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漏盡,夜風驟起。月亮時隱時現,濃重的烏云層層疊疊,透不出絲毫星光。
周遭鴉雀無聲,人人屏息凝神,溫允禎坐于馬上,神色中難免透出一絲焦急。
忽然,他見一人從巷口轉出,匆匆跑至身前,垂首說道:“殿下,巷中人馬已就位!”
溫允禎精神一振,頷首示意此人退下,神色立時變得肅然,他向前輕揮手臂,身后的五十名王府衛士迅速魚貫而出,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
此時那方院中,門口守著一個虬髯大漢,他背靠柴門,不時低頭把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顯然心不在焉。
院中央是一座近乎方形的木屋,屋中伸手不見五指,卻滿滿當當坐了十五個人,正三三兩兩地小聲交談著。他們借著從窗欞微微透過來的光亮,勉強能夠認清彼此。
“貴人交待之事都辦好了嗎?”一人開口說道。
此人面門而坐,雙手抱臂,位置正處于十五人中間。借著時有時無的光亮,可看到此人臉上橫亙著一道溝壑般的刀疤,顯得他神色分外猙獰。
“昨日已有兄弟折了進去,今后行事萬萬不可大意!”他的語氣中含有隱隱的怒氣。
屋內十五人皆以此人為首,他出言訓斥眾人,竟無一人出言反駁。
許久,一人甕聲甕氣地說道:“大哥放心,昨日的確是咱們失算了,任誰也沒能想到那廝竟然如此道貌岸然,否則按當時的態勢,不待弟兄們出手,光是那些流民便夠讓他喝一壺了!”
眾人循聲望去,見是一名身著錦緞長袍的小個子。若是艾寧在此,定會認得此人。
“嗯,此次我確實未曾考慮周全,這幾日你們再盡量煽動煽動城外那些人,能夠激起民變最好。但切記不要再借助官府的力量了,我估摸那廝已經懷疑上應天府與我們有勾連了!”
他語氣略有停頓,但旋即又低聲囑咐道:“貴人于南直隸臂助不多,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動用他的力量!”
“是!”眾人壓著嗓子,低聲應道。
“只不過可惜了昨日那些兄弟們....”角落里不知是誰自顧自地嘟囔了一句。
“你這廝閉嘴!”那刀疤臉聞言先是怒目圓睜,可隨即神色一黯,最后只是朝著角落里低喝了一句。
“今后不要再說那些喪氣話,我們的命是貴人給的,自該為貴人效死,只要除掉那廝,貴人便大業得成,想必也會善待那些弟兄們的家眷的。”
眾人心有戚戚,也不再言語,各自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歇息。
可那刀疤臉卻毫無睡意,他枕著雙手,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是睜著眼睛,望著窗外的夜色不由出神。
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感覺神色倦怠,方要入睡時。
“咻——嗙——”
一道璀璨的煙花在不遠處升起,頓時將夜空照得大亮。刀疤臉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猛然坐起,急切地對周圍吼道:“有敵襲!快!”
其余眾人神色大變,迅速起身,即使夜色濃重,但還是有條不紊地從床下抽出備好的刀槍,又將腰間弓弩解下上弦,貓腰結陣于窗前,嚴陣以待。
他們在巷子兩側都布置了暗哨,若有大股敵軍來襲,暗哨便會引爆煙花示警。
......
煙花的光亮將這一條巷子霎時照得如同白晝,也映照出了溫允禎此時那略有懊惱的神色。
“還是大意了!”
溫允禎未曾想到竟有暗哨,他本計劃殺賊于不備,但如今看情形卻只得強攻了!
眾軍疾步向院子沖去,甲葉碰撞的鏗鏘聲,坐下馬匹的嘶鳴聲頓時響徹了整個巷子。
兩側的民戶聽到街上突然人馬嘶鳴,開窗看到塵土飛揚,跑過這么多軍人,都露出驚駭之情。
還未等他們交頭接耳,又聽得有人沿街高喊:“王府剿賊,除亂定逆,閑者緊閉門窗,各守門戶!”
