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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哀戚

第三章、哀戚

暗流經過珊瑚,受到沖阻,變作波濤,一顫一顫打著水漩。海草掛著礁石,盤旋如藤,綠光深處,立著一雙身影。

瀾漾將要踏出腳步,玄紫在她身后開了口:“圣女,在下其實還是想問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要救根本沒有希望的人?

瀾漾回眸,“先生指的是?”

“為什么明知復原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還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瀾漾大約聽出來玄紫的言外之意,她思忖了一會兒,“其實我也困惑過,不過后來我想明白了其中的一個道理,單是這一個道理,就足以撐起全部理由。”

玄紫露出好奇的神情,“什么道理?”

“先生可知,何謂神圣?”

玄紫笑而不語,覺得此問甚是無用。他想,圣女怕是要說什么大道理吧。

可是,瀾漾的答案卻叫他眸色一變。

“生命,是因拯救而神圣。鮫族,人族,都如是。”

生命,因為拯救而神圣。

瀾漾停了片刻,繼續說道:“所以就算,那名為沉畫的女子,不能為我海國所用——只要她是無辜的,是個好女孩——既已在此,大司祭和我,就斷不會叫她徹底沒了生路。如果她還愿意扛著傷痛,活下去。”我們,就不會輕易放棄這種拯救。

這才是復生營建立之初,最根本的目的。

玄紫面容驚異,似是受到了震撼,良久,他頷首鞠禮:“玄紫受教了。”

瀾漾回禮,微微一福,轉身朝龍宮走去。

方才還跪在宮外的沐魚公主,此時此刻正在小黑屋里閉門思過。滿目漆黑,門窗鎖死。伸手不見五指,哭喊沒有人理。

“救命啊,有沒有人吶!嗚嗚嗚,為什么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

大司祭風塵仆仆回到海堡,拘夢正要接風,結果看到他手里又多了一位難伺候的主,瞬間打了個冷顫,縮頭縮了回去。可是長羨沒有給他當烏龜的機會,直接把沐魚撂給他:“先把她扔進小黑屋里,關上半天。”

“......”就這樣,拘夢成為海國有史以來首位扣押公主殿下的祭司。他的小心臟都快顛出來了。

“啊啊啊——嗚嗚嗚——強搶公主啊!大逆不道啊!”

“這是要把本公主逼死的節奏啊!”

“想叫我撞墻嗎?”

聽著小黑屋里傳出的鬼哭狼嚎,拘夢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再不開門,待他日我出去,定扒了你的皮!”

終于,拘夢受不住了,踮起腳跑到大司祭面前,見他在觀察沉畫的情況,于是開口道:“大,大司祭,咱,能先把沐魚殿下的事情解決了么?”稍后再看美女中嗎?

大司祭搖搖頭,打了個對半的姿勢。“我說過,半天。”

“......”拘夢只得硬著頭皮,奔回小黑屋門口繼續守著,一邊蹲坑一邊掐著指頭熬到了半天時日。

腦袋都要炸裂,心臟就差爆漿。他慨嘆。

入夜前,拘夢終于等到大司祭的到來。只見他打開屋鎖,將一個食盒放在門口。拘夢的肚子適時叫了叫:我也好餓啊,大司祭,有沒有我的份兒啊!不過這話他沒好意思說出。黑屋里射進光亮,里面的傲嬌小公主已然叫喊得沒有力氣了。驟然見光,她反倒覺得刺眼,可是還是就著這束光亮,踉蹌地撲了過來。

沐魚一把抱住食盒,二話不說,徑直打開,根本不顧淑女形象,上手抓了往嘴里塞。飽餐一頓之后,她才意識到大司祭和拘夢一直盯著她看,然后瞬間小臉紅了。“長,長羨哥哥,你帕子借我用用唄。”她用嬌滴滴的語氣懇求。

“不行。”長羨搖頭。

“為,為什么?嗚嗚嗚,油乎乎的,沒臉見人了。”

因為,那個手巾,我收藏起來了。長羨皺眉,從身后拉了一把拘夢。拘夢不明所以,只聽“嘶啞”一聲,眼睜睜看著自己半截袖子沒了。

大,大司祭,您斷我袖干嘛?

長羨食指和中指夾著那截斷袖,遞到沐魚跟前。

“......”沐魚咽了咽吐沫,不再追問原因。

“不用么?”長羨見沐魚沒有接過,于是又皺了皺眉。

沐魚見狀,被自己的口水一下子嗆到,干咳了好一陣,愣是沒停下來,惶急之中還真盲抓了那片衣袖揩了口水順便揩油。

拘夢呆若木雞。他悲催地望著自己被扯下當抹布的衣袖,看著自己裸露的胳膊,迷怔了好久,終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借機問道:“大司祭,屬下的月俸是不是可以漲了?”

