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既漫長又短暫。柔嘉公主曾琳兒在浩煙精心培育下，學問漸長，出落得越發美麗可人。這一晚，月清夜寂，浩煙正教琳兒寫字，寫到“西”字，不免想起西城來，輕嘆口氣。

琳兒素來敏銳，問道:“師父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

“我想起一個人…………想起與她交往的快樂時光，似真似幻，想起她一生的遭遇，不免感嘆人世無常。”浩煙幾乎自言自語道，望著懵懂的徒兒，勉強笑笑，“師父沒什么事，你別分神，快寫字吧，寫完這一行字，得早點歇著。”

話音未落，聽得外面值班的宮女匆忙來稟報:“崔娘子快迎駕，皇上來了！”

浩煙驚訝，略整理鬢發與衣裳，琳兒亦擱筆離開桌子，眼見曾茂踱步進來，師徒二人行禮拜見。曾茂示意起身，來至桌前瀏覽女兒練的字，一邊說：“果有進益，崔師父費心了，不僅細心照顧琳兒飲食起居，還教導她琴棋書畫，這份心意故人若能魂夢感知，亦能快慰。”

“父皇，孩兒好久不見您怪想的。師父新教的曲子孩兒彈給你聽，好不好？”琳兒走近曾茂身邊拉著他的手，撒嬌說道，曾茂低頭看著嬌美的女兒宛似她母親的模樣，憐愛在心，點頭應允。

琳兒熟練地彈一曲《落花人獨立》，曾茂本就精通音律又且心情愉快，讓女兒起身，他亦復彈一曲。整個宮殿沉浸在清澈宛和的音律里，聞著心境愉悅。

曾茂奏畢，對女兒說道:“你先去睡吧。”琳兒乖巧地告別父皇和師父，浩煙心里咯噔一下，度量他穿著朝服突然造訪，想必事關江楓而來。她親自奉茶給曾茂，靜靜等待消息。曾茂偏偏不入主題，抿了口茶醒醒酒，又隨意撥動琴弦，“這樣的日子可令你心安？”

“故人之子猶如自己的孩子，照顧她陪伴她正好彌補我心中遺憾，如何不心安呢？”

“朕亦感謝你的真誠。聽貴妃說福王也喜歡到你這里玩耍，你越來越像個母親，越來越有塵世的溫情，你變了，是時間雕琢了你，還是你只是權當了結往日遺憾暫時充當一下母親這個角色？”

曾茂起身踱步向浩煙，兩個人挨得近，浩煙借機斟茶，退到窗戶下，此時月光移窗，樹影參差，靜靜的空氣里溢滿桂花香。只因太靜怕生變，浩煙咳了聲，說道：“陛下剛進門時面帶微笑，想必有好消息告知？”

“是的，你猜對了，江楓平叛成功不日凱旋。朕的心病去了一塊，特地在宮里舉辦宴會慶賀，也特地來瞧瞧你。江楓果真難得的將才，朕欣賞他的能力，也深知他的秉性，他為了朋友才肯涉險，若不是情義二字，他如何肯來中原，如何肯掛帥出征？”

浩煙施禮說道:“四海升平是每個人的愿望，他也曾勸過錦川放棄反抗，奈何…………不管怎樣，他兌現了諾言，陛下也請兌現諾言。”

“你放心，朕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畢竟我們認識這么多年，發生這么多事，兜兜轉轉還能心平氣和在一起聊天，你就當朕是你們多年的朋友，崔娘子不需心有芥蒂，也不必拘禮，朕也有言勸告：你同江楓一起走，他是有婦之夫日后相處多有不便。同道長一起走，他一個修道的人云游四海慣了，恐日后不便照顧你。”

曾茂停頓下來，與浩煙視線相碰，他眼里的真誠只使浩煙心里發笑。

“崔娘子不如留下來吧。朕打心底尊重你，給你生活最大的自由和優待，你畢竟一介女流，沒有必要學男人浪跡天涯，江楓也好，道長也罷，他們畢竟屬于他們自己，你仍可以延續從前的習慣，選擇適合自己的活法。”

浩煙不由笑將起來：“中原日漸平安富足，我的心仍舊千瘡百孔，只要我還愛著他的一天，在中原，我都無法獲得真正的寧靜。”

“寧靜？”曾茂咀嚼著這個詞，也不由笑將起來，“你和錦川都一樣執著，她愛著她所愛的，哪怕死亡也不放棄，她仍舊在夢里追殺朕，朕忽而夢到她率領大軍逼近，忽而夢到她提劍站在床前，任憑朕怎么好言相勸就是不肯離開，朕若發怒，她便變做披頭散發、七竅流血的模樣，好不磣人！朕拿她無可奈何，做法事超度也無效，崔娘子，你說朕該如何？朕以前夢到她，那是無比幸福的事兒，如今夢到她，心驚肉跳。”

曾茂頹然坐在琴旁，一代帝王的尊嚴盡數放下，他眼里似乎有了求救和哀傷。

浩煙冷冷地問：“陛下真的愛過她嗎？”

“愛！當初她肯放下仇恨，朕仍舊愛她如初，寵她更甚，她……卻用那種慘烈方式報復我！她恨我恨到骨子里！”曾茂說著抹了把臉，強顏笑了笑，“她帶走了朕所有的熱情，所有的青春回憶。朕徹底淪為一具木偶，穿著帝王的衣裳，聽從另一個聲音安排朕去規規矩矩做一個合格的皇帝，不敢有疲倦的一天…………也就在這里，吐一吐心頭不快，你蘭質蕙心又知曉朕和她種種過去，沒有比你更適合的聆聽者了。”

“感謝陛下抬愛。我所理解的愛就是放手和成全，錦川想與自己所愛的人合葬，陛下何不成全她呢？放下即菩提。陛下胸襟能納百川，雅量高致，如何忍心不去成全所愛的人唯一的遺愿，其實，錦川臨終前已經原諒了一切，不然她為何要求葬入曾家墳地，只是陛下沒有原諒她。”

一言擊中曾茂胸懷，他聞言起身，果斷道:“此事就交與你辦去吧！但愿她在另一個世界幸福快樂，這樣朕也獲得安寧，不再有噩夢。”他往殿外走，走了幾步又補充一句，“合葬儀式要辦的風風光光，他們將以王爺王妃身份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