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西麗爸爸已經看好了門面房，和代理商去了省城興城。門面房裝修的過程中，他還要去南方“紅禧”服裝總部培訓選貨，不久就可以開業了。看著爸爸的事業這么順利，西麗也心情愉悅，在家里寫作業的時候會自覺不自覺地哼起歌曲。

西麗到家以后，爸爸還沒有從興城回來。一開門，她就聞見熟悉的家的味道，一種木質家具特有的香味。說起來很少有人相信，西麗家的桌子凳子都是爸爸自己做的，甚至她的小床都是爸爸做的。

今天，這迷人的味道格外香甜。因為生下來就看到，就不覺得稀奇，所以她從來沒有問過爸爸怎么會做家具？是從哪里學來的？西麗一邊脫外套一邊想著爸爸小時候學做家具的樣子，一個小男孩坐在草地上鋸木頭，或者蹲在小河邊挑選對岸的大樹……真有趣！

她沒有去開燈，這種昏暗的感覺很好。她正準備開冰箱拿出青菜煮點面條吃，家里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爸爸的電話。

爸爸在電話里很興奮地說：“西麗，放學了，你先寫作業，我還在車上，晚上咱出去吃。”

西麗的心情因為爸爸快樂的聲音而激動起來：“好啊！爸，你多久能到家。”

“大概一個小時，你先寫作業，我到樓下給你打電話。”

西麗掛了電話，直接趴在沙發上寫起作業，看來爸爸的事情辦得很順利，真替爸爸高興啊。

她想起媽媽了，這一個多月以來，她從來沒有想過媽媽，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她，同樣媽媽也從來沒有回來過。其實從她在雨中看見酒醉的媽媽趴在別的叔叔背上時，就在心里看不起媽媽了。后來爸爸的每一次傷心都和媽媽有關，更加重了她對媽媽的恨意。爸爸離開她的那段時間，她內心里怪的是媽媽，如果不是媽媽總說爸爸沒有出息，爸爸不會那么沖動辭掉工作去南方打工。

怎么可能不怪她！至今為止，她從來沒有往家里打過一個電話，從來沒有！真是無法想象有這樣的母親，離開后，連孩子都忘了。

西麗搖搖腦袋，想趕緊把媽媽的影子趕出去。今天她要和爸爸一起吃飯，這么美麗的夜晚可不能再被媽媽毀了。

窗外，夕陽透過暗紅窗簾的縫隙打在她的臉上，留下一片片會移動的光斑。她感覺有些刺眼，就站起來走向陽臺，想把窗簾拉嚴。觸到窗簾停頓了一下，忽然用力把它拉開。夕陽放肆地涌入房間，她用手擋了擋一時不適應的眼睛，良久放下手，靜靜地往外看。

她手握著緞面的窗簾，用手指細細地感覺著上面的紋路，不知不覺出了神。

很久沒有一個人出過神了，就這樣……沒有喜悅，沒有憂傷的看著遠方，風一吹，窗簾就輕輕地依偎著她。她想記住這一刻，一個沒有憂愁和擔心的時刻，這是多么珍貴的一刻……如果能給這一時刻賦予永恒多好啊，它就永遠不會消失了。

然而越是刻意越是難留住，它很快就消失了！

因為媽媽的樣子又浮泛出來，還有爸爸離開她的難熬時光也在她心里滲出苦味。那一個月，家里日日夜夜緊拉著窗簾，處處充滿著冰冷的氣息。三十多個夜晚，她孤零零地哭泣著入睡，哭泣著驚醒……

這時，爸爸打來了電話：“乖，我到樓下呢。”

爸爸到家了！她飛一樣地走到玄關，趿拉地鞋就往外走。她邊等電梯邊蹲下身穿鞋，電梯一來，就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

爸爸讓她選了一家披薩店，她只點了一個鮮蝦披薩，爸爸又點了一個有臘肉、火腿和菠蘿餡的至尊披薩：“這個餡料多，營養應該好。”然后爸爸又叫她點，西麗看來看去點了兩個雞翅，爸爸就說：“來6個吧，你愛吃烤翅。”然后又點了一盤紫薯小丸子，牛肉酥卷，沙拉和洋蔥圈，又點了了幾個烤肉串。西麗趕緊阻止：“爸，別點了，兩個披薩我們就吃不完了。”爸爸笑著：“又不是天天出來吃。”