長羨斜睨,“沒事,去常服局多領兩套,簽上本座的大名即可。”

大司祭,您這簡直就是一毛不拔啊!拘夢揮淚,哀悼他的長衫。然后兩眼放光地看向沐魚公主。沐魚剛止了咳,看到自己用來捂嘴的半截袖子,嫌棄極了,直接丟到地上去了。

“公主殿下,那個不臟的,我今兒新換的。”拘夢哭笑不得,臉色更加難堪。

沐魚尷尬了一瞬,不知應該如何接話,還沒等她回答,長羨倒是動了口:“想出來嗎?”

沐魚抬眸,看著長羨,重重點頭。

“那就乖乖聽話。”長羨心道:果然沒錯,把她的耐性,磨了就好。

“可我,真的不想嫁給那個老皇帝。按輩分,那是姑父啊。而且那么遠,感覺好可怕啊。”沐魚委屈巴巴,眼眶泛紅。

“這次的委曲求全,我想終究是能夠換得一個好的結果的。永隆娶你,并非因為他對你本身有什么心思,應該是個計謀。和親一事,我會全力相護。”長羨想了想,感覺漏掉了什么,于是又補充道:“至于房事,想要不正常圓房,也不是不可以。婚后扮個失寵的妃子,也好辦得很。”

瞬間,拘夢和沐魚都僵了一僵,仿佛遭雷劈了。

大司祭,這也太狠了吧,提前演練要叫沐魚殿下活守寡啊!

長羨哥哥,這也太絕了吧,難不成你還能叫永隆對我喪失欲望。

“至于將來——”長羨覺得還沒有說完,得把這些說清楚,或許才能消除沐魚的恐懼心理,他沒留意到,身邊倆人臉都垮了。“按預定計劃,大事成時,我會親自將公主接回。”

走一步算三步,不愧是我大司祭啊!拘夢喟嘆。

這是要刺殺永隆的節奏么?那我豈不要變成遺孀了?沐魚驚呆。

還沒等兩人迷瞪過來,長羨便拎著沐魚入了主殿。“帶你見個人,好生待她,于你定是好事。”他走到沉畫的床榻前,又仔細察看了一番,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可是——他不能再把沉畫的傷口剝開去看。

“她怎么了?”沐魚看著眼前那人族少女,本以為是奄奄一息,后來發覺好像是暫時昏迷。

長羨沉聲:“骨毒所害。”

骨毒?跟長羨哥哥你小時候中的一樣么?“還有救嗎?”沐魚作為海國皇室宗親,自然知道當年保衛戰的凄慘歷史,但是她也僅是知道而已,并未親身經歷,確切地說,戰爭剛結束那時候,她還是剛出生的襁褓嬰兒。

“她,余毒無解。”長羨的嗓音有些沙啞,沐魚仿佛覺得從中聽出了悲涼的音調。她抬眸問道:“那,那她會死掉嗎?”

“暫時不會,只是,她醒來之后,每分每秒都會像在承受酷刑那樣,極其殘忍,而且還要在劇痛中承受治療的痛苦。”會非常,非常折磨。

沐魚本想脫口一句:所以她跟我有什么關系?可是看到大司祭的神情,眸光灰暗,似是哀戚,這是她從未從她的長羨哥哥身上看見過的。以前,她只覺得他厲害,從未想過他脆弱。她忽然覺得于心不忍,同病相憐亦或悲憫同情,無論哪種感受,都不好受。

于是沐魚改了口,透出一分略帶關心的意味:“那她這樣,要,怎么活下去?”

“止痛丸,醒腦丸交替服用。”長羨斂了斂衣袖,攏起一袖波光。

“那藥物不是有依賴性嗎?而且吃多了效力會越來越差甚至——”甚至是不是會造成身體上的其他傷害?沐魚知道,復生營里收容的對象,有一部分是當年少數幸存的戰士,他們后來都在靠著這些藥物茍延殘喘,在隨后的幾年里相繼死去,只有一些中毒較淺的,還在硬撐著。“還有為什么要加上醒腦丸?”

“三到六個月為期,換藥,一代,二代,三代,止痛丸幫助她鎮痛,緩解軀體痛苦跟經脈折磨,之所以每每服用能夠短暫發揮效力是因為藥物里含有迷幻的成分,能夠讓她在每次服藥之后意識暫時變得模糊,這樣一來,身體上的劇痛就好似得到短短的喘息。”長羨回頭看向沐魚,就在這時,床榻上的女子,頭微微顫動了一下,只是他沒有發現。“而醒腦丸則能夠讓她提神提力,配合她做事。”

沐魚沉思了片刻,然后認真分析道:“這么說來,這些藥物都只是在控制她頭腦的感覺?怪不得日久反而更傷身,傷情非但無法治愈,最終還會遭到極其惡化的反噬。”她說著說著,似是意識到什么,霍然抬首,高聲道:“這,這無異于飲鴆止渴啊!”

