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魏國將軍府,寒煙閣。
“阿憂?!耙簧砑纂械纳倌陮④娸p敲房門,柔聲喚道。
“吱呀“
檀香雕花木門從內推開,底檐擦過門檻的一瞬發出了短暫而尖銳的悲鳴。
“回來啦。冰。“
閣內的女子一襲雪衣面容姣好。冰注意到她說話時的語氣是陳述而不是疑問。他的目光越過她,果不其然,鏤花烏木桌上已然有一壺新沏好的清茶。
“是用梅園花蕊沏的茶吧?!?
嗅到那股清香,冰開口道。
“嗯?!?
憂子從茶托中翻開一個倒扣的琉璃盞,一邊沏茶一邊應著“戰亂前在閔江一帶收采的。“
“哦?莫非是在香草的'百花廊'采的?“
“嗯?!耙琅f是淡淡地應著,卻多了一絲悵然?!艾F在想來,當初的似錦繁花也只余一片荒蕪罷了?!?
冰的眼眸驟然黯淡。
“對不起?!跋褡鲥e了事情的孩子一般,他移開目光,低聲說道。
“你以為我在怪你沒有派兵援齊?“憂子為他奉茶,杯盞落在桌上“乒“的一聲低聲脆響。
“……對不起。“
一片沉寂。
清茶液面上漂浮著米白色的梅蕊,淡香彌漫,輕煙裊裊。
“西齊之滅命數既定?!傲季?,憂子開口說道。“我并沒有責怪你為了魏國的利益而放棄去援齊,我只是可惜了那條'百花廊'。那里說什么也是香草的心血,竟然……一夜成燼。“
幽聲一嘆,再次默然。
冰如正襟危坐,右手指尖在膝間的甲胄上來回拂動,胄片上的裂痕掠過時帶給他一陣陣
的刺痛。
“將軍!“
閣內突然沖入一名士兵,是冰的近衛之一。
“怎么了?“冰皺眉。
“將軍,魏王下令召您上殿。“
“現在?“
“是。“
冰眉間的川壑更深了。
“我先走了。“
他起身隨侍衛而去,出門時輕掩上房門。
憂子聽著匆匆遠去的腳步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每次都是一樣。茶未涼,人已去。
>>貳
大魏國宮。鑾金大殿。
“……將軍,你可想過如果殺掉了楚王,那這江山還不都屬于大魏么?要知道楚已經滅掉西齊,南趙,北衛,東韓,只要打敗了大楚,試問這天地間還有誰能與孤之大魏爭鋒?“
大殿盡頭的男子口若懸河,神采飛揚地描繪著未知的以后。
“五國朝拜,歌舞升平。風調雨順,蒼生安寧!“
“可是王……“殿下的冰質疑道,“以目前魏國的實力……根本無法與大楚匹敵?!?
男子聞言一頓,隨即詭然一笑。
“想必將軍應該聽過這么一句話吧。“
“什么?“
“'韓趙魏楚,書舞劍姬'?!?
語畢,聲音尾韻在偌大的宮殿上久久徘徊。
“……恕臣違命?!?
傾之,冰開口拒絕。
“哼,君要臣死臣豈有不死之理?早聞將軍府中有齊地名伶憂子,今為國之力,孤名你佯裝叛國,將憂子獻貢楚王并令其擇機殺之?!?
“憂子只是一介女流,如何能行刺楚王!“冰雖早已猜到魏王的心思,卻還是在聽他親口說出時震驚不已。
“哼,莫要以為孤愚笨?!?
魏王冷笑。
“縱然那女伶的武功再不濟,也能趁楚王不備而殺之。況且臆想的創建者,又怎么可能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他在“臆想“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冰臉色驟然變換。
“你怎么知道的?“
他聲音一沉,口氣里儼然透露出一絲殺氣。
“西齊。那位十里花廊的主人。“
“你把香草怎么樣了?“
殺氣愈發的濃重,并甚至可以感覺到身側的佩劍呼之欲出。
“將軍放心,孤并沒有傷害到她?!拔和跗届o地說道,“一個女人,竟可以在一千精兵的圍截下安然脫逃,實在是令孤好生佩服呢。也難怪能創建出臆想這樣的組織?!?
“你竟然派兵去截擊香草?!“殿下的人目眥欲裂怒發沖冠,他著實想不到魏王居然卑鄙到了這種地步!
