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安小遠璞紅著臉蛋，趴在發(fā)朽的木板上，一邊回想第一次上學是因為爺爺，一邊琢磨著，如果母親真不打算讓她上學，她就也來一次以死相逼，成敗等試過之后就有分曉了。

鬼才知道，這小賣部一天能賣幾塊錢，整個寒假她都守著這里，似乎也確實沒有多賣幾塊錢，都是拿了壓歲錢的小屁孩來買糖果買花炮，碰上雨雪天氣，甚至一位顧客也沒有。但是，即使那樣，她都不心慌，她只靜靜地抱著胳膊肘取暖，看書累了就看雪看雨看空氣，看那光禿禿的樹枝樹干想爺爺，一點也沒有覺得時間緩慢。

可今天，她心慌急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只來了兩位顧客，都好奇地問她怎么還沒去學校，她想回答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不算說謊。她總不能說，因為爺爺前腳去世了，母親后腳就不打算讓我上學了？

心有所期，等待便顯得煎熬，安小遠嘗試過用書本來平復心情，可幾次下來都無濟于事，書里的故事栩栩如生，但在她眼里，看進去了一個一個的字，卻看不進字里行間的意思，一心只感到時間緩慢，慢的她心慌如疾，度秒如年。

抬頭，再一次張望，天寒路貧，沒有父母的身影，安小遠鼻頭莫名一緊，想起了今天早起時的錯覺，她多想沉浸在那瞬間的錯覺里，不醒來。

以往過年，只有大年三十這一天，她才會跟著爺爺象征性地回一次劉家，其余時間，都是跟爺爺呆在那個雖堆滿紙箱，卻不臟不亂整理有序的租住房里，歡氣滿滿、喜氣洋洋。

今年，她不得不回家長呆，因為爺爺?shù)纳粼诹?6年的冬天，她沒有爺爺了。

爺爺?shù)脑岫Y辦完之后，她就被母親安排在小賣部賣東西，她沒有不情愿，甚至很感謝，因為她無處可去，那個和爺爺滿滿回憶的地方，她沒有勇氣去。

很多時候，她一覺醒來，都會產(chǎn)生爺爺還在的錯覺，今早也是，她喜歡那種錯覺，至少在那一瞬間，她是幸福的。

只遺憾，幸福太短暫。

而不幸，總是恒久。

不遺憾，短暫的幸福，也是幸福。

昨晚，為安小遠上不上學的事，父母吵的不可開交，父親覺得她成績好，可以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不上學就把女兒的人生毀了，可在母親劉引男眼里，自她以女兒身出生開始，就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生可言了。

安小遠很擔心，便跑到姐姐劉琳瑯的房間，姐姐正在收拾行李，她已經(jīng)上大一了，明天的火車返校，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地抓著姐姐哀求，求她幫忙去勸勸母親，說母親最聽姐姐的話了，可是，姐姐一句話，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怎么？你還想挨打嗎？”

對呀，她還想挨打嗎？她以前挨的打還嫌少嗎？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這個家里誰罩著她都沒用，都沒有勝算，只會引來母親囂揚跋扈的責備。如果爸爸罩著她，爸爸會被罵，姐姐罩著她，她自己會挨打，唯獨爺爺罩著她的時候，用身子擋在她前面，死死地盯著母親，母親會轉(zhuǎn)身。

可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爺爺了。

而爺爺剛走，她就失去了上學的資格。

她想，至于嗎？

安小遠想的還是太善良了，因為在劉引男眼里，何止至于。

你聽。

“怎么的，我就是不讓她上學怎么了，當初要不是死老頭子癱在大門口耍賴皮，我連學前班都不讓她上，九年義務不盡怎么了，我犯哪門子的法？天王老子來了我都不會讓她繼續(xù)上學，再說了，差這半年就不是九年義務了？多這半年又能怎樣？難不成你還準備花錢供她上高中不成？膽量不小啊，誰給你那個膽了？”

劉家，除了死去的奶奶，從來都沒人有那個膽。

劉家的男人，因為丟不起臉，從來不曾爭取那個膽！

哪個村里沒個潑婦了，誰家不曾不摔個碗砸個鍋了，村里的阿貓阿狗都知道。

*

夜晚再叫囂，清晨總寧靜。

一大早，安小遠聽到姐姐喊，“小遠，我走了啊。”

她躲在門縫偷看，母親和顏悅色地交代著姐姐什么，父親一言不發(fā)，偶爾看向她的房間一眼，也是一臉無望的神情。

安小遠好羨慕劉琳瑯，羨慕她的年齡；羨慕她比自己來這個世界來的早；羨慕她可以被送去火車站，經(jīng)歷著遠離，呼吸遠方自由的空氣。

她也想遠離，想自由，為何偏偏是她要如此不幸呢？

解決不幸的方法，就是結(jié)束不幸，她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

堅持一件事情成了習慣之后，人，就會變成了習慣的奴隸！

劉家在東劉村是個大戶，追溯上去堅持了一代又一代，入贅進劉家的男人，非窮即弱，但凡有意見，也敵不過強勢的妻子，比如安文武，又比如安小遠的爺爺。

劉引男是安小遠和劉琳瑯的生母，劉琳瑯雖繼承了母親的命格，卻得幸于新時代政策好，還能離家遠遠的，去上個大學。

姐姐高考結(jié)束想上大學那會，母親雖鬧的厲害，卻拗不過姐姐，兩人最后統(tǒng)一了意見，選擇了本市的大學。

即便如此，安小遠依然看得見，姐姐以后的或婚姻或人生或未來，除了不幸，還是不幸！因為接受過教育的人，一旦不孝，良心的譴責會讓人痛苦不堪！

不過生在劉家，安小遠感知到的不全都是不幸，她在過早的感知到了不幸之余，也感知到了很多慶幸。

她慶幸奶奶死的早，爺爺才得以清靜，得以解脫；慶幸小時候母親沒打算讓她上學，才逼得爺爺上門找事，讓她有機會離開那個家，跟著爺爺生活！她最慶幸的，是終于再也不會看見，不會聞見那個繞滿香和火氣息的家了。

從記事起，她就很懼怕那間屋子，她不信，母親卻天天拜。

不說每次挨打會被母親拉進去跪著，只是隔著門，她都嗅得清那香和火的死人氣味，都仿佛能讓她從氣味里，看見枯榮成堆的墳墓中，爬出來了奶奶，又爬出來了奶奶的媽媽，奶奶的媽媽的媽媽們，爬出來家族一輩一輩的女人們，板著一張張死灰的臉，在這間屋子里虔誠的跪著。

安小遠第一次領(lǐng)悟死的含義，是奶奶的死。

她清晰的記得，奶奶死了之后，她看著棺材里奶奶緊閉著的眼睛和嘴巴，心里生出一種慶幸的感受！這種前所未有的安靜讓她舒心，這種從不曾感受過的寧靜讓她安逸，也是第一次，她透徹地感受到，原來死有可能是一種解脫！于是，她對著爺爺笑開了花，還一本正經(jīng)的問爺爺，什么時候，母親會和奶奶一樣，躺在這里不說話不瞪人呀？

后來，慢慢懂事了，她不再祈禱母親壽命的長短，只祈禱父親能夠早日脫離苦海。也會在心里默默慰藉自己，有母如斯并不算是壞事，孝道于她成了擺設(shè)，以后的她，大可不必因不盡孝而自責，而問心有愧一生感受道和德的譴責。

人各有異，或許她的想法是錯的，母親平生溺愛姐姐，孝道于姐姐，也可有可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