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后喊得最后那句“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皇帝歪在了兩府宰執的懷里。
一時之間,大殿內雖內侍宮人太醫等眾人并立,但卻落針可聞。
滴答滴答
是水珠一滴一滴緩慢砸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跪地的眾人都狠狠地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原地埋在地板里,仿佛沒看到剛剛發生的一幕。
但張茂則卻清楚的看到了,有血從皇后垂在衫襦大袖中的手指尖迅速聚集成一飽滿的血珠然后下墜。茂則抬眼看了一眼皇后怔愣的背影,心下嘆道:這血怕是從皇后心里流出來的吧。
皇后靜靜地坐在屏風后面,看不出在想什么。不似身后苗昭儀臉上對皇帝身體的憂慮,也沒有被皇帝指責謀逆的驚懼。殿中各人已經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職,部分太醫守在內間皇帝塌旁,殿中兩位相公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迅速冷靜下來,正在查問事情緣由。有宮人得了指令在院內煎煮草藥,這庭院里飄著草藥香氣倒仿佛有鎮靜安神的功效。
富弼隔著座屏向皇后稟告“所謂謀逆,”說到此處不禁抬眸朝屏風里快速看了一眼,繼而微有停頓,“應是天子病重譫言?!备诲鲋挥X得那一眼,隱隱約約的身影依舊挺拔端莊,但卻更像一尊衣著錦繡的木偶架子。
再過了不到一柱香的時間,有內侍從里間小跑著出來像皇后和兩位相公稟告皇帝已經完全清明了,眾人皆面有喜色,對這個徹底打破剛剛詭秘氣氛的好消息而感到長舒一口氣?;屎竺嫔辖K于也掛上了一點喜色,用略帶歡欣的口氣讓候在殿中的??倒魅肜镩g看望皇帝,可她自己卻沒有起身一并去看望的意思。苗昭儀和俞娘子坐在皇后身后,見皇后娘娘未動也不敢亂動,且官家剛剛清明,緊著前朝的大事要緊。
待兩府宰執從皇帝塌前回至殿中向皇后回稟要求兩府留宿殿中等事宜,皇后沉寂片刻,只說“官家有恙,臣妾一介女子沒有主張,一切仰仗各位相公。”隨后起身向兩位相公略一施禮,待兩位相公急忙還禮后,便帶著坤寧殿的一眾宮人內侍,從屏風后退出福寧殿,離開了。苗昭儀向內殿徽柔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也跟著皇后離開了。
富弼向著皇后離開的方向躬身施禮,回想著剛剛屏風后隱隱約約的身影和看不真切的表情。此時皇后在他心中怕是會像莊稼地里的稻草人,只有身形服飾,毫無五官眉眼。
只是,今后看不到皇后生動表情的,恐怕還有皇帝。