“哈哈哈哈哈哈……孤原是得到消息,去求取毒花婆羅的,沒想到花沒求成,卻得到了個意外的收獲。“
魏王一邊說一邊取出一本藍皮小冊。
小冊看起來已經有了些年歲,邊角卷起且邊緣泛著微黃。
“這是臆想的成員名冊。那個叫做香草的女子雖然逃走了,可卻將這小冊'遺留'了下來?!?
冰注意到名冊封皮上有幾滴赤褐色,在藍色頁面上微微突起,邊沿呈濺開狀。
——血。
“你到底把香草怎么樣了?!“
“御林軍的弓箭百無虛發,卻只有一支射入箭頭,一支擦過腰際。“魏王輕描淡寫般地說道,“不過更令我意外的事,大魏的少年將軍冰,也是臆想的成員之一……“
“……休想用這個來威脅我??v使暗殺者的身份泄漏,我也不怕為仇家追殺。“冰僅沉默了一瞬便開口道。
“那當然。能以一人之力潛入趙地,在重重包圍中奪下趙王寵臣蒙托的項上人頭并迅速脫身,這樣的身手恐怕連整個大魏的兵團都無能為力吧。孤從未想過以此要挾將軍。不,應該稱呼你為暗殺者大人?“
“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你應該明白如果現在我想殺你也是易如反掌的吧?“
褪去了一直以來的偽裝的忠臣模樣,冰毫無掩飾自己身上的戾氣。相反,他正讓這種戾氣慢慢擴散在周身,那是他動手前的征兆。
“孤自然是明白你我的差距。不過……“魏王意味不明地停頓了一下,“孤可不知道埋伏在將軍府外的十名隱坊高手會怎樣下手哦。“
——隱坊。
這二字在冰聽來猶如驚雷。
民間里不乏有關于各種殺手組織的傳說,其中最傳奇的有兩個,一個是臆想,另一個則是隱坊。
兩者皆聲名遠揚,區別只是在于一個為美名一個為罵名。
臆想為“義“而殺人,隱坊為“金“而殺人。
所以不義之人日日提心吊膽,仇家眾多的人時時擔驚受怕,因為不論是臆想還是隱坊,所有受雇傭的暗殺者都從不會失手。一個可以為義而深入龍潭,一個可以為金而萬劫不復。
——當然,前提是你必須要有足夠符合他們所需的東西。
魏王就是如此。
三萬兩黃金,是他雇傭隱坊殺手的酬勞。整個大魏的子民一年下來都不一定能積蓄下來的巨大的財富。
“你雇傭了隱坊來殺我是么?“
“不,僅僅是用來威脅你。畢竟十名隱坊暗殺者都未必能耐將軍何。但對于那位齊地女伶來講可就難說了。十位暗殺者一同出手,恐怕她連一刻鐘也熬不過吧。“
“你!“
“將軍請慎?!?
魏王瞥了一眼殿下人出鞘的佩劍。
“孤已下令,從將軍踏入大殿開始,一炷香后,若孤沒有出殿發出信號,隱坊的人就動手。而孤也已下定了決心,不能說服將軍,則寧死毋從將軍之意!“
“……我不會讓憂子去的。頂多擔一個不義之名,我退出臆想去為你摘掉楚王的人頭而已。“
冰無可奈何,只能做出退讓。
“不行!“魏王辭決,“魏國邊境還需將軍鎮守。孤命令你遣那女伶去!“
“……只能我去。這已是最大的退讓了?!?
殿下人堅持著。
“將軍,香,快燃盡了……“
魏王的一句話徹底破掉了冰的最后防線。他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扔下佩劍雙膝著地跪落。
“……臣……遵旨……“
“那就有勞將軍了?!?
魏王居高臨下地看著點下跪著的人,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
>>叁
臆想的第一宗旨:為天行義,為人行義。若違道義,天人共誅。
臆想之人不能行不義之事,可他現在卻要讓臆想的創建人之一去行以不義。想到這里,冰準備推門的手不由一頓。然而也只是一剎。一剎后,他咬牙推開了門。
憂子雖是臆想的創建者,但她的武功卻敵不過十名隱坊暗殺者的同時出擊。
說實話,他也不能。魏王剛才的說法不是抬舉而是暗藏脅迫。
“憂?“
他試探一問。
閣內空空如也。
正當他有種油然而起的慶幸之際內屋卻走出一個人。
她端著放置了茶具的木托,輕輕擱在桌上。
“回來啦。冰?!?
“嗯?!?
“此次前去魏王可曾說了些什么?“
憂子的眼瞳深遠如清潭,冰只一瞥便感到心慌,連忙偏頭躲避。
“魏王沒說什么,除了商討征伐楚國的事情。王要我不擇手段?!?
