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溫暖的氣息從窗外透過來,西麗雙眼癡呆地望著窗外。前排的同學無意間開了一下窗,陽光反射到她的眼睛里,她稍微躲閃了一下,但是又迅速地定睛去看那玻璃中好似黃金般奪目的圓暈光線。不知是哪棵樹的影子映在窗臺上,慵懶地搖來搖去。
西麗用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下了頭。
若鶴在后面擔心地看著西麗,而李慶卻不停地回頭看著同樣看著窗外的蓮靜。最終,他無奈地趴在胳膊上,沒有說話。
放學鈴聲響起來,西麗摸了摸小提琴:“今天要不要去上樂器課?”
最終她還是去了。夏天要來了,一種霧靄般的熱氣熏得她暈頭轉向,賈凡凡迎面走了過來。
賈凡凡的出現像是撥動了西麗心里某根美妙的琴弦,她的心情有了一種神秘地變化。醞釀了一晚的憂傷忽然變許多。
第一次正面看他,才知道他有一頭褐色、漩渦狀頭發。他對著西麗露出羞澀、質樸的微笑,轉身進了教室。
西麗的嘴唇上下翕動一下,走進音樂教室。
坐下來,賈凡凡好無預料地問她:“你練習拉空弦了嗎?”
好像有些吃驚,西麗猛然轉過頭,看到他背后窗外的樹木有節奏地晃動著。
“啊……咳……”西麗緊張地無所適從。
“沒怎么練……”她補充著。其實,怎么可能練習呢,她連上節課老師講的什么都不知道。
賈凡凡垂下眼睛,轉過身開始拿出小提琴等待上課。西麗心里一陣失落,自己表現太差了。
放了學,她悶悶不樂地往家里走,媽媽和賈凡凡的臉攪在她的腦子里,好想痛苦地吶喊一聲。
剛走到小區門口,若鶴忽然沿著開滿鮮花的小路走過來,她的眼睛里有水光。
“你怎么了?”
“……我心煩。”若鶴帶著哭腔。
“怎么了就心煩。”你還能有我煩嗎?她瞟了若鶴一眼,嘴角的肌肉不耐煩地抽動一下。
“你這是什么意思。”若鶴敏感地問。
“哼!你知道父母離婚什么滋味嗎?你知道媽媽要嫁給別人是什么滋味嗎?你知道嗎?我的爸爸丟下過我,我的媽媽從來沒有來看過我……”黃昏朦朧的光線穿過她的頭發,頭發緩慢遲鈍地晃動著,無法配合激動的主人。
若鶴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兩只眼睛里的水光結成了冰,映照出西麗背后顫抖的枝椏。她猛然轉過身跑走了,本應該系成蝴蝶結的連衣裙腰帶松開了,傷感地飛舞在她身后。
西麗緊張地呼吸著,聽見某種神圣的東西在緩緩破滅。
然后,若鶴又跑回來了,濕漉漉地劉海交織在額前:“西麗,痛苦的事情有大小之分,但是痛苦的感受無大小之分。無論什么樣的痛苦,落在當事人身上都是百分之百的感受。”
說完又跑走了。
西麗愣在哪里,她看著若鶴背后飄舞的柔軟腰帶,無力地蹲下身。她覺得自己犯了滔天的罪行,跌進了罪惡的森林。
若鶴精神幾近崩潰地跑到學校,直沖小號班奔去找秦玉綸安慰一下自己。
但是,秦玉輪已經下課走了,班里僅剩下幾個女生嘰嘰喳喳地打鬧著。她就跑向操場挨著主席臺蹲下,深深地低著頭,看著主席臺和塑膠操場之間僅存的一點珍貴土壤,仿佛和自己地面上的泥土有很多交情一樣。
今天媽媽說若歆馬上就去興城上學了,她也要一起去好照顧他。若鶴反對:“我一個人怎么辦?”媽媽說:“那我不去,你哥不就一個人了!”若鶴嘟囔著:“以后我怎么吃飯啊?”