接下皇帝養病的近十天里,坤寧殿每日遣人來晨昏問安,可見皇帝的身體狀況皇后時時都掛心著,但皇后本人卻沒再來過了。倒是徽柔見皇帝一得空就來和爹爹一起用膳,伺候湯藥,哄著爹爹開心。間或透露給皇帝嬢嬢和姐姐的近況,說是姐姐親手教自己做果脯蜜餞來送予爹爹吃,嬢嬢潛心為爹爹祈福每日食素又抄寫經書?;实勖棵柯牭?,嘴邊都帶著笑意仿佛親眼看到丹殊立在桌前抄著經書寫著小楷,不對,應該是立在桌前寫著飛白,然后笑著讓他來看。隨即笑著搖了搖頭,嘴邊的笑意也變得酸澀,口中喃喃自語:她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了。
皇后自那日從福寧殿回來,便打發了宮女內侍去休息了,自己懶懶地倚在殿門外的官帽椅上定定出神,從太陽西斜到明月東升又到夜里起風,茶幾上泡茶的熱水秀娘不知道熱了幾回。
那夜皇后似是一夜未睡又似是飽睡一夜,第二天起便下令只吃簡單素食,白天抄寫經書晚上便靜坐窗邊賞月。宮中瑣事能遵循舊例的便遵循舊例,自從張貴妃去后,宮中也就沒什么非要請示皇后娘娘的棘手事件。近十日,張茂則也從未去過坤寧殿一直侍奉在官家身邊,即便有什么需要請示中宮之事,也派身邊能干的內侍前去。
皇后抄寫經書,用的是本就擅長的小楷,字跡七分美女簪花,卻又有些筆畫能看出銀鉤鐵畫之感。皇后邊抄邊想,這些年倒是有用心練習飛白卻不曾有什么喜人的進展,怕這就是命吧。想到這,皇后不禁無奈地笑了,抄經真的能祈福嘛,倒不如說若不能入定起碼也求個心靜。而自己這般胡思亂想,真希望能如古剎深潭一樣少起波瀾。
近一個月的時光,皇帝的身體總算利索起來,前朝后宮的人都很開心。甚至有老臣在朝堂上看著圣躬安康不禁老淚縱橫當場哭起了鼻子,皇帝看到這一幕也感慨頗多。下了朝,和福康公主一起用午膳,皇帝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對徽柔說,這一陣自己生病讓幾個娘子跟著多有驚心,現在身體大好想和各宮娘子一起吃個晚飯,安撫一下后宮的情緒?;杖嵋灿X得好,皇帝繼續說,一家人吃飯就不必鋪張在副寧殿即可,且特地囑托徽柔去請皇后娘娘?;杖嶙吆?,皇帝來了興致,像是準備驚喜一般開始對鐐子囑咐著晚宴的吃食??稍挼阶爝厖s只記得皇后為自己送來的肉脯和墨曜,一時竟想不起來皇后平時的飲食喜好,只得讓鐐子準備的清淡一些的飯菜。
傍晚,徽柔帶來了消息,皇后病了。
說是皇后幾天前似是晚間受了涼風,身體不適,不過養了這些天已經好多了只是還未痊愈,怕過了病氣給皇帝便不過來了。雖說人未到,但是徽柔帶來了皇后近日抄好的兩本佛經獻給皇帝?;实劢舆^那兩本佛經,當即想斥責鐐子為何不報皇后生病之事,卻轉瞬自己想明白了,自是皇后不想自己擔心。罷了,皇后總是不肯給朕添麻煩的,皇帝這般想著。
晚宴的氣氛還是很其樂融融的,大家都笑得真摯。尤其徽柔和苗娘子分坐皇帝兩側,倒是像尋常百姓圍坐在一起吃完飯的一家人。
看完剳子,皇帝負手站在殿門外,心里想著那個晚間未曾見到的人,可腳下卻仿佛千斤重讓他動彈不得。鐐子陪著皇帝在月下站了有半柱香的時間,才聽到皇帝的聲音低低傳來:
“皇后怎么會病了”
鐐子思忖了一下還是說道;”皇后娘娘那日從福寧殿回去后,便在殿前枯坐了一晚,宮人們遠遠望去,看不出娘娘在想什么,或者娘娘什么也沒想。自那晚,皇后娘娘便每夜都會望著月亮出神一會兒,興許是因此吹著涼風了,索性先已無大礙?!?
皇帝此時也望著月亮,卻仿佛看見了那個斜倚在木椅里孤孤單單的身影。
皇后在想什么?
