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65年，北周同州

天空壓著鉛灰色的云，低垂得仿佛要碾碎這片荒涼的土地。朔風卷過裸露的巖壁，發出嗚咽般的哨音。空曠的礫石地上，篝火堆砌，火焰舔舐著干燥的空氣，扭曲上升的黑煙里，夾雜著焚燒符咒特有的焦糊與草木灰燼的嗆人氣味。這里是北周扼守的要沖，飽受戰火蹂躪的邊城。黃土夯筑的城墻在風沙侵蝕下顯得斑駁而疲憊，城外開闊地上，擠滿了從四面八方逃難而來的流民，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瘟疫在人群中蔓延，每一天都有許多人因饑餓和病痛死去。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呻吟、婦人壓抑的啜泣，混雜在呼嘯的風沙里，恰如人間地獄一般。

薩滿師身披法衣，臉上涂抹著詭秘的油彩，只露出一雙深陷、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口中吟哦著古老艱澀的咒文，每一個音節都像沉重的石塊投入死寂的水潭，激起無形的漣漪。他枯瘦的手高高揚起，將最后一道浸透了朱砂的符咒投入火中。火焰猛地躥高，爆出一團刺目的紅光，如同地獄之門撕開了一道縫隙。

“散落四野八荒的亡魂們，聽我招魂攝魄令，歸于幽冥，速去輪回！”

那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穿透寒風，回蕩在四野蒼茫。圍繞在火堆旁的流民們匍匐在地，身體隨著咒語的節奏顫抖，口中發出含混的應和，匯成一股低沉壓抑的潮聲，對未知和死亡的恐懼，令他們充滿了對薩滿神的敬畏。

就在那符咒燃盡的紅光即將黯淡的剎那，異變陡生！

一聲凄厲得非人間所有的嘶鳴撕裂了凝滯的空氣，仿佛從九幽之下傳來。所有人駭然抬頭，只見一道龐大、扭曲的陰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天穹俯沖而下，帶著毀滅性的威壓。那陰影在眾人驚恐的瞳孔中急速放大——竟是一條猙獰的巨蟒！粗壯如百年古木的蛇軀上，赫然伸展著一對覆蓋著堅韌皮膜、骨刺嶙峋的巨翼！

它龐大的身軀帶起狂風，卷起漫天沙塵。一物被它猛地從空中甩落，帶著沉悶的破空聲，“砰”地一聲砸在離火堆不遠處的亂石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待塵土稍散，眾人圍攏去看，地上那物赫然是一條巨蛇！蛇頭已被啄食空了。

“這蛇怪竟然捕食同類！”有人驚呼

死寂，瞬間籠罩了這片方才還在進行神圣儀式的土地。風似乎都凝固了，只有篝火還在噼啪作響，映照著大薩滿那張油彩下令人生畏的臉。

“那是上古神獸‘騰蛇’！它護佑著薩滿眾生，一雙巨翼帶來地獄之火，驅趕吞噬這人間的游魂！”

流民們聽言紛紛下跪祈拜，空中的騰蛇的陰影盤旋片刻，發出一聲嘶鳴，振翅沒入更高更遠的灰暗云層，消失不見。

這時，遠處一隊精悍的騎兵簇擁著一位將軍，正沿著城墻巡視，漸漸走近流民聚集地，引得眾人急忙避讓。

薩滿師停下招魂儀式，注視著為首之人，他身披玄甲，面容剛毅，輪廓分明如刀削斧鑿，正是鎮守同州的大將軍宇文邕！

宇文邕端坐于雄駿的戰馬之上，目光掃過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空洞的流民，眉頭深深鎖起，握著韁繩的手背上青筋微凸，百姓的苦難，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馬隊所過之處，皆是俯首哀嚎的流民，唯有薩滿師和幼小的徒弟靜默肅立，引起了宇文邕的注意，他勒住手中的韁繩，手中的馬鞭指向這一師一徒。親兵立刻上前，驅趕二人來至將軍馬前跪下。

“你們通古斯人來我中原做什么？！”宇文邕居高臨下，聲音里透著威嚴

“稟告大將軍，在下薩滿師奧督.熱遜，我們師徒路過同州，見這里的百姓因疾病和饑荒而身陷痛苦和絕望，想借助薩滿的力量讓他們擺脫對死亡的恐懼。”