艾寧與楊善學二人一馬當先,分別率軍從巷子兩側突至門前。
艾寧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木制的柴門抵擋不住壓力,霎時破裂。
“咻”“咻”兩聲,兩支弩箭破風而至,艾寧猛地一扎身子,兩支弩箭堪堪地貼著后背飛了過去,深深地沒入后方的墻壁之上。
“弩箭!?”楊善學大吃一驚。
弩箭向來由軍器司管制,嚴禁流入民間,他心道此番這群賊人竟然配有弩箭,看來其來歷非同一般。
“盾牌手!”楊善學身子半掩在墻后,大呼道。
立時跑來四名士兵,手持半人高的大盾,排成一排緩緩向門口壓去,楊善學閃身躲至盾牌手身后,借著盾牌中間的空隙觀察起來。
只可惜柴門太窄,他只看見院中間有個屋子,窗戶半掩著,想必弩箭就是從那里射出來的。
楊善學緩步向前推進,幾支弩箭從窗邊呼嘯射出,直奔楊善學面門而來,四名盾牌手見狀迅速收攏隊形,將盾牌之間空隙補齊,弩箭力道極大,即使沒入盾牌中,卻還在上下震個不停。
借著屋內眾人裝填弩箭的時機,楊善學迅速領士兵沖入院內。
守在屋外的大漢吼叫著撲過來,突然又一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三具長弓在遠處發射,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刺穿了他們的大腿。
剛入院內,另一側窗口也射出數支弩箭,幾名士兵躲閃不及,慘叫著倒地。
屋門大開,八九名手持鋼刀的賊人沖出,趁王府衛士不備砍倒兩三人。
楊善學下令調整隊形,士兵們并不急于推進,他們三人一組,盾牌手在前,長槍手居中,弩箭手在后,互相掩護著緩緩前移。賊人只要稍有現身,立刻就會被數把手弩射中。
屋中那刀疤臉望見外面的情景,臉色一沉,恨恨地說道:“本以為王府護衛是一群酒囊飯袋,沒想到竟如此精銳!”
“大哥,怎么辦?”旁人也憂心忡忡地問道。
“看這陣勢,巷子四周只怕都是他們的人,咱們跑是跑不掉了,只能盡力突圍!若事有不諧,只能以死相報貴人了!”
那刀疤臉再向外望去時,頓時心如刀割。這些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兄弟,個個精銳無比,但是在人數倍于自己的敵人面前也難免力有不支。
他看見楊善學身先士卒,直沖屋內而來,三名弟兄圍住他,雖然奮力圍堵,竟然卻傷不得他分毫。
可更讓他膽戰心驚的是,院中還有一人手持長刀,如猛虎下山,一名弟兄想要上前與他較量一二,卻直接被他力大勢沉的一刀劈倒在地,絲毫無招架之力,眼見著是沒了氣息。
“這王府中還真是臥虎藏龍啊!”刀疤臉感嘆一聲,抄起鋼刀,把房門打開,便直奔那人而去。
......