長羨的眸子黯了黯,“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不能讓她死在我的手里。我只能盡力替她拖延。”

“為什么?”沐魚不解。

“有些事情,需要她去做,為我們也為她自己。”

沐魚有些驚異,身重骨毒的人族少女還能,還能“為我們”所用嗎?“長羨哥哥,你說為我們,是什么意思?”

長羨淡淡陳述:“她已然在魂訴引中加入了星落,宣誓效忠。我打算安排她作為你和親的大夏女侍。”

沐魚的面色變得更加吃驚了。“她的傷情......假如做不了或者做著做著撐不住了,會被棄掉嗎?”她不知道,她的問題竟然接近了圣女曾經的思考,如果瀾漾在場,大概會感嘆沐魚又長大了些罷。

“她不會成為我的棄子,但我要她在宮中護你。”長羨的回答有些虛晃,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這些年來,經過一個又一個大的劫難,見證一場又一場生死,他終于明白,生命是由生命本身和生命價值構成的。

沐魚的問題無異于:假如一條無辜的生命因為被害而喪失了價值,我們就要徹底拋棄嗎?

在長羨這里,他救不了所有,只能有選擇性地救助。其中的人族,必須具備使海國獲益的價值。如果沒有安排任務的時機,那么他的抉擇,便是冷漠旁觀,也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他出手相救了,那么他便會盡力而為。

長羨想:比起生命的價值,如果是我在乎的,我更看重生命本身。

也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讓他在第一眼撞見沉畫的時候就順手救了她。假如那天在十里瀑中,他選擇的是不予理睬,或許沉畫已然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還有倔察那次鬧出的意外,如果他沒有托起她,她也兇多吉少了。

他自認并非熱心,在陸上時常以一副無動于衷的面貌瞧著人與人之間的廝殺。他可以除惡,可是惡殺不完。他可以救善,可是善救不盡。面對跟自己與海國無關的事情,他更習慣于冷漠。如果再狠一些——盡管他并不濫殺,可是也不介意做掉覺察到海國秘密的無辜人。

只是如今,真真正正救了她,他覺得這條小生命在他手里有了分量。

長羨沒有料到,他們已經開始對人族使用骨毒了。他更沒有想到,自從救下沉畫之后,他的心會受到如此大的顫動。

沐魚看向床榻上的女子,裹著紗布,看樣子里面必是傷痕累累。她忽然心生同情:“她,叫什么名字?”

長羨微怔,在他吐出“沉畫”二字的時候,明顯感覺自己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

名字倒是還不錯,瞧著是個好姑娘,沐魚心道,只是用來送我和親,嗯嗯嗯,我接受不了啊!“欸,可惜了,看起來這么好的一姑娘,白白被糟踐了,骨毒那種痛苦,真真是生不如死......”

“生命也不過是生老病死四個部分,生只是四分其一,老、病、死,大半都是痛苦的,生得善良還可能遭遇殘害,所以折磨是活著的常態。”長羨隱去心中的苦澀和悲戚,用盡量平靜的語言說給沐魚聽。

沐魚頷首,忽略大司祭的講道,繼續慨嘆:“好慘哦,受害至此,還得茍延殘喘,硬撐著茍活,還得被驅使。嘖嘖......”

“......”長羨皺眉,本以為沐魚已然跳出這個問題,此刻發覺她有調轉風向的意味,于是順著她的話風轉了下去:“如果你能夠真正理解她的這種傷情,知道這世間有如此多殘忍,或許比起感嘆,你更想好好珍惜現在。如果你有足夠的共情心,或許甚至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沐魚當然聽得懂大司祭的意思,知道他在見招拆招,于是有些不滿地鼓起了小嘴。長羨伸手戳破了她鼓著的嘴巴,近身道:“乖乖聽話最好,說不定我還可以設法幫你更多。”

沐魚干瞪眼,直跺腳。

長羨繼續湊近,低眉:“要是非要沒事瞎鬧騰的話,那我也,只好以暴制暴了。”

喂,什么叫以暴制暴,分明是你強制拘禁好嗎!

“那我這個時候要干嘛?”沐魚沒好氣道。

長羨幽然道了句:“旁觀。”

“......啊?”

