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倉距離杭州直線距離四百里,行走在官道上,會有曲折,也就是五百里的路程。
因為規模小,蘇杭一帶城市密集,下面鄉鎮成片,所以行軍不必扎營時建造營壘。故而一天的時間,除了吃飯和傍晚扎帳篷費時間外,其他時間都在走路。
楊國銳領著前隊,朱延平領著后隊。最后面還有陳世清領著的近二十名家丁看后,防止軍士思想發生變化而逃亡。
尤其是朱延平,他編制下的應征軍戶,多是他規勸來的軍余子弟,軍戶、軍余彼此之間沾親帶舊,一旦有人要逃,說動朱延平的話,這一百人可能就成規模逃了。
一百人這么大的數字,還是換裝后,一旦為禍地方,不僅朱延平等人就完了,鎮海衛也就完了。
陳世清不能不操心,這是一支新軍,沒有老軍穩定軍心,思想極度不穩定。
向南過瀏河,到了嘉定縣,沿海的四個專注海防的千戶所,崇明沙所、瀏陽中所、吳淞江所、寶山所四個獨立千戶所的八百應征軍戶會匯合鎮海衛二百人,一起南下經上海縣去松江府。
松江府將會有金山衛、南匯咀、青村兩個千戶所共六百人加入行軍序列,經過松江府就是浙江嘉興府,這里有海寧衛和兩個守衛海防的千戶所,也是六百人。
臘月二十八,行軍序列膨脹到一千六百人,全軍總指揮變成了南京大營派來的游擊將軍劉行孝。
當夜,松江府城外,全軍軍官開會。
剛從松江府回來,應付完應酬的劉行孝打著酒嗝,黝黑方正的臉龐透著酒紅:“廢話就不說了,本將軍劉行孝,南京守備大營出來的。和你們一樣,也是軍戶子弟,世襲延慶衛千戶。”
“別把你們的將軍,我劉行孝當成尋常的庸將。本將雖無戰功,也無什么顯赫家世,但本將的名頭,在南京也是響當當。”
劉行孝坐在主位,打著酒嗝,瞇著眼,手里端著茶環視:“咱治軍手段就一個字,嚴!不犯軍法軍令,本將軍就是你們的兄長,犯了,本將軍就是牛頭馬面催命閻王!”
“這回戰事,具體事情你們也都清楚,只要乖乖跟著本將軍。本將軍能保證不讓這一營沖在最前面,戰后也能喝上油水。惱了咱,本將就請個前鋒營的差事!如何?”
“愿聽將軍軍令。”
一幫人起身抱拳,不少土鱉還真被劉行孝給鎮住了。
“瞧你們那膽氣,下回聲音響亮些,本將軍耳背,聽不清楚。都先坐,事情咱一步步來捋順。”
劉行孝開始初步選拔他所需要的軍官,將桌案上的軍籍堪合檔案拿起來,搖頭晃腦看著上面的衛所管事針對每人特長的評點。
這只是個參照,再說現在他任命軍官,也是臨時的,要在行軍路上再篩選。真正的任命,會在杭州大營。
鎮海衛總旗以上的六人經過選拔,以楊國銳為把總,朱延平為前哨哨官,劉高旭右哨,左哨是同衛人韓英,楊春茂后哨,中哨空缺,也沒兵丁,以后會由楊國銳親管。
按照劉行孝的說法是,浙人怯戰,不能獨編。會將浙江嘉興府的人馬打散,分派到各把。
這夜,朱延平將剩下的羊肉取出來讓全哨弟兄同食。因為劉行孝管軍甚嚴,不能飲酒,以茶代酒,給他過了十八歲的生日,如今他也算周歲十九了。
這兩千二百人,將會編成一個營。一個營的編制是三總三千人,可現在又有幾個滿編的營?
因為地區臨近,這些軍士口音相仿,利于指揮。別說交通經濟發達的江南,全國各處都是如此,往往一個村子隔條河,河這邊一種口音,河那頭一種口音。
將各地軍士混編,很抱歉,軍令會行不通。
將軍士抱團合編,只要掌握底層的軍官,就能控制住,指揮的動。至于下面人抱團違抗軍令,這種事情不用想,是避免不了的。
就連戚繼光當年率領的浙江兵,馬上要交戰了,浙兵陣前派出代表和戚繼光要談條件……結果不言而喻,大敗,如果不是戚繼光的老婆很能打,戚繼光很可能初戰就折在那里了。
另外,戚繼光的老婆很彪悍,曾經從山東一路追殺戚繼光,追到了南直隸,成為朝野趣談。雖然夫妻倆都是大個子,但戚繼光的個人戰斗力,可以忽略不計,也可以說是沒表現出來。
南下路上,官道兩側的繁華,與行軍的軍士沒有一點關系。
行走在官道上的小販,也會有意識的避開這些人,仿佛躲避瘟神。
有時候,甚至全軍會離開官道,給路過的文官老爺馬車繞道,可能擔心他們驚著文官老爺。
甚至,一名叫寶卷先生的名妓從南直隸秦淮過來,要去江西南部找贛南巡撫楊鶴,全軍更是早早避開,擔心沖撞了這位佳人!