宇文邕聽了沉默不語，把目光轉向他身邊瘦小的身影，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臉上覆著薩滿神的面具——猙獰的面具與男孩單薄的身形形成詭異而悲涼的對比。

宇文邕高大的身影在男孩面前投下濃重的陰影。男孩似乎感受到了壓迫，身體縮得更緊，露在面具外的一小截下巴，蒼白得毫無血色。

宇文邕伸出馬鞭，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卻又奇異地沒有粗暴。男孩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顫，面具已被馬鞭揭起滾落在地。

風沙卷過，吹拂著男孩額前凌亂的卷發。面具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張與周遭苦難格格不入的臉龐。盡管沾染了塵土，帶著長途跋涉的憔悴，但那五官的輪廓卻異常清晰秀美，鼻梁挺直，唇形姣好，一雙生翳的眼睛如寒潭浸墨，深不見底，更襯托得他清俊得如同誤落塵泥的玉璧。

宇文邕的目光在那張臉上停留了片刻，心道：看起來和赟兒差不多的年紀，也是一頭卷發......

他的目光盯著男孩奇異的眼睛，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掠過眼底。

“你可看得見我？”他在男孩面前揮了揮馬鞭

男孩驚慌地往薩滿師父身后躲藏

“將軍，這可憐的孩子是我途中所遇，只因他天生異象，眼睛上如蒙了一層膜，視物模糊不清，自幼便被人視為異類驅趕傷害，父母雙亡后被族人遺棄，幾乎餓斃于野，我雖救了他，可他年幼體弱，受不住傳教途中的艱辛，若將軍不棄，留他做個‘共命人’，也是一樁幸事啊！”

“何謂‘共命人’？”宇文邕遲疑地問

“薩滿創世，萬物皆同氣連聲，彼此共擔命運便是“共命”，若有人肯將自己的轉生之魂‘法加庫’獻祭薩滿，發愿做他人的‘共命人’，生前承擔他人一生疾病、災難和厄運，死后便可不墮地獄，不再輪回轉世。眼前這個孩子已發此愿，為將軍承擔一切災咎疾苦，正是他修行之幸！”

奧督.熱遜說著，將藏在自己身后的男孩拽出來，摁在地上叩頭，眾人見狀有嗤笑者，有嘲諷者，卻不知他這番荒謬言辭觸到了宇文邕的心事，他想起了自己那纏綿病榻無藥可施的幼子。

“既如此，你就做我兒的‘共命’吧！”

男孩似乎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命運安排，無助地望向身邊的薩滿師父。

宇文邕沒再多言，揚鞭催馬，繼續向前巡視。

親兵上前一把將男孩揪上馬，他小小的身體沒有反抗和掙扎，奧督.熱遜目送著玄甲騎兵的鐵蹄一路絕塵而去。

千里之外，南朝吳地，司織下大夫府邸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安息香和煎煮草藥混合的甜膩氣息，檐角銅鈴在微風中發出細碎清越的叮當聲。庭院深深，花木扶疏，一派江南富庶之家的從容氣象。

“恭喜老爺！喜添千金！”

滿堂的下人仆婦齊聲賀喜，聲音里洋溢著由衷的喜悅。朱大人捻著修剪得宜的短須，滿面紅光。

待到孩子滿月這天，門客們紛紛贊嘆：“司織大人這位千金的命格可了不得！乃是萬中無一的‘水澄桂萼之格’！水潤而桂萼生輝，主姿容絕世，光華照人，將來必是傾國傾城之貌，擁躉如云啊！”

“有此貴格之女，大人將來必得乘龍快婿，貴不可言哪！”

朱大人聞言，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連聲道謝。

朱夫人產后的虛弱倦意，不耐前頭逢迎吵鬧，此刻倚在錦緞靠枕上，望著襁褓里的嬰兒，難掩歡喜。眼前堆滿了賓客們送來的各種絹布，輕薄透氣的紗料，潔白細膩的縞帛，厚實耐磨的綈布，甚至還有帶暗紋的綺羅、彩色提花的錦緞……她無心去看，司織府里什么樣的錦緞沒有？