媽媽不耐煩了:“你算老幾啊?還想叫人給你做飯?”
她低頭看著地面,眼睛里有波光粼粼的湖水。
這時,主席臺后方傳來一陣吱吱啞啞的小提琴聲。應該是初學者在練琴。西麗好奇地走過去,看見賈凡凡就坐在臺階上。他低著頭看著撥動著琴弦的左手,用手指不停地觸碰著琴弦,感覺像是在探索一個新的領域。
他那么漂亮,周圍全是潔白的光線,不動聲色地把若鶴心里的凄涼悄悄趕走了。
若鶴輕輕咳了一聲,賈凡凡抬起頭,有些緊張地說:“你還沒回家?”
若鶴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
他把琴放在琴盒里,沒有說話。
“我覺得你不喜歡我。”若鶴低著頭。
“怎么會?”他用手纏繞著琴帶。
“我只是看見你很緊張。”他尷尬地笑笑,又補充了一句。
若鶴流下眼淚,賈凡凡本能地往后躲閃一下。
“我特別羨慕你們有家的人,我沒有家。”她抽泣起來。
“你家?……我去過你家啊。”
“我沒有家,我沒有家。”她大哭起來,“沒有人喜歡我。”
賈凡凡看著她,她哭得渾身顫抖著,眼淚打濕了紅潤的臉。她散發著一種天真質樸、默默忍耐的氣質。好像一塊白布,具有柔順的品質。
賈凡凡眼睛濕潤了,他想起自己的姐姐。那幾年,姐姐也是這樣哭的,姐姐像個小鳥一樣,穿過客廳往廚房的過道,順手從桌子上的水果籃里摘了一顆葡萄。
就因為這個葡萄,正在做飯的姐姐挨了一巴掌。巴掌是忽然從后面打到頭上的,姐姐差點一頭栽進火上的炒鍋里。他跑過去拉著繼母,那個小弟弟哭喊著跟在他后面,一邊叫哥哥,一邊叫媽媽。
“你真會挑,那是我專門挑好留給娃的。”
姐姐抬起頭,她滿臉的淚水就和今天面前這個女孩一樣。
“你不要哭。”他干巴巴地說。
但是她沒有停下來,只自顧自的流著眼淚,抽泣著。
賈凡凡便不再說話,看著天邊色彩艷麗的晚霞。太陽快下山了。眼看夜色慢慢的逼近來。
良久,若鶴站起身說:“我走了。”
“快回家吧。”他也站起身,兩個人超兩個方向走去。
若鶴的媽媽敲開西麗家的門,他和西麗的爸爸寒暄幾句,就問木頭一樣的西麗:“你見若鶴了嗎?”
西麗說:“沒有。”
若鶴媽媽剛走。爸爸就蹲下身問神情慌亂的女兒:“出什么事了?”
西麗抬頭看爸爸,看到的確實媽媽的卷發和若鶴身后飄蕩的腰帶,還有一片白光中的賈凡凡。所有的一切交織著,盤旋著,飛舞著。忽然來一陣雨,他們都融化在雨水里滴落在地上。
她抓了抓面前的爸爸,哇地哭了起來:“爸爸,我覺得自己犯罪了。”
“怎么回事?”
“若鶴哭了,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跑了?她在家里受了委屈,我又對她說出那種話。”
“別擔心,她一會就會回來。”
“我就是個罪人,當初我挑撥你和媽媽離婚,現在我又害得若鶴跑了。”
爸爸環抱住她,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這些事情,和你沒有關系,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西麗還是哭著,問:“爸爸,你說,會有人喜歡我這樣的人嗎?”