從破門到全滅賊人,將近花了小半個時辰,溫允禎神色不安地在過道上踱步,眼神不時掃過院內,手指攥緊刀柄又松開。
楊善學滿身血污地走了出來,見溫允禎這副模樣,連忙湊近說道:“殿下,剛才清點完尸體,一共是十五具,這些賊人實在太過兇悍,只…只生擒一人。”
“傷亡如何?”溫允禎急切地問道。
“死五人,重傷一人,輕傷八人。”楊善學頓時有些悲不自勝地說道。
“唉…”溫允禎神色一黯,囑咐道:“都是些為王府拼死拼活的弟兄,可惜了…這樣,你傳我的令,死者家家撫恤白銀五十兩,凡有傷者二十兩。死者家中若有遺孤,你可遣人收入王府撫養。傷者家中若無其他收入來源,可令其家眷入城外王府田莊做工,以續生計。”
“殿下仁義!”楊善學由衷說道。
死傷之人都是與他朝夕相處的袍澤,如今陰陽兩隔,楊善學也打心底希望他們的家眷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想必他們也死而瞑目了。
…
“生擒那人何在?”溫允禎忽然問道。
楊善學回頭示意,艾寧立刻拖著一人走了過來。
溫允禎借著火把打量此人,見此人臉上有一個長長的刀疤,顯得他分外猙獰,此時卻遍體鱗傷,不省人事。
“殿下,此人似是方才那伙人的頭目,我便讓手下弟兄小心著點,本想生擒,可這廝實在悍勇,接連砍死了兩個弟兄,我無奈之下,只能一刀將起擊暈過去,不過料想休養幾日,便能醒過來。”艾寧撓頭說道,神色中頗有歉意。
原來溫允禎此行之前吩咐眾軍要盡量留活口,可鬧了半天,最終只抓住了一個,還險些被自己殺死。
溫允禎命人好生看管這廝,心想待其醒來后再嚴加審訊,正欲打道回府,不料前方有人來報,說在巷子口被人當街阻攔。
溫允禎撥馬上前,見一身穿青色官袍,胸前繡有獬豸服色的年輕官員正不偏不倚立于道路中央,目不斜視,他身后零零散散地跟隨著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擋住了眾人的去路。
溫允禎定神細視,見此人生了一張國字臉,劍眉星目,可謂一表人才。
“你是何人?”溫允禎并未下馬,反而策馬上前,故作倨傲地問道。
“下官乃南直隸都察院,浙江道監察御史,程信!”都察院屬監察機構,主掌監察、彈劾及建議。南直隸都察院依全國十三道,分設監察御史。
“你為何來此?”
溫允禎步步緊逼,程信甚至可以感受到溫允禎胯下戰馬那溫熱的鼻息,可他卻面不改色,擲地有聲地答道:“下官聽聞殿下于街市縱兵行兇,故來此撥亂反治!。”程信瞥到溫允禎身后那些身穿甲胄的兵士與一輛板車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底氣橫生。
“本王此番是緝拿賊人,卻不曾傷害無辜百姓一人,程御史何來行兇一說?”溫允禎皺眉問道。
“殿下空口白牙,便說他們是賊人,可問有何憑證?再說,既然是緝拿賊人,殿下為何不告知應天府?殿下身為藩王,未得旨意擅自調動兵力,此乃違制之舉!”程信字字珠璣,又向北拱手道:“下官定會盡忠職守,具本上奏,詳陳殿下今日種種不法,陛下和朝堂諸公想必定會秉公執法,還百姓公道!”
溫允禎聞言怒極反笑,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少不更事還是在這裝傻充愣,竟然詰問他為何不告知官府,還于此地裝腔作勢。
溫允禎心道應天府與這些賊人蛇鼠一窩,若任由他隨意拿捏幾句,便交出這些人,不說辜負了今日血戰而亡的王府衛士,還豈不是正中他們下懷!
“你一個小小的七品官,也管得了本王嗎?”
溫允禎嗤之以鼻,只因他身為親王,地位超然,罪責不由法司裁理,而是交由天子和宗人府審定。
不料程信聞言不退反進,不僅沒有知難而退,反而針鋒相對道:
“下官忝為御史,身負風憲之職。遇事有三劾。”
“凡奸邪構黨,作威亂政者劾!”
“凡猥茸貪冒,敗壞法紀者劾!”
“凡變亂成憲,妄圖希進者劾!”
“殿下詬誶謠諑,縱人行兇,擅動刀兵,此三罪也!當劾!”
“還請殿下迷途知返,將此間涉罪人等一律交由應天府,且殿下應立即回府,閉門謝客以待朝廷降罪文書!”
楊善學等人聞言頓時坦然失色,殿下雖說平素溫柔敦厚,可也不是良善可欺,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況養尊處優的親王,如今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鳥廝迎頭痛罵一番,怎會忍氣吞聲?
果然,只見溫允禎勃然變色,冷笑著說道:“哼!如果我跟你說…這些人…我絕不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