間凝固!無形殺氣如同實質冰針!雷破山臉色大變,嗆啷一聲腰刀出鞘半尺!趙鐵巖駭然變色后退!

都昶端坐不動,臉上甚至帶著若有若無笑意,平靜迎著那雙擇人而噬的恐怖眼眸:“本帥言盡于此。路,在你腳下。”

“噗!”

寒星猛地側頭,一口暗紅近黑的粘稠淤血噴濺在冰冷青石地面。血液散發刺骨寒意,迅速凝結暗紅冰晶。他身體一晃,臉色慘白如金紙,唯有雙眼燃燒比九幽寒冰更刺骨的仇恨決絕。

柳無痕驚呼沖上前扶住搖搖欲墜身體,觸手刺骨冰涼劇烈顫抖。“寒星!”聲音帶著焦急。

都昶揮手。“帶他下去。收拾妥當,明日一早,送客。”

枯黃草浪在秋風中起伏,如同凝固的暗金色海洋。昔日喧鬧的清風寨營地,此刻一片死寂。營門歪斜,拒馬狼藉,幾處營房屋頂被粗暴掀開,露出黑黢黢窟窿。空氣中彌漫著木料燒焦余味和凄涼。

柳無痕攙扶著寒星,站在營地邊緣山坡上。寒星氣息微弱,腳步虛浮,大半重量壓在她單薄肩上。暗紅眼眸掃過廢墟,瞳孔深處兩點幽藍冰焰凝固,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死寂冰冷。

山坡下,稀疏站著幾十人影。大多是老弱婦孺,少數幾個眼神惶惑帶傷的年輕漢子。一張張被秋風和恐懼刻滿皺紋的臉上,寫滿茫然絕望。他們看著山坡上的身影,眼神復雜,敬畏、恐懼,一絲被拋棄怨懟。

柳無痕深吸冰冷空氣,壓下喉嚨哽咽,朗聲道,聲音在秋風中清冷堅定:“都聽著!從今日起,清風寨……散了!”

“散”字出口,如同重錘砸落。坡下人群騷動,壓抑哭聲絕望嘆息隱隱傳來。

“清風寨,已是元帥麾下玄甲軍的囊中之物!”柳無痕目光掃過絕望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決斷,“留下,只有死路一條!都昶是什么人,你們心里清楚!帶著能帶走的,各自逃命!往南,往西,越遠越好!隱姓埋名,活下去!”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年輕傷者臉上,帶著不易察覺懇求:“幾位兄弟,若有去處,便帶帶這些老幼……算我柳無痕,欠你們一條命!”她猛地抱拳,對著坡下深揖。

一個斷了條胳膊、臉上帶刀疤的漢子猛地抬頭,眼中含淚嘶聲:“柳當家的!您和寒星大人……要去哪?帶上我們吧!我們不怕死!”

“對!帶上我們!”幾個漢子跟著喊,眼中燃起微弱希望。

柳無痕直身,緩緩搖頭,臉上前所未有肅殺:“跟著我們?死得更快!”她目光掃過寒星的側臉,“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你們能踏足的。活下去!都給我活下去!聽到沒有!”

最后一聲幾乎是吼出,帶著不容辯駁威嚴深藏痛楚。坡下人群沉默,絕望如同冰冷潮水再次淹沒。斷臂漢子嘴唇哆嗦,最終頹然低頭啞聲:“……是。柳當家的……保重!寒星大人……保重!”

人群開始無聲散去,互相攙扶,背著簡陋包袱,如同被颶風打散的蟻群,踉蹌走向茫茫荒野。背影佝僂,充滿末路悲涼。

秋風卷起枯葉塵土,打著旋兒,嗚咽著穿過空蕩營盤。

柳無痕收回目光,感覺肩頭寒星身體似乎更沉。她側頭,看到寒星暗紅眼眸正望著消失荒野的背影,瞳孔深處兩點幽藍冰焰,極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沒有任何言語。柳無痕知道,他看見了。這份沉重因果,他記下了。

她用力撐起寒星身體,聲音低啞堅定:“走吧。路還長。”

寒星極其緩慢、微不可察點頭,邁出第一步,踏碎營地邊緣一層薄薄浮土。目標,東方。

官道蜿蜒在枯黃原野,像一條灰白僵死的蛇。秋風卷著沙塵,抽打著臉頰,干澀生疼。柳無痕攙扶著寒星,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寒星身體沉重如灌鉛,大半重量壓在她肩上,每一次拖拽都耗盡力氣。他低垂頭,散亂黑發遮住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下頜緊抿毫無血色的唇。沉重呼吸帶著白氣,噴在干燥空氣中。

“餓……虛弱……混亂……美味……”

冥種印記意念碎片,如同跗骨之蛆,不斷沖擊寒星殘破意志堤壩。貪婪汲取著他每一步消耗、每一次風沙刺痛、每一次身體失衡情緒波動逸散的靈魂能量。識海中,幽藍印記上暗紫契約符文明滅不定,寒星必須時刻調動殘存精神力量壓制安撫,如同懸崖邊與饑餓兇獸拔河。每一次意念交鋒,帶來魂核深處撕裂劇痛更深疲憊。黝黑皮膚下,紋路如活物微微起伏,昭示體內永不停歇拉鋸。