“她,想必不久就要醒來。”長羨看向仍然雙眸緊閉的沉畫,輕聲道:“她的記憶里,幻境也是真實的,既已宣誓效忠,便會默認我替她安排的這一切。我在做治療的時候,你旁觀著體會。”

“......”體會有多痛嗎?這也要叫我有心得?沐魚滿臉蒙圈,腦補鮮血淋漓,凄慘哀嚎的場景。

“然后照顧她。”

“......哈?”什么鬼?不是你安排她來服侍我的嗎?

“照顧她養傷。”長羨知道沐魚有疑惑,解釋道:“學會默契相處,她自然能夠更加照應到你。”

“哦。”沐魚點點頭,覺得好像是這么個理兒。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怎么就給繞進去了,順著大司祭的要求就答應了。

“那就,”長羨轉頭,瞇著眼睛,似笑非笑:“準備給她換藥罷。”

“......”

沐魚一個愣神,便見拘夢舉著藥盤到她跟前。瞬間,她內心尖叫:大司祭!你耍我!

長羨將藥棉,傷藥,還有紗布遞給沐魚,沐魚咬牙切齒,他笑得更加肆意:“嗯?”

你就不怕我這個生手傷了她?沐魚氣得嘴角抽了抽,心里這樣想口里卻不忍這般說,因為畢竟,她自己也不想真的傷了床榻上那個叫作沉畫的女子。

沐魚接過東西,先把傷藥放在床邊,然后想著在復生營里看瀾漾姐姐照顧傷員的場景,有樣學樣,小心翼翼地舒展裹著的紗布。

長羨伸手,遮住了拘夢的眼睛。

“......”大司祭啊,小的退下中嗎?拘夢磨牙,郁悶氣結。

望著沐魚輕輕挑動染血的紗布里層,拿藥棉溫和擦拭,然后一點點涂上藥膏,長羨倒是有三分驚訝:“沒想到我們沐魚小殿下照顧起傷員直接就能上手了,想來圣女言傳身教功不可沒。”

這廂,拘夢心里慨嘆:大司祭,您捂住我的眼睛,您在看啥吶?

那廂,沐魚心里喟嘆:大司祭,您到底是想夸我還是想夸瀾漾姐姐?

許是沐魚的精力都聚焦在傷口上,她并沒有發現床榻上的女子手在微顫。沉畫已然有了感應,腦海里的記憶和現實中的聽聞叫她大約猜到了其中的某些內情。

......

海國會庇護你,星落會導引你。

我是海國的大司祭,也是星落的領主,長羨。

氣數未盡,有些事情,必須要做。

領主殿下,我效忠于您。

骨毒所害,余毒無解。

我不能讓她死在我的手里。我只能盡力替她拖延。

......

魂訴引,我效忠于您?

漫天血色,爹,娘,珠兒,虞家老小,姐夫,海蘭,海氏全族,還有自己......

......

床榻之上,女子猛然坐起,驚叫一聲,力度之大竟生生崩裂了裹纏的紗布。沐魚被嚇得往后一仰,一個趔趄差點倒栽,長羨急忙扶住,不過她手里的藥瓶還是掉到了地上。

只是一瞬間的沖撞之力,下一刻沉畫便已然泄了氣息。“噗——”一口鮮血從她嘴中噴射而出。長羨的眼眸驟然變色。他惶急地拉開沐魚,自己上前托住沉畫。他右手手指并攏,指腹朝她耳后跟顱后摸了摸,感到劇烈的燒熱。

“針。”

拘夢從震驚中晃過神來,聽到大司祭的命令,連忙去拿銀針針具。

“長針。”

拘夢攤開針具,拿出里面最長的針灸寸針,遞給大司祭。

長羨看著沉畫,見她眼睛雖然緊閉,可全身都在發抖,面色不再全然蒼白,反倒因為氣血上涌而翻紅。他知道她意識已醒,只是醒來的過程中出了些狀況,需要緊急施針。

“這針,進針的時候微痛,但,刺進去之后不會太痛。”說著,長羨在沉畫耳后的翳風穴斜刺進針,沿著肌理一點點深入,直到聽見她悶哼一聲,他才停下。然后他豎起拘夢遞來的第二根長針,對準沉畫的風池穴刺入,貼骨縫而上行。這一針進針時,沉畫的手下意識抓了抓身邊人,長羨的左手微微一僵,右手頓了一下,雖有轉瞬的失神,不過很快便調整過來了。如此,他又將沉畫對側的翳風穴與風池穴行了針。

他行的是豎橫針法,這是陸上錢氏醫宗的一門秘技,講究進針方向與深度,用針極少,力道很大,所以見效較快,然則拔針之后容易出現瞑眩反應。

“醒針,會有些痛。”長羨輕輕吐氣,這氣息被沉畫嗅到,卻似撞進了她的腦海,瞬間醒神。她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不知何時緊緊攥住了一條衣袖。

