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拘留了”
這是放學后,我和哥哥回到家里,看著一屁股蹲在地上深情默然,雙目通紅的母親,望著滿地的家具隨意地亂倒,所擠出的唯一,一句解釋。
看著隨意傾倒的家具,想來便是有一陣劇烈的反抗,而反抗是反抗,但父親是個老實人,自然是伏法的。
60多歲的奶奶,斜靠著廚房的門,雙眼還擎著淚水,緩緩地說道。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我和兄長聽得兩頭霧水,二臉懵逼。
奶奶發白的發絲上,沾染了些剛打完豬草的構葉樹漿汁,也不清洗,用手攆了攆頭發,神在在得說道,
“這都是命,是命啊!”
“是我早些年間背時,祖上也沒有給后輩積德”
我扶著奶奶站了起來,奶奶反倒是一把手把我推開,繼續說道。
“你本來有四個姑,一個大伯跟你爸,我們那時候出義務工,本就是人頭多,生產力大,所以老婆子我跟你爺爺沒少做那些腌臜之事,生了你這些姑姑伯伯,可有能力生,沒能力養啊。”
說著,奶奶的眼睛更加渾濁了。
“你大姑嫁得遠,在銅川耀縣,垣上住,這些年間也少有回來,到說是日子過得還不賴,承包了一些蘋果園,收成倒也可以。估計亮亮你都記不太清,她還抱過小時候的你嘞,只是啊,她也老了,坐不動車了,很久也沒回來看我了。”
“你二姑,她!”
奶奶竟然有些抽搐地,不忍再說,我們半家人都不說話,只有窸窸窣窣的啜泣聲,像極了小時候挨過打,偷偷記在老黃歷上的我。
奶奶忘了一眼母親,接著說。
“你二姑是個苦命的孩子,你爺爺當年他運氣不好,過河時被大水沖走了,因而家里沒了男人的我,便是再有本事也無法生養這個家庭,所以......”
坐在地上的母親幫忙說了句,“你二姑在月子的時候就送到湖北那邊了,算得上也是個孤兒,挺可憐的,后媽養活大,孩子發育不良,腦子有些毛病,如今40來歲的人了依舊神志不清,似個傻子”
奶奶長嘆一聲。
“這門跟前的就你大伯跟四姑,你大伯要供養你大姐跟大哥上學,也是不易。”
“你爸爸年紀小一些,讀書的時候還要照顧我,因此念到還沒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后來娶了你娘才跟你大伯分家搬到了這邊來住,你爸爸倒是聰明的很,但是這腿啊”
說著,奶奶又是一頓的哭泣。
“那年你哥哥上學前班,估計你都記不得了,你才四五歲呀,可是兩個孩子要上學,你爸爸也沒啥文化,就要去打工,然后聽取了你們小學時候的周校長的建議,跟他兒子一塊去建筑隊修公路,本來日子過得逐漸好了起來,誰曉得老天不長眼的,讓你爸遇到了這禍事”
“那天下大雨,那周家小子跟你爸爸仍然在建筑隊上干活,公路剛澆灌的砂漿要趁著下雨給水道給修通了,不然水泥被水淹了可就誤了工程,可是啊!”
“晚上烏漆嘛黑,那周家小子踩到了邊邊角上,一下子那條路就塌了,你爸趕緊去拉他上來,誰知道,大面積的塌方,沖向了你爸,你爸使出最后的力氣輪著周家小子,把他輪到了塌方的岸邊上”
“等拔出你爸的時候,鐵锨已經嵌入到你爸的腿里了,后來,你爸做了手術,腿里上了鋼板,此后就走路不通順了,脾氣也暴躁了,這不長眼的老天爺啊!”
一家人都沉寂在往事的悲憫中,不知何時,我的臉上也已經掛著兩條細細地淚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兄長懂事地把母親扶了起來,惡狠狠地說道。
“天道不公,那我們便逆天改命,我非要闖出一條自己的路不可”
母親欣慰地笑了,望向我。
我擦了擦滿是鼻涕的小臉。
怯懦地回了一聲。
“俺也一樣”
然后一家人都笑了,然后都苦了。
而后母親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休息,我和兄長開始收拾家中的家具,得知父親被抓走的真相。
那已經是臘八節過后的幾天了,街上開始陸陸續續擺滿年貨,新衣服,新玩具琳瑯滿目。但過年最受歡迎的仍舊是萬家香火,圖個吉利。
與我們家合作經銷的幾個窩點被人舉報了,直說是我們家的炮仗,于是派出所開著車,拉著被舉報人與舉報人來我家當面對質。
父親本就是個老實人,遇到這樣的大陣仗自然敗下氣勢來。
不承認也得承認,其實大概每個人都是心底都是十分明了這件分銷的內幕,只是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可偏偏有些人不愿意去閉這只眼,而這比肯閉眼的人,自然是那與我家有過好幾次爭執的前鄰居,趙尚順!