“哦?那你是如何想的?“
“……佯降?!?
艱難地吐出二字后,果見憂子眉頭微蹙。
“你要暗殺?那這一次請動你弒君的'義'是什么?“
“愚忠。而且……我并不打算自己暗殺?!?
終于到要開口的時候了。冰努力平定著自己的情緒,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會輕描淡寫一點??伤穆曇衾飬s多了一絲顫抖。
“放眼大魏,有誰能比你更有把握殺掉楚王呢?“
“……你?!?
只此一字就宛若驚雷轟打在憂子心頭。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少年,矢口否決。
“不可能!你于魏王有義不代表我于魏王有義。不義非行,我不會破壞掉自己設下的門規的!“
“可你于我有義。阿憂?!?
冰的頭側偏向一邊,額前的一撩劉海遮擋住了他的眼睛。憂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當日我將你從千袖坊贖出來的時候你說過,你欠我一個人情,他日定當奉還。“
冰繼續說道。
“所以現在我以你曾經的承諾為禮金,請你潛入楚地,擇機刺殺?!?
“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那個承諾了,沒想到你,還記著。而且,會在這個時候搬出來。“
憂子自嘲一笑。
“不過既然是我欠將軍你的,憂子自然言出必行?!?
“阿憂……“
“抱歉將軍,請回避,我要休息了?!?
她起身,行了個禮。冰被她的一句“將軍“深深刺痛卻無言以對。他的手緊握成拳隨即又頹然松開。
直至掩上房門,依舊沒有話語喚住他。
>>肆
徹夜難眠。
冰在榻上輾轉已久后終是披上晨衣,孤身步入中庭。
月華彌漫,渾濁得像是一只含淚的眼目。他抬首觀之思緒即瞬間飛揚。
今日午后他已收到前去楚國佯降的部下的傳書。
——楚王大喜,望卿早自來請。
所以他已打點好了一切,明日一早就遣人將千金幣物和憂子送去楚國。
——憂子。
這個名字閃過腦海的同時心下自然又是硬生生地為尖刀劃過了一般。從那日起他就再沒有去寒煙閣看過她,而且就算是去了她也未必會見他。因為他居然用她的承諾去把她送離自己的身側,雖是無奈之舉,卻也是事實。從這點看來他甚至比魏王還要卑鄙。
想到這里冰不由得黯然神傷,長嘆一聲。
三年前,當他于西齊的千袖坊見到那位一襲雪衣的歌姬之后便心已淪陷。
他用重金為她贖身,卻并不知曉她便是自己所處的組織的創始人。
早聞臆想的創始者之一受困于西齊難以脫身,他尋找這位首領已久,那次赴齊也是為援救而去,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他要找的人竟然就是他為之傾心的那名雪衣歌姬。
后來他得以知道她的身份,便問她為什么要在酒樓里當一名歌姬,畢竟以她的身手要逃脫根本就易如反掌。她卻回答道:
“我只是想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不用再奔波流離,那種生活我已厭倦,千袖坊不過是暫時的寄居地。所以我很感激你能予以窩妄想了多年的生活,冰?!?
當初她說話時語氣里流溢著欣喜。而她現在只會稱呼他“將軍“,用冷冰冰的語氣。
晨衣似抵擋不住夜風的冰寒,或許是他內心的凄涼所營造出的幻象吧。隱隱地似乎聽見一陣簫音,正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簫聲卻愈發的清晰明了。是從城門傳來的。
冰感詫異,連忙施展輕功馳去。
未至城下遠遠地就已瞧見了一個身影坐在城頭,玉簫雪衣。冰停步,閃身藏入一處為陰影覆蓋的地方,卻被阻止了念頭。
——不用躲了。我已經看見你了。
城頭上的女子傳音給他。簫聲依舊。
他行至城下,仰望著她。雪衣絕色居高而望,恍惚回到了當年。
樓房鱗比繁華街,君回首,正見佳人笑顏。
憂子垂下手中的玉簫,默視著遠方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城郊。許久,冰的心底又掠過她的聲音。
——都應該釋懷了。
之后城頭上的人先是微微嘆了一聲,復又執簫納氣,再度吹奏。
與之前的韻律并不相同,音為變徵,復轉商音,雖婉轉卻凄涼。冰略懂音律,模模糊糊地聽得出這是一首奕歌,聲調讓他不自覺地沉溺入記憶。
——知道這首奕歌是誰寫的么。
聲音再次掠過。
他從方才的恍惚中回神,眼神正對上她的。
“使得一個國家覆滅消亡的煙花女子,梨姬?!?