柳無痕緊靠他,每一步踩得艱辛。懷中緊抱藤木藥箱,粗糙木棱硌著肋骨。風沙迷眼,她只能憑感覺前行。每一次寒星身體因痛苦或壓制不住冥種躁動劇烈痙攣,她都感覺肩膀快要壓垮。咬緊牙關,所有力氣灌注雙腿支撐手臂。冰冷汗水浸透內里衣衫,又被秋風帶走,只留下緊繃的酸澀。

天色漸暗,鉛灰云層低低壓著。前方,官道旁,一個模糊輪廓風沙中顯現——一座孤零零驛站。破敗土墻,歪斜木門,屋頂茅草被風吹得零落。門口掛著一盞氣死風燈,昏黃光暈在呼嘯風沙中頑強搖曳,像黑暗荒野唯一微弱希望。

柳無痕精神一振。“寒星!前面有驛站!歇一晚!”她提高聲音,風沙嘶吼中微弱。

寒星沒有回應,只極其艱難順著拖拽力量,朝微光挪動。

驛站比外面更破敗。狹小廳堂彌漫劣質燒刀子辛辣味、汗臭味和牲口臊氣。幾盞油燈勉強照亮油膩桌凳,幾個形容枯槁腳夫縮角落就咸菜啃冰冷干糧,眼神麻木。

柳無痕攙寒星走進,立刻吸引所有目光。好奇,冷漠,更多是看到“麻煩”嫌惡。寒星身上濃重病氣和那股陰冷氣息,在封閉空間格外刺鼻突兀。

“掌柜,要一間房。”柳無痕聲音沙啞,努力平靜。

柜臺后,干瘦老頭抬起渾濁眼,目光掃過寒星,眉頭厭惡皺成一團。“沒空房!”粗聲粗氣擺手,“馬廄后還有個草料棚,愛住不住!一晚二十個銅子兒,先給錢!”枯瘦手伸出。

柳無痕心沉。身上僅剩銀錢,雇車買藥已花大半。默默從懷里掏出破舊布包,數出二十個磨得發亮銅錢,放油膩柜臺。

老頭看也不看,一把掃進抽屜,指后門方向:“自己過去!別死我店里頭,晦氣!”

柳無痕強忍屈辱,攙寒星繞柜臺走向后門。身后傳來老頭壓低嘟囔腳夫竊笑:“……抬個棺材住店……真他娘晦氣……”

寒風夾雜沙塵,從后門灌入。所謂“草料棚”,不過靠驛站后墻搭的簡陋窩棚,三面漏風,堆些半濕半干草料,散發濃重霉味牲口糞便氣息。角落,幾只老鼠驚動,吱吱竄入黑暗。

柳無痕心徹底涼半截。比露宿荒野好不了多少。

她將寒星小心扶到相對干燥草堆靠墻坐下。寒星身體接觸冰冷墻壁,一陣劇烈顫抖,覆蓋玄黑色澤皮膚下紋路驟然清晰,如同活過來毒蛇皮下扭動!緊閉眼,牙關緊咬,喉嚨發出壓抑風箱般嗬嗬聲,額角滲出大顆冰冷汗珠。

“寒星!”柳無痕焦急蹲下,迅速打開藤木藥箱。藥材所剩無幾,小心取出最后一點分好藥粉。藥粉散發扶搖留下的苦澀清香,此刻如同救命稻草。

她捏開藥粉,湊寒星干裂唇邊。“寒星,吃藥……”聲音帶著未察覺顫抖。

寒星眼瞼艱難掀開一絲縫隙,暗紅瞳孔渙散無神。極其困難張嘴,任由柳無痕倒入口中。吞咽無比艱難,每次喉結滾動伴隨劇烈嗆咳身體更痛苦痙攣。

“咳……呃……”暗紅淤血再次嘴角溢出,粘稠冰冷,昏暗光線下觸目驚心。

柳無痕心如被冰冷手攥緊。迅速用袖子擦拭血跡,拿出水囊小心喂喝下點點冰冷清水。看著他痛苦扭曲臉龐,看著痛苦壓制中明滅不定的幽藍冰焰,巨大無力感絕望感幾乎吞噬她。

就在這時!

驛站前廳方向,突然傳來喧嘩沉重腳步聲!粗魯呵斥碗碟碎裂聲!

“……玄甲軍巡查!都他娘安靜點!”

“所有人!身份路引!拿出來!”

“有沒有見可疑人物?病癆鬼似的男人,帶拿藥箱女人?!”

柳無痕血液瞬間凍結!玄甲軍!都昶的人!竟追查到這里!

巨大驚恐攫住!她猛看寒星。幾乎聽到“玄甲軍”瞬間,寒星身體猛繃緊!如同被無形弓弦拉滿!覆蓋玄黑色澤皮膚下詭異紋路瞬間如同燒紅烙鐵清晰凸起!一股遠比驛站內更冰冷暴戾、帶純粹毀滅欲望意念碎片,如同沉睡兇獸徹底激怒,毫無征兆意識深處炸開!

“吼——!”

并非真實聲音,而是一股無形、源自靈魂層面狂暴沖擊!柳無痕首當其沖,大腦如同被重錘狠砸,眼前瞬間一黑,尖銳刺痛貫穿頭顱!她悶哼一聲,身體猛向后撞冰冷土墻!

草料棚外,喧嘩腳步聲猛地一滯!緊接著,更重腳步聲驚疑不定低吼朝窩棚方向快速逼近!

“什么動靜?!”

“在后面!草料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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