好熟悉的感覺。

她還沒有來得及張口,便感到腦后有針一刺一入,一里進一外拔,刺入,外拔,再刺入,再外拔。

“好痛啊——”她終于忍不住叫出了聲。

長羨醒針的手停在了針柄上,沐魚看得有些呆然,拘夢屏住了呼吸。

“嗯,我知道,還是要忍一忍。”長羨翻覆左手在沉畫手腕,一面撫著她一面繼續動針。沉畫低吟,發出很模糊的聲音。

“兩刻。”一會后,長羨停止醒針,吩咐了戴針的時間。拘夢點頭,收起余針,踮著腳跑過去又跑回來,發覺大司祭還是方才的姿勢,他也跟著木了。心里尋思:大司祭,你確定你要這樣當肉柱靠墊整整兩刻鐘?

饒是沐魚年紀小,卻也感受到周身的曖昧氛圍,她晃著腦袋,盯著大司祭的背影,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知道眼睛該往哪里放。

似是覺得背后有什么凌厲的東西閃著,長羨輕聲開口:“沐魚,備水。”

“......”

“拘夢,煮飯。”

“......”

沐魚與拘夢對視一眼:

咱倆好像不適合呆在這里?

是的是的我也這么覺得。

那我去煮水了。

我也只能燒飯了。

倆人默契地同時退了腳步,一同朝殿門走去,又不約而同邁出殿中,后果就是身子撞到了一塊。

長羨聽到沐魚唧唧哇哇的聲音,往后看了一眼,見到的是拘夢一手撐著門柱,一手拉著沐魚,而沐魚幾乎失去了平衡,一個不小心便會摔倒。他皺眉,“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

“......失誤失誤純屬失誤。”拘夢訕笑,立定之后一個大跨步翻轉到沐魚身后,徑直扶住了她。

沐魚只覺得,某只動物的手黏了過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待她站穩之后,忙把拘夢的胳膊扒拉下去。

拘夢的心,很受傷啊!他哼唧一聲,溜去廚房了。沐魚拍拍肩膀,走向茶水間,溫了一壺清茶,嘀咕著沉畫待遇好,大司祭親自行針治療,小公主親身端茶送水。

“我......”

“你......”

沉畫與長羨同時出聲,也都同時沉默。

“長羨?”良久,終于還是沉畫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寂靜,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許是傷情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疼痛。

長羨愣了愣,他的眸子里露出微妙的惶惑:第一句話,不該如此。他看著她,點點頭。

“很痛,”沉畫的身子顫動著,額頭微微滲汗,“痛不欲生。”

長羨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種痛度不亞于人間酷刑,受著傷情存活無異于在地獄里強撐。“我懂。”

“所以可能,”沉畫并沒有留意長羨說的那兩個字,她只是抬眸,眸光黯淡,“你救錯人了。”

長羨看著她,很認真地搖搖頭,“你氣數未盡,還有希望。”

“讓我這般殘忍地活著,備受余毒的折磨嗎?”沉畫的音調里透著凄厲,眼神空洞,因為情緒激動而顫得更加厲害。

“你不想復仇么?”長羨制住她的手臂,神情肅然:“你一定想的,對不對?只是你還沒有辦法接受目前的傷情,或者說,沒有辦法面對如此傷情之下的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撐下去。”

沉畫“哇”地一下痛哭出來,仿佛全部的委屈都在此刻傾瀉,她也不管面對的是誰。“為什么要救我!已然被害成這樣,茍活著能換回我從前美好的人生嗎?申冤能換回我家人的性命嗎?為什么要讓我這么殘忍地活著?知不知道根本受不住!受不住啊......”她嗚咽著,全身蝕骨劇痛,痛到骨髓里面,如同刀鋒持續不停地凌厲在自己身上,哭泣都顯得越來越無力。

“啊——啊——啊——”沉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哀嚎三聲,奮力掙脫長羨的鉗制,長羨見狀,也不愿用強,終于還是松了手。沉畫悲聲凄凄:“為什么啊?究竟為什么要如此殘害無辜,為什么啊!”她痛到不能呼吸,眼淚完全止不住,不停地掉落,衣衫,被角,還有長羨的袖間都沾染了她的淚水。

“為什么......”為什么要害了我們這么多無辜人?

“因為他們貪惡。”長羨重新伸出手,扶住沉畫的雙臂,“看著我,告訴我,你要活著,你復生,是為了復仇。”

沉畫并沒有像長羨所想那樣跟著他呢喃重復這些言語,她只是苦笑:“所有人都以為那群害人斂財的人間渣滓是正義的化身!尚未被害的老百姓不知情,已然被害的老弱婦孺無處陳情,你告訴我,如何叫這世間最偽善的面孔被拆穿?”