那是個光頭佬,大概是缺德事情做的多了緣故,頭發早早就白掉了,于是刮了個光頭,在村子里是游手好閑得第一名。
總喜歡占別人家的小便宜,今天在人家菜地里拔一根蘿卜,明天偷人家玉米棒子,后天就惦記你家那還沒有成熟的黃瓜,真是人人記恨,人人卻也沒有辦法,因為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而我家在我尚未出生前就是老好人,跟大伯他們住在大院子里,住在大院子,必定比現在這樣的環境熱鬧,必然就有鄰居,而恰巧不巧,那趙尚順便是我的前鄰居。
游手好閑第一名的趙尚順不愧他的壞名聲,作為我家的鄰居的他偷偷放倒了我家的白楊樹去賣了錢,然后買了啤酒,喝醉酒就來砸我家房門,那時候我父親倒也是年輕氣盛,對于這樣的鄉野潑皮終究是沒忍住,跟他大打出手。
大打出手便真的是大打出手,父親的額頭被趙尚順打了一個坑,到現在仍然是癟下去一大塊。
那次打架后,趙尚順被關到了拘留所,也不知道關了多久。
父親帶著母親和奶奶搬出了大院子,便是來到了現在這片荒山中,一鐵锨一鐵锨地刨著地基,蓋起了現在這棟農村里的四合院。
就好比與世無爭的世外高人,不愿意去沾染世俗是非。
從此父親便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父親后來就在住在了村子里,成了那一代的守村人。
在兄長要上學的時候才感覺到生活得壓力,促使他出了遠門,那時候就是母親跟奶奶照顧著我跟哥哥,已經不太記得父親是什么時候出去建筑隊的,只是記得被人用擔架抬回來的父親,那時候,我似乎還沒有上學。
那舉報人囂張跋扈地拉著民警去我們的合作商舉報,接到舉報,民警理所當然地開著車拉著當事人在我家對質。
父親老實而又樸素自然敗下陣仗。
那民警拿著手銬把父親拷走了,父親問如何處置?
民警只是不耐煩得說,“私藏違禁品,私自生產炮仗,這是違法犯罪的,要拘留,要去中學當著學生的面檢討,給大家做個反面例子”
父親“哦”了一聲。
問到,“能不能不告訴孩子”
民警說:“不能!不僅不能,還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去好好昭告天下,誰讓你們老跟我們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你當我們工作是鬧著玩的嗎?啊?”
說著,還拿手按著我父親的頭。
父親沉默了會兒,終于爆發了。
“俺草泥姥姥,批了個狗皮還真當自己是個狗,我呸!”
接著是父親劇烈地反抗,家里的家具亂倒了一地,那是父親積壓了許久許久的情緒,那是一個農村人的偏見與傲慢,在那一刻,重燃爆發,就像是一顆被點燃了的炮仗,在那一刻徹底爆發。
就像是一顆點燃了的爆竹,聲響過后,散落在一地的是無用的廢紙屑,紙屑上似乎還有著書本里的知識,但這知識又有什么用呢?在遇到了壓迫之后,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父親被抓走的第三天,那是一個周一的早晨,也是即將放寒假的倒數第五天。
那一天,剛去了教室,便聽到了大廣播上播放的通知。
“通知,通知,近日我鎮抓獲一批私自制造鞭炮的嫌疑犯,這些嫌疑犯不聽政府部門管教,屢次與民警作對,現將嫌疑犯抓獲,為警醒廣大民眾特此對學生的安全意識加以指導,通知四年級以上的班級在操場列隊,去趙川中學!”
接著便是聽到教室里邊一片的嘩然,晨讀聲已經逐漸變成了孩子們看熱鬧的那種新奇勁頭。
“哇,可以去中學看熱鬧了。好開心,今天估計都不咋上課了”
“唉,無聊,去看什么游街啊,那些犯罪份子,關起來就算了,熱鬧個什么勁兒啊!”
“唉,今年沒得鞭炮玩嘍,唉,老趙,聽說你家也是做鞭炮的,不會?”
一陣陣的刺耳的討論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鼓膜被震動的生疼,我仿佛是穿越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神不守舍地跟著整齊地隊伍緩慢地無聊地走進了趙川中學。
那是我第二次進入趙川中學,在我還沒到上中學的年級。
第一次是因為那個下大雪的天氣,跟某個倒霉蛋一起來吃飯。
第二次是因為我家里那個倒霉蛋,要去吃牢飯,我來便是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