一路種種憋屈,讓朱延平的臉色越來越差,脾氣也大了不少。
更可恨的在嘉興府崇德縣的運河碼頭上,隔著五里路的官道,這里的官員硬是一道手書將他們拉過去,干了半天苦工。
劉行孝憤怒,可他還要安撫下面的軍官。他也沒想到,出了南京大營,蘇杭一帶的軍人的地位,會這么的差。
朱延平憤怒,可他要忍住,他是軍官,是兵頭,他要做好榜樣,還要緩解下面弟兄的怒氣,別讓他們沖動下做了什么連累全軍又害了自己的傻事情。
終于,到了杭州府的地界。
連續的行軍,也有人病倒了。
一聽去軍營里給軍士看病,醫匠沒幾個會點頭。可行軍中的軍士不能出營,更不能離隊。一旦出營被文人發現,宣揚出去那就是滋擾民生,為禍地方……
學醫的,首先要是個讀書人才行。往往都是科舉無望的人就會轉而行醫,這個工作清閑,有好名聲。搞不好,一個鄉下的行醫的老頭兒,就有個秀才功名,甚至還會一幫當官的同窗!
“一條人命,還是去保家衛國的人命,你們這樣冷眼旁觀,不怕弟兄們寒心,引發兵變?”
夜里扎營后,強行撞開一旁小鎮醫館門板,朱延平帶著何家兄弟強闖進去,冷冰冰盯著行醫的中年人。口上腔調,是跟魯衍孟學來的,據說是京師口音。
魯衍孟什么都會,唯獨不懂醫術,否則他開方子抓藥就好。而隨軍醫官,要到了杭州大營才會分配,現在病倒一個人,全軍束手無策。
不救,軍心就不穩,人人心寒。劉行孝問了問,朱延平站了出來,盡管生病的那個軍士他不認識。
這個醫生見朱延平只是口出威脅,還沒有對人動手的意圖,披上棉袍苦笑道:“小將軍,不是鎮子上的同行心冷。而是給軍漢看病,真不是一個好差事,救過來一切好說,若運氣不好,我們這些行醫的,能安然出營?”
“我的弟兄不能就這么病著,能不能救活是他的命,找不找醫匠救治是我們這些做袍澤的本份。哪怕先生去開副方子,我們這些做袍澤將袍澤情分本份盡到,絕不會無理取鬧,為難先生。”
輕嘆一口氣,朱延平說的也有道理,醫生指了指門板道:“難得小將軍是個看通世情的人,這門你們修好,我去準備準備。”
當夜,一個比朱延平還小三歲,一個十五歲的松江府金山衛軍戶子弟在藥端到身前時,瞪著眼睛咽氣了。
“尻你娘!”
戚刀出鞘,朱延平一刀砍斷木樁,提著刀長吼一聲,渾身氣的發抖,走了。
一旁劉行孝給楊國銳一個眼神示意跟上去安撫,揮揮手道:“燒了吧,骨灰托商旅運回去,費用本將軍出。”
金山衛來的百戶心里不好受,合上少年眼皮,起身問:“將軍,能否報個陣亡?這樣衛里也好向府城討要些錢糧,這孩子家里就剩一個弟弟,沒別的營生。”
“難,還未開戰,怎么報?”
劉行孝轉身要走,駐步,回頭道:“先送回鄉里入土,到了戰場再想法子,大不了掏點銀子打點一下,把這事做完整。”
正月初三,這一營兵馬抵達杭州大營。
劃分好營區后,朱延平安排何家兄弟帶人扎帳,他僵硬著面龐,則帶了十個人與兩輛驢車去拉糧草。
排隊等了許久,才見到軍需典吏,將領糧文書交上去,并按著魯衍孟的吩咐指點,笑呵呵塞了四五錢碎銀子。
面目嚴肅的典吏立刻就春暖花開了,打量著一身魚鱗甲的朱延平笑說:“這回應征的,懂規矩的沒幾個。看來,小將軍也是將門出身世代報國,我們自然也會關照關照。”
一個把總穿魚鱗甲正常,哨官穿,那就有問題了,不是家里有錢,就是將門子弟來歷練。但有錢的會來應征?
“如此感激不盡,諸位大人若有空閑,卑職愿在杭州設宴,求教一番軍中門道。這杭州繁華,卑職向往的緊,苦于無人向導。”
畢竟要在杭州待三個月,這些大爺可要伺候好了,不然他手里弟兄會吃不飽肚子。
這典吏笑了笑道:“改日可好?如今各營兵馬陸續趕來,我們這些管糧的白日里忙,夜里還有那些將爺要伺候。”
“卑職是游擊劉行孝將軍麾下鎮海衛的百戶朱延平,諸位大人有了空閑遣人通報一聲,卑職也好早作準備。”
“好說好說,那小將軍改日再敘。”
排隊領糧的人很多,這典吏低頭提筆,備案做檔后,在領糧文書上簽字畫押蓋印,還給朱延平,神秘笑笑:“小將軍可去乙庫領糧,那邊糧官姓陳,與我有親,就說黃海遣去的。”
“多謝大人,改日再敘。”
帶著笑意告別,朱延平一口純正的京師口音,也換來這典吏的親切笑容。
領了兩車總共二十石上好的大米,姓陳的糧官攀談中知道朱延平有馬,還送了五斗豆料喂馬,十分的熱情。當然,這頭也是塞了銀子的。
魯衍孟全程旁觀,抓了把黃豆生嚼著,一路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