“我會送你回到陸上,幫助你以新的身份完成這件事,但是你要配合我。”魂訴引出了差錯,長羨確認了。其實他完全可以叫她陷入昏迷,重新催動,可是看著她如此慘狀,他不忍心再叫她一次次重現在那些殘忍的毒害場景中。

或許他,可以不這么控制她。用另一種方式,叫她折服。

沉畫看著眼前人,顫聲道:“海國大司祭,鮫人長羨,星落領主......我效忠于您?”她似是在試探他。

“本來,確實是這樣。”長羨處變不驚,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他將手伸向沉畫腦后,“你要不要考慮忍痛治療,試著撐住,活下去,在赴死以前,去完成一些事情,尤其是,你和家人的受害含冤,將這樁慘案,真正陳情天下?”

真正陳情天下?

沉畫霍然抬首,望向長羨,眼角的淚水悄然滑落。她神情的變化落入長羨的眼眸中,他知道如今什么才能夠叫她活下去,那是一種叫作信念的東西。

“可我.....”沉畫眼里的星光一閃而逝,她語滯了片刻,然后很無助也很絕望地說道:“根本沒有辦法證明——骨毒查驗不出來,而我也沒有他們投放的證據,他們絕不會承認他們所犯的罪行跟制造的慘案,非但不會認罪伏法,而且還會將這一切誣陷到我們身上。最要命的是,他們能夠把藥毒改頭換面,行署令又由他們常年把控,不知情的老百姓容易上當,良醫的濟世之道也被堵塞......”程伯,鄧伯,還有娘,都是身懷精湛醫術且有救人之心的大夫,可卻都慘遭橫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良醫尚無自保之力,更何況普通老百姓?

就連海蘭那樣單純無辜的少女,只是為了尋找家族受害的證據,都能被活活推下高樓而遭誣為癲狂墜樓。

長羨凝眸,眼波望盡沉畫所有的悲戚與傷痛。然后他輕輕拔下了插在沉畫翳風穴上的長針。“如你所言,受害的,不止你一人,也不是一家一族。他們踏著無辜生靈的鮮血,功成名就,金袍加身。”

玄紫出身于醫宗世家,可就因為老父親不肯屈服罪惡的淫威,最終招致人禍,當時他在外游醫,回家之時看到的就是家小被屠,滿門被滅的慘狀。這些,是長羨從瀾漾那里聽來的。

“一個沒有力量的人,無論怎樣死掉,世上的人都不會在意。所以,你要拼著這口氣息,想盡辦法讓自己強大起來。”長羨繼續抬手,又將沉畫風池穴上的長針拔下。他的聲音傳入沉畫耳中,仿佛能叫她迷醉。“你不是為你一人申冤,是為你全家復仇,更是為了無數跟你同樣遭遇的受害者們而站出來懲惡揚善。”

惡不懲,善如何揚?惡不除,善如何保?

長羨在做一件有風險的事情,不是將現實搬入魂訴引中,而是將幻境重置于現實,他曾在沉畫夢中所做的導引,既然生了變故,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若是做好了,終究異曲同工。

他以為,沉畫與他雖非同族,但皆受骨毒之苦,他們可以在同一個目標上努力,比如致力于消除骨毒這種東西,如此,將是殊途同歸。

沉畫看向長羨手中的長針,針柄隱在他指間,針尖閃著星點晶瑩。她神思游離,淺淺道:“我便是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

“你知道什么是力量嗎?”長羨心道:小家伙,我說過,現在,不是你一人,還有我。當然,也不止是我。“一個由生命構成的文明社會,要有最基本的正義感,無論偽善之徒身份如何隱蔽,老百姓如何被欺愚,他們害得人多了,歷史總會將這筆舊賬翻出,替曾經無數的受害討回相對公義的說法。而我們,就是要將這段血淚史秉筆直書。”

沉畫抬首,有些不解,我們?我們如何做?“秉筆直書?”你的目的,難道不是叫我手刃仇敵嗎?

長羨笑笑,知道她是在疑惑,于是解釋道:“這只是個象征義。你的死諫陳情,亦是同理。如今我救你,便是想用另一種方式來做這件事。這世間本就該如此,是善的就該感恩,是惡的就該收拾,放任罪惡的存在,只會導致更多無辜百姓受害。”

沉畫思忖了一會:理是這么個理,可是——“以你的能力,恐怕隨時都能出手做掉他們的分號吧?”如果你愿意替我報仇,我也愿意為你犧牲生命,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還沒有完全搞明白長羨救自己的全盤計劃。自己怎么可能做得到?他明明自己就能做啊!是這樣又好像不是這樣?