“會……”
西麗抽泣著,眼前一片濕漉漉地。她仿佛看見鏡子里自己可憎的面容,不禁嚇得禁了聲。縮進爸爸的懷里,慢慢睡去。
張慕白看見凡凡走過來,就開車門叫他上來:“練琴去了?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話音剛落大雨就來了,碗口大的雨點落地有聲。張慕白載著賈凡凡來到家門口,雨水幾乎淹沒了人行道,兩個人竟然沒有一把傘。
“凡凡,先做一會兒,我給你姐打電話叫她送傘下來。”
“沒事,跑兩步就到家了。”
“別著涼了,聽話。”電話已經接通。
車子雨刷不停地上下擺動著,白茫茫的大雨把街道沖刷的像鏡面一樣。賈凡凡目不轉睛地望著外面的雨,想著那個哭泣的女孩會怎么回家呢?卻忽然注意到一個人正彎腰駝背地躲在單元樓下避雨。
是爸爸!
他立刻打開門,風夾帶著雨打進車里,身上一下濕了半邊。
“別急,你姐馬上下來。”
“不用了,別叫我姐下來了。”姐姐下來一定會遇到爸爸!
他不顧一切地跑車下,趟著水奔向單元樓。
于此同時,姐姐推開單元樓門,忽然愣住了。賈凡凡看見姐姐下來了,像施了魔法一樣定在雨中。
一家三口人就這么在雨中站著。
張慕白停住要推開車門的手,悄悄地把車開走了。
關于女朋友的家庭,他是知道一點的。有一次,賈凡凡指著受過傷的腿,問:“你信我在超市當過收銀員嗎?”
他點點頭,賈平平眼圈就紅了。
大雨中若鶴奔跑著,寬闊的馬路被水沖的到處光亮亮的,她好想唱歌。
反正沒人,為什么不唱歌?她停下奔跑的步伐,從容地走著方步,唱起來:“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
“你神經了嗎?”若歆穿著雨衣、雨鞋,從后面給她撐一把打傘。
“你來干嘛?”
“咱媽都急死了,你還挺瀟灑,你怎么不死去!”
若鶴一聽,推開他的手,又把自己置身于大雨中:“等我淋透了,一場大病就能死了。”
若歆笑起來,又給他撐起傘:“想得美,回家!”
回到家,雨小了很多。窗外有從樓上流水的聲音,叮咚叮咚地很好聽。若鶴渾身濕漉漉地趴在床上,若歆進來說:“咱媽叫你洗澡,喝姜湯。”
見若鶴一動不動,若歆嚷道:“她就盼著一場病病死呢!剛才人家還唱歌呢!”
若鶴氣得朝他扔了一本新華字典,他就跑開了。
媽媽就走進來用浴巾把若鶴擦干,幫她換上干爽的棉布睡衣,又吹干她的頭發,說:“喝口姜湯吧。”
若鶴的眼淚就流下了,然后委屈地抽泣起來。
媽媽把姜湯放床頭柜上:“別哭了,什么時候想喝再喝吧。”
若鶴還哭著,不說話也不碰那姜湯。
“你想吃什么?我去做?你想要什么新衣服了,我們周六去逛商場。”
“周六不能出去,鋼琴老師要來。”
總算說了一句話,媽媽深呼一口氣,起身離開臥室:“那就周日,你的飯在鍋里熱著呢,趕緊去吃。”
若鶴聽見門關上了,就坐起身,看著床頭柜的姜湯,清澈發紅的姜湯里還有姜末打著旋。碗里自己的影子低著頭,頭發散落著包住臉,和瘋子一樣。
若歆走進來,關了門小聲說:“你想吃冰淇淋嗎?”
“想吃。”
“我剛才下樓給你買了好多。”
“咱媽沒看見?”
“沒有,你吃吧。”說完他像變戲法一樣,從肥大的運動服里抖落出十來個冰淇淋,有可愛多、夢龍、八喜和巧樂茲,都是若鶴最喜歡的。這些冰淇淋灑在床單上,若鶴興奮地不知從哪里開始吃。
“快吃。”
若鶴就撕開可愛多,吃饅頭一樣大口大口咬起來。幾口下肚,她又開始吃另一個。她親切地叫著:“哥,幫我把廚房鍋里的飯端出來吧,你替我吃。”
若歆就躡手躡腳地去廚房端飯,媽媽嚷道:“吃個飯都要人伺候?”
