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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會茶隱機緣 翠湖酬心曲

馥芳問母親去與鄭家“會茶”的都有哪些人,母親說:

“還不就是你叔父、你舅舅,攜你姑丈、哥哥他們幾個去?!?

“全是男親啊?”馥芳一聽就撅起了嘴,“他們湊在一處,除了寒暄客套,還能瞧出什么真章兒來?”

“不然……”母親沒了主意,“我讓你姑姑跟著去瞧瞧?她可是個厲害的?!?

“姑姑啊……”馥芳拖長了調子,眼珠兒一轉,扯著母親衣袖撒嬌搖晃,“不然讓大姐姐幫我去瞧瞧唄……”

“胡鬧!”母親輕輕拍掉她的手,“你姐姐那是王家人了,如何能去?再說她一個同知府少夫人,怎么能隨便去到那平頭百姓家里?!”

馥芳一聽就不干了,撅著嘴來找老太太訴苦:家里偏心,姐姐配的是同知府,自己就選個平頭百姓,“會親”這樣的大事,讓叔父、舅舅、大哥那些古板男人去,無非是說說客套話,走走過場,能看出什么門道?

老太太笑咪咪地聽她抱怨,平日最疼愛這個孫囡,撒嬌搞怪也這么招人喜歡!

“囡囡莫急,到時候我讓吳媽媽跟過去瞧,識人觀事,只她一個就勝過前頭所有的男人!”

吳媽媽是老太太的心腹,打從姑娘時就跟著,人情練達,心思縝密。馥芳得了這話,心里稍安,但總覺得缺些甚么。回房后,她左思右想,到底不踏實,她鉆進馥郁懷里,央求道,“你到時候也跟著過去吧!雖然有吳媽媽在,大的錯不了,可這些長輩、老人家眼里只有家世學問,銀錢經濟,我關心的怕是一樣都瞧不見,好姐姐,你去幫我瞧瞧唄……”

“你想知甚么?”馥郁放下手中的針線,抬眼溫和地望著她。

馥芳的大眼睛忽然亮起來,“就看那家人平日喜歡做什么消遣,有什么好玩的,若是男人成天只曉得在外應酬賺錢,女人只圈在家里伺候老老小小,就是潑天的富貴,也是無趣憋悶至極!”

馥郁瞧著她這般情狀,心下微嘆:誰不想自在快活,也就她這樣的古靈精怪!可世間姻緣,真由得這般任性挑選么?只是瞧著她眼底那份灼灼期盼,馥郁終究不忍心潑冷水。

這日午后,五寶他們依約來朱府候著,背著朱家仆婦一干人隨著主人家的轎輦去城南,里頭就有朱馥郁。一人吩咐他們說:

“去城南頭道巷”

往日五寶他們甚少來這邊拉生意,因是背街巷,人稀活少的緣故。今日進到巷子里面才發現,原來這整條巷子僅兩、三戶人家而已。

最里頭的一家戶門大開,有人迎出來,五、六乘轎輦停住,一時下來八、九個人塞滿了巷道。賓主作揖、寒暄著,一群人進了宅子,肩輿、腳力候在門口,有人出來送上茶水,招呼他們吃茶歇息。

五寶眼見著朱馥郁跟著眾人進去了,大門合上,回頭向人打聽今日這趟生意的緣故,才曉得是云南府人議親的習俗“會親”,乃女家端詳男子之儀式。若是子弟為謙謙君子或有志之士,這頭親事就成了,若是女家瞧不上這姑爺,就借故推脫。

五寶心想,這里頭有朱馥郁,想必是來替二小姐相看未來的夫婿了!

五寶在外頭看,這家人的朱漆正門不出奇,來時的側門口卻有五六個拴馬樁,且巷道內青石板地面上有車痕馬蹄印記,足見平日多有車馬來往,再看院墻足有兩丈高、二十余丈長,隱約可見院落中高高低低的屋頂十余間,心道這二小姐議親的人家果然是殷實富戶。

喝過一盞茶,就有人出來撒銅錢。轎夫、腳力和下人們都忙著去搶,稱道這家老板“豪氣大方”,祝主人家心想事成。

兩、三盞茶后,院門復又打開,一行人出來與主人家道別。

五寶見朱馥郁又是最后才出來,一行人回朱府。

馥芳在房里坐臥不寧,伸長脖子等著會親的人回來,聽得前面說“人回來了”,起身就往老太太房里趕,奔到了門口遇上母親才駐了腳步。

母親瞪她一眼,低聲責備:“慌里慌張的干什么?還有沒有點規矩?!”

馥芳收腳低頭讓母親走在前面,在背后做鬼臉。母女二人進了老太太房間,見只有姑姑和吳媽在,想來叔舅他們都在爹爹那邊說話,心說正好!不必聽長輩大人們的那些場面套話了。

書房內,馥芳的叔父朱承祜正在與朱府老爺朱時衍講大道理:

“……我輩詩禮傳家,自當以圣賢之道垂訓子孫。男兒志在匡濟天下,豈可囿于商賈錙銖之利而廢修齊治平之本?女子則以敦厚貞靜、持家勤儉為要。當此海晏河清之世,更須謹守尊卑倫常,砥礪操守。若與汲汲于利之徒聯姻,恐門風難繼,非祖宗之愿也!”