又要了兩份芝香菌湯，兩杯柑橘檸檬水，再把菜單翻過來看了一遍：“唉，其實看來看去就這幾樣，回頭帶你去吃點好的。”

說完把菜單給服務員，又囑咐快點下單，孩子餓了。

西麗很高興地問：“爸爸，都辦好了嗎？”

“順利，回頭我還要去總部開會，正好你放暑假，你和我一起去。”

“哪里啊？杭州嗎？”

“廈門。”

“廈門和杭州哪個好？”

爸爸猶豫了一下，笑了：“你除了杭州還真不知道別的地方了？”

“我還知道上海。”西麗也笑了。

“回頭咱們一起去廈門，廈門有海，爸爸帶你去劃船。”

西麗底著頭，她想起來自己看過的一篇文章，那是一個女作家寫的回憶少年時光的事，好像提到廈門的鼓浪嶼。她一拍腦袋：“爸！廈門是不是有個鼓浪嶼！”

“對！不錯嘛。”

“當然！爸，你去開會討論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關鍵是去進點貨。所以你可以過去幫爸爸挑挑，你眼光好……”

爸爸險些說漏嘴，他差點說成：“你隨你媽，眼光好。”

如果西麗媽媽還在多好啊，挑衣服的事情她完全在行。他甚至覺得只要她還在，他根本不用擔心未來的生意如何。他又想起未來招導購的事情，唉，什么樣的導購也不如西麗的媽媽有排場，如果她媽媽還在，只要她往店里一站，店里人氣不旺都不可能。

面前的女兒的小臉被燈光照得細膩透明，她的一舉一動、眉尖目稍都有著她媽媽的影子。他心里還是深深留戀著自己的前妻，每一天、每一夜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有時候他會回憶離婚前的日子，妻子低著頭，眼睛里全是淚水。只要想起那個場面，他就心碎。

這次辭職做生意，很多人是不理解的。昨天單位老同事還打電話過來，說領導又提起他了，還說當初領導的意思就是先讓他請假，只是他個人去意已決才不好挽留。老同事提醒他不妨和領導走動走動，事情可能有轉機。

這時候，西麗的鮮蝦披薩上桌了，紅紅的鮮蝦外脆里嫩，搭配著蟹柳青椒時鮮蔬果，上面又淋了一層香噴噴的海鮮醬，真是叫人垂涎欲滴啊。爸爸就把它推倒西麗面前：“吃吧，你愛吃的。”

西麗拿起刀叉開始吃起來，后來又干脆放下刀叉，直接拿起一塊，大口吃起來。正吃地開心，她忽然抬頭看看爸爸，問：“爸，你為什么想做生意呢？”

爸爸咳了一聲笑了笑：“也不因為什么。”

西麗咽下嘴里的披薩，喝一口飲料說：“爸爸，我今天有點想媽媽！”

爸爸忽然聽見女兒這么說，就硬生生地回答道：“想她干什么？”

“爸爸，你也想媽媽嗎？”

她問出這句話，覺得爸爸可能會生氣。然而爸爸并沒有生氣，他猶豫一下，好像下了決心把這個談話繼續下去：“會。”

西麗愣了一下，沒想到爸爸平靜地說出了心里話。她微微驚訝這種平靜，試探地看了看爸爸，看得出，爸爸很期待了和自己敞開心扉交談。

爸爸坐直了一點，他希望離對面的女兒更近一點：“西麗，丟下你一個月，你恨我嗎？”

西麗看了看爸爸點點頭。

爸爸嘆了一口氣，腰又塌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么不恨我呢，我都恨自己。”

“你又回來就不恨了。”西麗又吃起來。

爸爸臉上的表情好一點，西麗又問：“爸爸，我問你個問題行不？”

這時，服務生端上最后一個菜，又拿菜單叫爸爸確認一下離開了。爸爸就用和服務生說話的語調輕松地說：“一邊吃一邊問吧。”

西麗喝了一口菌湯：“真好喝啊。”

“香得有點膩了，都給你！”爸爸把自己的菌湯推給西麗。

西麗又喝了一口：“爸爸，我想問你的問題是---你做生意是不是給媽媽看呢？”

西麗的問題像一把劍一樣刺入他的心，這把劍隨后又劃開他的心，把一切真相大白天下。

是的，西麗說得對！自己這么著急的辭去工作，準備做生意，無非就是想給前妻看而已！

他又咳嗽一聲，本想說“給她看什么”，但是又擔心失去和女兒交談的好機會，就說：“你這一說，我覺得有點。”

西麗只是垂著眼睛，咬了一口菌湯上的酥餅，嘴巴上粘上很多酥皮：“當時你一說開店，我就是這么想的。”

爸爸背上微微出了汗：“你真是火眼金睛啊!”