若歆嬉皮笑臉端來一個大碗,又把門關上。大碗里有米飯和青菜、魚肉、雞蛋和一根掰斷的香腸,熱騰騰地。
“我可為了你吃兩頓晚飯啊。”他吃了起來,噎著了就端起姜湯來送送。若鶴秋風卷殘云,一會兒十幾個冰淇淋下肚。
“碗還是你洗。”若歆一邊擦嘴一邊說。
若鶴不知何時蓋上了被子,打著哆嗦伸頭看碗里的姜湯,已經被喝光了:“還有姜湯嗎,我快凍死了。”
“你怎么了?真淋感冒了?”
若鶴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哆嗦著:“好像冰淇淋太涼了,凍死我了。”
若歆趕緊把冰淇淋包裝收起來,塞進垃圾筐,又用紙蓋上。對媽媽喊:“媽?還有姜湯嗎?若鶴病了。”
當天晚上,若鶴就上吐下瀉折騰了一晚,第二天便沒有上學。媽媽送她去了小區的衛生服務站,醫生說:“急性腸胃炎,吃點藥就好了。注意不要吃生冷,辛辣的食物。”
媽媽回家后沒有說話,把冰箱里的冰淇淋全扔了。當天吃飯只喝了小米粥,什么也沒有。
若鶴喝一口吐一口,就身無力地躺著。到了下午要放學的時候,她硬撐著要出門:“我想去找西麗。”
她一站起來就暈,又躺了回去。
沒想到西麗自己來了。她小心翼翼地走進若鶴的臥室,聲音和蚊子一樣:“你沒事吧。”
若鶴鬼鬼祟祟地看了看門外,小聲說:“沒事,我吃太多冰淇淋了。”
西麗坐在床角:“聽說你昨天淋雨了。”
“我媽給你說的?”
“賈凡凡。”
“……你們關系很好?”
西麗臉紅了:“今天剛說第二句話,他說我朋友昨天可能被大雨淋了,問你怎么樣?”
“玉綸也問你為什么不去上課。”
若鶴心里甜蜜蜜的,就轉頭很直接地問:“你喜歡賈凡凡?”
西麗騰地站起來:“胡說。”
若鶴就不說話了,身子一滑進了被窩。
“昨天……對不起……”西麗尷尬地站著。
沉默了好一會,若鶴又坐起來:“昨天的事,我能理解……我氣就氣你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們是好朋友,我把自己的秘密都分享給你,而你,總是有所隱瞞!”
西麗趕緊晃晃手,好像很急切地想解釋自己不是那樣的。
“你不愿意和我分享,我很不舒服。”若鶴又把身子一滑進了被窩。
西麗抿了抿嘴唇,看著地板說:
“若鶴,我總感到低人一等。我爸爸丟下我一個月,那時候我好孤獨好害怕啊。我媽媽要和別人結婚了,也從沒聯系過我。如今賈凡凡又出現了,我好像是很喜歡他,但是我一想起他就覺得自己……膚淺……”
若鶴睜大眼睛,無比震驚地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西麗。
“你一天三餐有熱飯吃,你從小請了那么多家庭老師陪你學習。我比起你來,很差很差……我說我羨慕你是真的。”她又流出眼淚。
若鶴深深提一口氣,不顧身體的不適坐起來掀開被子,伸手從床頭柜上拿紙巾去擦西麗的眼淚。
西麗躲了一下,朝她手里塞了一個小小的卡片,轉身走了。離開前,她趴在門縫里露出蒼白的小臉:“你好好養病,我等你上學。”
若鶴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手里的卡片。低頭一看,粉紅的卡片上印著淡黃色的花朵,上面工工整整寫著:若鶴,祝身體快快康復---秦玉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