長篇闊論之后就一個意思:自古商家乃投機獲利之輩,粗疏不知禮,與詩書官宦之家不匹配。

姑父道:

“對?。〈俗与m然是鄭家獨子,但非長房嫡出,咱們的孩子嫁與他家豈不委屈?說出去也不好聽啊!”

長子朱孚規規矩矩地起身向父親回報所見所思:

“依兒子淺見,鄭松此人雖非紈绔,然其父只重財利,其子亦無青云之志??秩蘸笥谧又哆M學科舉一道,難有襄助扶持之心。”

朱時衍捻須沉吟,不置可否。

老太太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

“嫂嫂,這門親事是哪個媒人托賴的?這家人與我家怎堪匹配?!”姑姑一開口,母親的臉都白了。

“那個鄭氏,恨不能十個手指頭都帶滿金珠玉翠,一上來就拉著我‘小姑子’、“大妹子’地一通亂叫!哼!我父官居提督學校副使,娘家是經歷司長官,你一個妾室二婦如何能與我稱‘姐妹姑嫂‘?他家不過有幾個錢而已,門口堆著的牛屎馬糞還沒有清掃干凈呢!”

馥芳的母親一直忌憚這厲害的小姑子,馥芳雖看不過姑姑那份尖酸畢竟不敢頂撞長輩,一屋子人都默默聽著她刻薄男家。

老太太皺著眉聽姑姑講了許多,不耐她的輕狂,轉過頭問身后的吳媽媽:

“你看得些什么?說來聽聽?!?

“據老身看來,他們家倒是清白老實的生意人,家業殷實自不必說,一院十幾間房子擺在那兒哪!我打聽過了,鄭家人丁不旺,家事亦不蕪糜,兩位夫人日常相處和平。平日鄭老爺和少爺皆忙于生意,大夫人出身農戶,雖然不擅場面應酬,但古道熱腸,好耕植畜養,家中花園皆改為菜畦,每日侍弄蔬果,喂雞養鴨,樂在其中。鄭氏娘子快人快語,身體康健,事事親力親為。一家子主人待鄰里下人仆婦皆友善大氣,似我們二小姐這般活潑討喜的的性子,嫁過去是斷不會吃苦的。”母親聽了臉上總算有點喜色。

“嘖嘖!聽聽!花園里種菜養雞!還親力親為,這是大家子夫人太太們日常該干的事么?對了!說起他家里頭那幾間房子,多上鎖無人居住,積塵寸余!我問何不多雇人服侍打掃,鄭氏竟然說‘家中就那幾個人,也沒有許多事,要些閑人來何用?’,這是不顧大家子的體面排場了!”姑姑在一旁搶話,馥芳氣白了她一眼,被她瞧見了,鼻子里“哼”了一聲,說:

“二丫頭,姑姑可是為你好,你將來嫁過去要是無人服侍,整日蓬頭垢面地做農婦,看你悔不悔!”

吳媽媽笑道:“姑小姐說笑了,我們家的小姐是何等尊貴,若嫁到他家必然是受一家子寵愛的,這等雇人服侍的小事于兩家人都不值一提,我瞅著親家母急盼孫兒,只怕到時候要親自來照管我們小姐呢!”

吳媽媽一席話說得入耳,一屋子的人聽得都笑起來。

人散盡,馥芳拉了馥郁問:

“怎樣?”

馥郁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打開來是一枚銅錢大小的平安玉扣,滿翠冰透,種老肉厚,胖乎乎憨態可掬,一看就價值不菲。

“呀!這‘小胖子’是哪來的?”馥芳喜得拿在手里端詳。

“這是鄭少爺私下給我的,我本不敢收,只因他要我持此物帶話給你:我家鎖著的幾間屋子里,這樣成色的珠寶玉石數不盡,等過了門,隨您喜歡去打首飾。此物貴重,我不敢留,特交給你。”

馥芳一聽面露喜色,拿著玉扣愛不釋手,轉而遲疑,繼而失落,把玉扣塞回馥郁手中道:

“這是他給你的,你收著吧!我瞧著這門親事怕是不成……你快快拿走吧,莫讓我瞧見心煩!”

馥郁忖度著她的心思,接著說:

“你托我打聽的事,我仔細問了他家中仆婦,原來這鄭家人在江川是大姓,族中兄弟眾多,但只有鄭老爺一支在省城及滇川道做纓帽生意,每逢節日必闔家回江川老家與族中親友團聚。聽聞老家也有田宅,在湖邊有別院,推窗便是萬頃碧波……家人常去撫仙湖上打漁泛舟,或是呼朋引伴進山探幽一去少則四五日,多則半月,是為家中最熱衷之之事?!?