那晚,皇后一遍又一遍的想著,我說你是我看得比天下還重的人,你為什么不信?我敬你重你愛你,你為什么不信?曹家忠你,你為什么不信?我若說愛你,你可會相信?但皇后也同樣知道,帝王的猜忌多疑是身體中與生俱來的一顆種子,隨著上位者的時間越長便越茁壯成長。那是從幾十年臨朝理政的血雨腥風中孕育出來的,也是一個帝王必備的素質?;屎笞孕哦嗄陙砜思簭投Y,端莊自持,本是相攜一生的人,到頭來卻是連半點信任也沒有。她暗里也羨慕過張貴妃,能愛的那么無拘無束,不管不顧,可自己不行。自己身后是曹氏家族,眼前是中宮的雍肅持身,因為愛皇帝所以更想替他守好這后宮這天下。
那夜,皇后又回想當時皇帝說無趣,還要自戕。無趣?確實是無趣。皇后始終并未將此怪罪皇帝,但也真真覺得沒了意思。
宮人是不知皇后在想什么,可皇帝未必不知?;实蹖︾傋诱f:
“也是月余未見皇后了,如今朕身體好些了她卻病了,該是去坤寧殿探望的。”
鐐子聽聞一喜,忙取了宮燈為皇帝引路去了。
院門的婆子應了門,皇帝讓其不必聲張,行至抄手游廊便覺得皇后的宮殿靜謐許多,一路走來也未見個把宮人,倒是晚風把走廊上的燈吹的西搖東倒,光暈綽綽約約。皇帝親自接了鐐子手上的宮燈,到了正堂門口見秀娘迎了出來道皇后已經睡下了,皇帝腳步一滯,還是將宮燈交與秀娘只身走入了殿中。
皇帝站在殿中并未聞到草藥香味,向內室望去,雖未點蠟燭,但妝鏡旁的一扇窗卻大開著,月光就這樣毫無遮攔地被風送進來傾瀉一地,那光亮得扎眼卻也冷得肅人,倒是比什么宮燈都好使。
皇帝走過去關了窗,將涼風隔在了外面,將清冷的光隔在了外面也將枝葉摩挲聲隔在了外面。內室里驟然暗了下來,皇帝一時不適,摸索著向皇后塌邊走去,輕輕在塌邊坐了下來。也許是光線過暗也許是眼力隨著年紀的增長也不中用了,皇帝對丹殊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但見被子倒蓋得嚴實。也許皇帝是想握一握丹殊的手的,可能怕將她驚醒,最終只是幫她順了一下披散著的青絲,便再無其他動作了。
長久,只聽皇帝微不可查地輕嘆了一聲,緩緩起身,離開了。
待皇帝走出殿門,丹殊也并未睜眼,只是換了個面朝里的側臥姿勢,好似又睡著了一般。
第二年,張茂則領旨回去繼續搞他興辦學堂的大業了。臨走前也未曾去坤寧殿拜別,只是將一口木箱交給了鐐子,讓鐐子待自己走后將箱子獻給官家。
皇帝手里翻看著整整一箱子寫滿飛白的白紙和卷軸,想起當年繯兒還在時說得,皇后娘娘開心的時候寫飛白,傷心的時候也寫飛白。鐐子稟道:“這些是往年皇后娘娘覺得寫得不如意的,張都知替娘娘都收起來了?!?
“往年?”皇帝似是笑著說“是了,今年再沒看過皇后寫飛白了。”
鐐子低頭說道:“官家看看那一沓子信紙吧,是秋和寫給娘娘的信。坤寧殿的宮人說皇后娘娘時常展讀,每次都帶著笑。也經常傳閱給殿內的宮人一起樂,故宮人謄錄了部分?!?
皇帝聞言便也拆開信札一一閱讀起來。說起崔白的畫,皇帝也閱覽過不少還和前朝各位相公一起評賞過,花鳥山水確實別開生面。只不過信中寫道的卻是一些崔白作畫時的趣事兒,又道兩人時常一起在山水間堪景或細觀動植物樣態;間或提及幾個孩子長多高啦,開始讀什么書了;后來又提及崔白對佛道壁畫來了興致,兩人正一起讀書研究呢......
皇帝一開始笑著,但鐐子覺得皇帝的笑漸漸難看了起來,腦袋不覺得又壓低了幾分。也像皇后一樣,皇帝又從頭讀了幾遍,卻良久未語。
皇帝出神的樣態又保持了一陣,終于心下一嘆:
終是這孤城禁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