“炸掉一家養毒的分號有什么用?能叫他們不再害人嗎?能叫他們不再將更多人拉下水與他們同罪嗎?根本沒有意義。要將骨毒這類物品的生產源頭徹底摧毀,要將他們的罪行公之于眾,叫他們遭到天懲,人懲,歷史之懲,才是根本之道。”

“天懲,人懲,歷史之懲?”沉畫呢喃著重復,似是不敢相信能夠做到。

“天懲,人懲,歷史之懲,才能告慰罹難者,撫慰被害者。”

聽著長羨自信的話語,沉畫的眸子從灰暗無光變得越來越清亮,她覺得自己好像知道眼前這個叫作長羨的鮫族男子想要做什么了,而自己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中的一環。于是她突然笑了,盡管全身劇痛,她還是強忍著給他露出笑臉,一個有些蒼白的笑臉:“那么我呢?”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所以她需要確認自己的大限之期,她指著自己的身子問道:“我還有幾年?”

長羨看著她,忽生心疼,雖然不忍心但還是如實說出了口:“三年無虞,但要長期使用強力止痛丸、醒腦丸,減緩痛苦然后挺著傷情帶傷做事,我還會為你定期安排外治的法子嘗試緩解你的疼痛,盡可能想辦法配齊清償余毒的藥物為你試用,只是目前來看,保守估計,想要撐到五年及以上,可能有些困難,而且對你來說,非常殘忍。”

沉畫沉聲道:“夠我復仇嗎?”

“我想,夠的。”長羨聽到她如此果斷地發問,便知道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定會強忍折磨撐下去,申冤陳情,完成大計。

她又問:“我需要替你做些什么?”

“......嗯?”長羨愣了愣,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她看向他,嚴肅且認真:“你救我難道不是因為我有被利用的價值?”

“呵,小家伙,變機靈了?”長羨輕輕往沉畫腦袋上一扣,露出一絲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寵溺。

便在那舉手間,沉畫忽然感到肩部變得僵硬,兩股氣流從雙肩直沖而上,肩頸兩側、雙耳耳周并頭面雙側瞬間僵直,然后她下意識捉住長羨的手腕。長羨先是吃了一驚,隨后看到她移開手指,捂住頭喊痛,他連忙察看她的狀況。“現在是什么感覺?”

沉畫斷斷續續道:“沖撞著,很僵,頂著痛,感覺腦袋要爆炸。”

“這是行針之后的瞑眩反應,你頭頸部的不適大概會持續兩天。”長羨伸手按向沉畫腦后的骨縫,幫她緩解脹痛。沉畫則從長羨另一只手中抽出長針,往自己耳尖刺去,放血解壓。

長羨心道:其實你一直都是個聰明的小家伙,只是涉世太淺,容易被坑害罷了。

“假如——”沉畫咬唇,喘著氣息,但言辭委婉:“如果做不到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長羨看著執拗又敏感的她,嘆了口氣:“怎么?被打倒一次就要喪失抗爭的勇氣了嗎?就算被全天下人唾棄,那種謾罵也未見得便是正確。不是有句話叫作‘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嗎?”

就算被全天下人捧為圣潔,那種吹捧也未見得便是正確。很可能只是偽善的假象而世人不知內情罷了。

沉畫慘然一笑:“可世人總被欺愚,將降智的言行奉為圭臬。”比如,海蘭墜樓,老百姓都以為她神智不清;姐夫之死,老百姓都以為他認罪自戕。比如虞家落難,世人就認定無辜的爹娘真的參與造假;海氏倒臺,世人就認定海家罪無可恕。這種愚昧的自以為是想當然,間接加害了多少忠良?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最終淪為了偽善貪惡之徒殘害好人的助力。

“如果有一天,你被全天下人唾罵,可你做的事情,確為真正正義的事情,哪怕被迫舍生取義,難道不比白白被害慘死要更有意義嗎?”長羨注視著沉畫,他知道沉畫既然能在走投無路之時選擇死諫陳情,那么必然愿意舍生取義,倘若只是臨死前喊個冤根本毫無意義,自盡后便什么都沒有了,也絕不會再有人替她的案子平反,因為說到底,她只是個普通女子,這世間的人們根本就不會在意她的受害跟她的死活。“而這大義,需要籌算。”