這一次她沒有用傳音,而是經由口出,真真切切。
梨姬,這是個極其富有傳奇色彩的名字。在天下分裂為魏、楚、齊、韓、趙、衛六個版圖前,天下曾統領于一國——秦燕。秦燕的末代君主舒文是位平平無奇的人物,但他的存在還是令到企圖叛亂的實力分子有所顧忌。
舒文手下有一員辛戾,他雖為武臣,卻是懂得天下形勢的。他明白秦燕的覆滅是時間問題,于是他決定來個順水推舟,趁早葬送了秦燕改朝換代。
因此這位野心勃勃的將軍便將自己從民間尋得的一名絕色先給舒文。舒文很高興,宮中秘史有記載:“上大喜,見姝麗面容姣好,聲甜擅歌,故賜名梨姬。立為光妃,戾得策千金?!?
爾后不久,梨姬伺機于深夜殺掉了身側的舒文,然后以舒文的名義密詔辛戾入宮商議。
“丑時,光妃弒上,后假之名詔戾?!?
后來發生了什么并無人知曉,只是次日天未明時宮女來伺候舒文更衣上朝之際發現在光妃府中,舒文、梨姬、辛戾均已斷氣。
舒文死于窒息,辛戾胸口處有個血窟窿,梨姬的心臟部位插著一把精致的短匕。
她略帶笑意,面容傾國傾城。
之后天下如傾巢之蟻,諸多勢力率兵四戰自封為王,最終形成了相對穩定的天下六分的局面。而對于前朝的覆滅民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說梨姬其實是辛戾從青樓贖出來作為自己小妾的女子。梨姬深愛著這個救自己于水火的男子,卻也恨極他將自己推入另一個深坑。因此她在完成辛戾的囑咐后把自己和他都一并帶下了黃泉。
梨姬死前留下了一紙詩文,經后人稍加配曲則成了曲奕歌。如今憂子正緩緩復唱著的奕歌。
“玉臂紅唇,輾轉青門;君賜恩憫,攜吾脫塵。宮闈之爭,以吾為本;君心怖然,吾仍留存。兔死犬烹,鳥盡弓藏;君恩泯殆,此恨永生!“
低婉的曲調與清脆的嗓音宛若針芒刺扎在冰的心頭。悠揚的歌聲繼續著,夜將盡,天已微白。當憂子再一次吟唱完最后一字,簫聲復起,衷腸之音。冰感覺自己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為他而起的子夜奕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居高臨下地向他辭別。晨風挾著落葉遠去,夜盡曲終,是將人散。
“你走吧?!?
憂子幽嘆一聲,拂袖轉身,雪色轉瞬而逝。冰趕緊隨其而去,卻只見得她身影一閃,掠入停在府前的車內。簾落,再無聲息。
他在車外,她在車內,一簾之隔,尤比霄淵。
“將軍,我們該出發了?!皬南氯朔孔叱龅拇蛑返能嚪蛘肱郎像R車,卻發現褪去了甲胄僅披著一件晨衣的少年佇立車前,他只得出聲提醒。
冰驚覺,左退幾步,呼吸沉重。他合起眼目,最后一次囑咐道:“萬事小心。“
馬車絕塵而去,直至消失在城門外,車內的人始終沒有探頭回首。少年轉身。
清晨,整個城市剛剛蘇醒,卻已有不少商販出來招攬生意了。冰逆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內心一片空寂。她走了,帶著對他的無盡恨意走了。終于意識到這是事實,內心又開始了長久的煎熬。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將軍府的,只是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的腳已不受控制般邁入了寒煙閣。
閣門輕掩,并無鎖起。
冰上前輕輕推開,捕捉到桌上的一紙蒼白。
右手微顫地拿至眼下,竟生出不忍看去的念頭。
“縱為烹犬,縱為藏弓;為報君恩,不悔永生?!?
十六字娟秀明然。
冰于即刻醒悟。
他本是不明她如何能在子夜攜一玉簫攀上城頭,然后一曲奕歌,盡訴衷腸。可他現在懂了,那是一襲雪衣的她想讓他釋然,讓他減輕罪孽感,也是訣別,永遠。
烹犬已死,藏弓已朽,佳人不復,良緣不再。
有無色透明的液體落下,滴在尚未干透的字跡上面,氤氳渙散。
L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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