西麗笑著抬起頭：“我就看等我們把生意做大了，她后不后悔！”

原來前妻不光影響著自己，還影響著自己的女兒。女兒說話時眼睛里充滿了不服和恨意，叫他有點驚慌。

這不行，孩子心里不能種下仇恨的種子。

他坐正了，看了一會又低頭大吃的西麗，說：“乖，爸爸和你談談行嗎？”

“咱們不是再在嗎？爸，我好希望服裝店快點開業啊！”

“西麗，我想和你談談你媽媽的事情。”

西麗愣了一下，難道爸爸有什么媽媽的新消息！莫非，媽媽現在已經后悔了。

“我和你媽媽已經離婚了，現在我們是分開的獨立的人了，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西麗有點失望，原來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樣。

“我和她是獨立的人，各有各的生活。你也是的獨立的，你上課學習交朋友，樣樣都是自己的事情，爸爸想加入都假如不了，是不是？”

西麗點點頭。

“西麗，以后咱們各自照顧好自己的生活，不要因為和別人賭氣，為了證明什么就改變自己的生活，好不好？”

西麗愣了好久，又點點頭。

“你媽媽……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他艱難地說著，“以后我們就在心里祝福她，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照顧好自己。”

西麗愣在那里，她的心里掀起驚濤駭浪。以前媽媽常說“要不是因為你我怎么樣”，“我不怎么樣還不是為了你”……每一次她聽到這些話，心里會有深深地負罪感，感覺自己是媽媽的一個累贅，是自己讓媽媽失去了許多選擇的快樂。

可以現在爸爸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照顧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最終，媽媽并沒有為了她留下來，因為她生命是她自己的，她沒有為了西麗舍棄自己的生活。

而自己呢，她睡沙發，在例假的時候喝涼啤酒，用爸爸半個月的工資請同學吃大餐，她除了折磨了自己的生命，亂了自己的生活，得到了什么？她這樣做，真得懲罰了媽媽嗎？

爸爸何嘗不是呢，他再一片阻撓聲中辭掉工作，跑去杭州想生意。這那一個月里，他一定做了很多懲罰自己的事情。

或許，媽媽也為了懲罰別人折磨過自己，以前她一定是在痛苦中輾轉徘徊才說出“要不是因為你我怎么樣”，“我不怎么樣還不是為了你”……最終，她可能是悟出來了“生命最終是自己的”，才那么果斷的離開了。

西麗的眼淚緩緩流下來，爸爸趕緊拿面巾紙幫她擦著。西麗小聲說：“爸爸，以后我們都照顧好自己吧。”

能照顧好自己已經很不容易，自己都照顧不好怎么可能幫助別人承擔。

“當然好啊！”

“以前的事情就翻篇吧，以后各自忙各自的，我們互相祝福吧……”西麗又流下眼淚，心里的石頭好像瞬間掉在地上，踩在胸口的腳也移走了。

恨意慢慢的融化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情緒襲來，嗆得她直流眼淚。

爸爸故作鎮定地笑著，他問著西麗，同時也問著自己：“你能做到嗎？”

媽媽叫自己承受了那么多委屈，真沒想到有一天能不去恨她。可以一旦決定不去恨了，身上的束縛少了許多，淚眼中的世界忽然別開生面。

西麗一邊點頭，一點擦著眼淚。

爸爸深深吸一口氣，像是總結一樣說：“以后咱都往前看！”

剛說完，服務生就輕輕走過來提醒父女倆要打烊了，爸爸趕緊掏出錢包買單。西麗看著錢包破涕為笑說：“爸爸，我看咱真要往錢看。”

爸爸也開心地笑起來，一邊叫人打包一邊說：“一邊看錢，一邊節約過小日子。”

商場的燈慢慢都熄滅了，電梯也已經停了。爸爸一手提著飯菜一手拉著西麗往樓梯口走去。

以后我們照顧好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