如果注定是慘死的結局,那么在臨死以前,多撐一天,或許便能多做一分事,多撐一年,或許能夠為所圖之事打下基礎,多撐三年,或許就能將局勢逆轉。長羨定了片刻,想要打消她心底里的負擔,讓她得到釋放。“想來如今你已經能夠體會得到,在傷情嚴峻的情形下,繼續跟人渣纏斗,只會叫自己死得更快。所以目前,先嘗試治療,然后你配合我,實施計劃。我會教你一些東西,可以用來防身,甚至必要的時候,你自己都能出手。我們以三年為期,共圖大業,總比你此前所做的任何選擇都好。”

沉畫也凝住了眸子,靜靜望著長羨,見他神情堅定,仿若成竹在胸,又瞧他眉眼溫柔,似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狠厲。她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種堅毅的情懷,內心頓生感動。

是啊,如果能換來沉冤昭雪,拖著這身殘軀耗盡殘力硬撐三年又如何?倘若能夠懲惡揚善,除惡保善,讓老百姓再不受害,便是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韙、承受千萬人唾罵又如何?不過就是一死,含冤受害慘死豈止是輕如鴻毛,便連螻蟻都不如,可若能讓世人看清兇徒殘害無辜的真相,大計成時便是身死之日,這死豈不比重如泰山更重?

于是沉畫的眼神也變得堅毅起來,她顫著聲但鼓足了勇氣道:“好。”

長羨忽而笑了,他點頭示意。這樣就對了。然后他將手臂伸向沉畫背后,并沒有貼住她,而是懸空護住。

沉畫不解,只聽他幽幽道了句:“躺下。”

“啊?”

“幫你順順氣,你不覺得你胸腹也充盈著上行之氣嗎?”

好像,還真的是啊......

沉畫倒頭照做。長羨心里暗笑:真乖。

她后仰的時候,感到一只溫暖的手臂與自己的身子一同向下。

“嗯......”長羨緩緩抽出手臂,正要替她做全息按摩,忽覺哪里不對勁,“好像不妥......”

“沒關系,”沉畫淡定道:“我覺得,海國大司祭對一普通的人族少女應該沒有非分之想。”

“......”長羨瞬間感到憋氣的是自己。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看了眼沉畫,這個小家伙竟然雙目緊閉!

拘夢和沐魚進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他們的大司祭彎腰躬身,就差趴到床前女子身上。

天吶,拘夢酸了,一眨眼就濃情蜜意卿卿我我?春宮圖活色生香。

喔哦,沐魚慕了,這么快就兩情相悅滾床單了?小情書看得真溜。

似是覺察到身后多出了兩道呼吸,長羨起身,扭過頭去,起初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但當他看到拘夢跟沐魚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時,他就意識到他倆想歪了。他的脊背僵了僵,剛想開口,卻被拘夢搶了先。

“......我們什么都沒看見。”拘夢噌地躲到沐魚身后。

沐魚動了動眼珠子,望了望周身,發覺竟無處可躲,她看熱鬧的神情變作悲憤地一抽,尬笑道:“......其實看見也沒所謂啦。”

長羨很嚴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啊長羨哥哥?”沐魚挑逗著朝長羨眨眼。

長羨很認真:“......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

沐魚扮了個鬼臉,朝前方露出色迷迷的眼神。

沉畫扶額起身,解釋道:“他在為我治療,行針拔針之后發生了瞑眩反應。”

沐魚聽到床上女子的聲音,繃住面容,踮腳奔去,“快來告訴我,你是怎么搞定我們海國大司祭的?”

沉畫:“......”

不許覬覦她!長羨看著沐魚色迷迷的眼神維持不變,他伸手亮了根針,在沐魚眼前晃了晃。

“唔,沉畫姐姐,他要扎我,簡直是老巫師啊!”

“其實,”沉畫被沐魚晃得微微一咳,緩了口氣一本正經道:“他已經扎我很多次了,要不換你來試試?”

“......”這下換作長羨跟沐魚一起無語了。長羨忽然覺得好委屈,仿佛自己真的是扎人的老巫師。沐魚則壓根沒想到沉畫會這么不按套路發言。

見兩人都不吭聲了,沉畫的感知歸回在劇痛之上,她漸漸支撐不住,軀體疲軟,額頭眩暈。

長羨見狀,連忙將她扶靠在床檐,然后扭頭給沐魚和拘夢做了指示,兩人便乖乖奉上各自準備的東西。沐魚替沉畫喂了幾口水,然后從拘夢手中拿了飯遞給沉畫。沉畫的手不停地發顫,見此情景,還沒等長羨說話,沐魚便繼續主動喂飯。沉畫軟糯著嗓音道:“謝謝,謝謝你們......”

沐魚很開心,突然體會到以前瀾漾對她說日行一善的含義是什么了。長羨很欣慰,終于,海國小公主學會照顧人了。拘夢覺得,自己真的很多余。

海堡之內,一片祥和,海堡之外,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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