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穿著杏子紅撒花綾襖、梳著雙丫髻的女孩子像只雀兒般輕盈地跑了進來，正是朱府的大小姐，朱滿月！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滿是好奇和興奮，直奔向母親床榻邊

“給我看看妹妹！”朱滿月的聲音清脆得像銀鈴，歡喜地奔向向乳母手中柔軟綾羅中的小小襁褓。

乳母笑著將襁褓放低給她看，朱滿月屏住呼吸湊近襁褓，瞪大眼睛看著那一張小小的、粉嫩的臉蛋。嬰兒的皮膚細膩得如同初凝的羊脂，眼縫雖閉著，卻已能窺見其輪廓的秀美。最奇的是那眉心之間，隱約可見一粒極淡極小的朱砂紅點，襯得那張沉睡的小臉無端端透出一股圣潔端麗的氣息。

“妹妹真好看！外頭的人都說妹妹命好，說她‘有貴婿’，人家當年是怎么說我的？”

朱夫人聽了忍俊不禁，撫摸著她的發頂道：“你是子時滿月生的，說你是太陰居廟旺之地的‘月朗天門格’！主一生能掌大權柄，善聚四方財帛，福澤綿長。你爹爹歡喜得不得了，才特意為你取了這個‘滿月’的名字呀！”

乳母笑道：“哎喲喲！這女子能掌什么大權？最大的就是后宮大權！莫非我們大小姐要做娘娘？！”

朱滿月聽了得意地小臉一揚，脆生生地說：“我也要貴婿！”

眾人都笑了

乳母笑道：“那還用說么！日后做了娘娘，那還不是天下第一的貴婿！”

朱滿月越看越喜歡襁褓中的妹妹，小臉幾乎要貼上去，問道：“她叫什么名字呀？”

朱夫人溫柔地說：“你給妹妹取個乳名可好？”

朱滿月歪著頭，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脫口而出：“叫阿珠吧！”

朱夫人微微一怔，隨即笑道：“‘阿朱’？這……怎么能把姓氏當做名字呢？不好不好。”

“啊呀不是那個‘朱’！”朱滿月急了“我這個是‘珠子’的‘珠’，你們瞧她的眼睛像兩粒黑珠子一樣又亮又圓，臉蛋長得像珍珠一樣又白又潤，不正該叫‘阿珠’么？”

話音未落，她已經湊到襁褓邊，一連聲地喚起來：“阿珠？珠珠？小珠珠？你喜不喜歡姐姐給你取的名字呀？”小小的嬰兒似乎真的被這清脆歡喜的聲音感染，竟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牽動了一下嘴角，發出細微的、滿足的“咯咯”笑聲。

姐妹倆的互動瞬間融化了所有人。

朱大人事后聽聞笑道：“不錯！珠圓玉潤，掌上明珠！就叫‘阿珠’！”

自此，家里又多了一朵承載著闔府上下寵愛的富貴花。

書香門第，家資豐厚，在所有人看來，這對姐妹花的人生，早已鋪就了繁花似錦的坦途，只待她們在歲月中安穩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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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陡然撕裂。

江南溫軟的熏風、朱門內的笑語喧闐、妹妹無邪的咯咯笑聲……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抹去，瞬間褪色、消散，只剩下刺耳的、粗糲的現實。

“‘朱～思～離’……”一個少女在空寂中喃喃自語，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迷惘，“爹娘當初為何給妹妹起這令人惆悵的名字啊？”

如今，朱滿月已不再是那個穿著杏子紅綾襖、梳著雙丫髻的朱府大小姐，父母也離她們姊妹而去了……

“阿朱！又杵著發呆！找死啊！衣服漿洗完沒有？”

“阿朱！前頭傳了！還不快過去！磨蹭什么！”

一連串尖利刻薄的呵斥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瞬間擊碎了她那點恍惚的愁緒。

“阿朱！”

“阿朱！”

一聲聲“阿朱”，不再是親昵寵溺的呼喚，而是冰冷的、帶著厭煩和驅使的符號。它們如同冰冷的鐵釘，一下下，將那個擁有“月朗天門”貴格的大小姐，牢牢釘死在吳地罪臣之女身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