“真的?!”馥芳的眼睛瞬間又亮了起來,充滿神往,仿佛眼前已展開撫仙湖的煙波浩渺。

自媒人回說朱家不允以來,鄭松一直悶悶不樂,睜眼閉眼都是朱馥芳精靈古怪的俏模樣。

“你非要那朱家小姐不可?”鄭老爺問兒子

“嗯!就看上她了!”鄭松悶聲答道

“呵呵!你小子眼光不錯嘛!朱家先祖拔貢入仕,她爺爺進士出身,叔父曾執掌書院。唉……你爹我這輩子雖掙下偌大家業,可惜耽誤了你讀書取仕。世人都重仕輕商,如今咱們雖有家財萬貫也依舊是賤業末流,我們這樣的人家正該與朱家這樣的書香門第結姻,我鄭氏一族子孫后代走上大道正途就有望了!你既有這樣的心思,等著!我再厚金托媒去說和!”

鄭松卻不曾想他爹有如此謀劃,自己當初看上那人并無攀附之心,現下只盼與那人見面問個明白:家里為什么不許親?她對自己是個什么心思?只是要如何與朱家小姐聯絡呢?正無頭緒間,恰巧朱馥郁上門來還他玉扣,他沖口而出:

“我要見你家小姐!”

馥郁嚇了一跳,連連搖頭。

“姑娘莫怕,我只見她一面就好。就問一句話。”鄭松堅定的口吻,執拗的眼神,讓馥郁無法拒絕。

她回去傳話,馥芳聽了又激動又緊張,在屋子里轉著圈喃喃自語“不成!不成!”,馥郁看她折騰夠了才問她:

“你心里對他是個什么意思?”

“唉,家里大人總說兩家如何不匹配,我也不曉得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總不能為著一個外人忤逆家長吧?愁死個人了!”她沮喪地托著腮。

“那不然……”馥郁試探著,“咱們就依他的意思,見面與他說個明白?說開了也就各自丟開,省得日后糾纏。”

幾日后,五寶背著馥郁,跟著二小姐的轎子去翠湖,兩個人一起遠遠望著湖心亭子里的兩個人,楊柳拂水,平靜湖面上層層漣漪,遠處隱隱傳來兩人說話的聲音。

“家里大人不允?那,那你……你家里是瞧不上我這個人嗎?”鄭松小心翼翼地問

“倒也不是看不上你”馥芳抬頭望著天空,又低頭望著水面,“是怕你家里人不讀詩書,只曉得賺錢,將來于兒孫前程無宜。”

“不賺錢哪有力教養兒孫?再說了,我爹最是敬重讀書人,在江川又捐學田、又助學子無數,連書院山長都說他是‘義商’!……聽說要跟書香門第結親,全家都歡喜得不得了……”鄭松著急地想辯解,先前準備的許多說辭,這一刻竟然全忘了,只能撓撓頭說,“嘿嘿,只是兒孫讀書這事,怕是只能托賴你家了。”

“噫~”馥芳白他一眼,“你家兒孫讀書跟我家有什么干系?!”

“怎么沒關系,我這不……就來求你了嗎?”鄭松忽然面露羞澀,扭捏著說:“我爹說了,你若是不慣與家中兩個婆婆同住,等生了娃就給咱們買宅院單過!”

“呸!誰允了你家親事么?這就想著……”馥芳又氣又羞地背過身去,頭上珠翠亂顫,“怪不得長輩說你家中禮儀荒廢,長幼無序,言談粗鄙!”

“哦~原來你們是嫌棄我家粗鄙!沒錯,我家里原是種田打漁的,可誰家往上數三代不是泥腳桿?”鄭松聽她終于說出了實話,心里的悲憤、擔憂、緊張把自己的心都漲滿了,那份患得患失盡在馥芳眼里。

“你亂講!哪個嫌棄種田人了!自幼家里長輩就教導我們‘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夫子也說‘不事農桑者,當思何德有余糧’,外頭人都編排我們,你也似他們一般,我不理你了!”馥芳轉過身來辯白,腮幫子氣得鼓鼓的扭頭就要走。

鄭松忙攔住她,轉著圈地陪不是,怪了!她生氣罵自己,自己非但不氣,還覺得十分受用,若是她不理自己了,就仿佛天要塌下來一般。

遠處水榭旁,朱馥郁靜靜望著亭中人影。但見那二人時而湊近急切傾訴,時而又賭氣背對,那份天真赤誠的情態盡顯無遺。她想起馥芳前幾日還說“這世上便沒有能真正容我這般任性古怪之人”,如今眼前不就有一個渾然不怕她古怪、似乎還甘之如飴的后生?緣分之事,實難預料。

一絲微不可察的落寞和羨慕悄然浮上馥郁心頭。旁邊的五寶一直默默注視著她側影,見她神色有異,躊躇了半晌,終是忍不住用那最平靜的調子問出最深的情怯:

“二小姐將來若是定了親事,小大姐你還……留在朱府里么?”

朱馥郁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驀然轉頭看向身邊的五寶,清澈的目光里帶著一絲驚詫,自己的心事,何時竟被這個沉默如石之人知悉?

清風吹拂著她的衣袂,她突然起身朝湖心亭走去。

“你倆鬧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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