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棲之死
全國兩會人大代表提出了安樂死合法化的建議讓我感受到,這個國家對生死的觀念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由從前的逢死不談,談死色變,到現在開始認真思考每名人類生來便不可避免的死亡,這實在是一種社會的進步。
懼怕死亡是人類的天性,懼怕死亡便導致人們懼怕思考死亡,談論死亡。印象中,死亡是不好的東西,是生命力的終結,伴隨著劇烈的痛苦和尊嚴的喪失,這樣的死亡,一定不會讓人甘之如飴。每個人都極力避免著死亡,盡管那是所有人的終極命運。
從小到大,我也經歷過不少的親人離世的悲傷時刻,那種悲傷便伴隨著對死亡的恐懼。在離世親人的葬禮上,在世的親人雖然恐懼死亡,卻不得不談論死亡,人們在葬禮上細致談論著,努力感受著無論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人的痛苦,并且將這些痛苦幻想在自己身上。
談到死亡,不得不談病痛,因為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是經歷病痛而死,很少一部分人不經歷病痛而直接死亡。每個人都親眼目睹過親身經歷過親人的離世,病痛少些的,會被稱作有福氣,病痛多些的,離開這個世界所辦的葬禮,被稱作“喜喪”,原因是離世的老人,不用再經受病痛的折磨,實在是值得慶賀的事。
每個葬禮上被談論最多的人,是離世的人經歷了怎樣的病痛,感慨更多的也是對病痛的恐懼,病痛的因導致了死亡的果,參加葬禮的人在思考這些因果關系時會隱約發現,若是沒有病痛,死亡似乎并沒想象的那么可怕了,因為有病痛作比較,被人類如此懼怕的死亡,在病痛面前,似乎是不值一提了。
談到病痛,不得不談尊嚴,這是人類靈魂的精神訴求,精神站著,肉體便站著,精神跪下,肉體便坍塌。太多病痛,尤其是太多不治之癥下茍延殘喘,花錢續命的例證,已經證實了病痛以及不治之癥導致的死亡,是對人的尊嚴最無情的剝奪,人們在同情病入膏肓者的同時,也會排斥和遠離病入膏肓者,即便沒有這種無助與孤獨的包圍,被病痛以及不治之癥淹沒包圍,對人類個體的精神而言也是一種無情的絞殺,被人類如此懼怕的死亡,在這種無情的絞殺面前,似乎更是不值一提了。
也許死亡便是死亡本身,本不該和病痛與尊嚴相關聯。也許已經步入死亡殿堂的人,是解脫的亦是幸福的。死亡并不是對生命力的無情剝奪,病痛才是。死亡是生命的終點。有尊嚴的走向死亡,是每個個體生命的訴求。
將死之前,鷹會最后一次擊長空,俯沖而下,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自定死亡方式與死亡日期。身患不治之癥之人,如果可以自主選擇何時死亡,何種方式死亡,這將是社會的巨大的進步。想象一下,若我身患絕癥,我絕不浪費親人的財物和時間,為自己續命,徒增所有人的悲傷和徒勞。若我身患絕癥,我絕不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讓手術刀、導管、激光、藥劑在我的身體里肆虐,我絕不要每日每夜困守一間耗散的牢房,讓接踵而來的壞消息一層層擊碎我的希望,我的活力,我的自尊和我的靈魂。我絕不要看著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和我一樣日漸枯槁,形容憔悴。
若我身患絕癥,我希望自己能選個黃道吉日,我覺得我出生的月日就很不錯,我在這一天出生,也在這一天死去,活得是完整的年數。我會邀請所有親朋好友,共同見證我的死亡,那天即是我的生日,也將是我的忌日。我會在我的生日以及忌日這天,精心打扮自己,穿上最好的衣服。我會親口念我為自己寫的墓志銘,我會喝一點酒,即便我已經戒了煙,我也要抽一支煙。我要為親朋好友唱首歌,和他們聊聊回憶,交代我離世之后的事情,我會一邊擁抱他們,一邊告訴他們,不要悲傷。因為我跳過了可怕的病痛,沒有經歷非人的折磨,我沒有為親人和友人帶去任何負擔,我省下了本該徒勞耗散的金錢,卻留下了令人感動的思念。我會吹滅蛋糕上的蠟燭,許下最后一個愿望,我會告訴我的兒孫們,我的肉體即將隕滅,但靈魂與他們同在。也許我會流淚,但這不是屈辱的淚,我被溫暖和感動包圍著,所有在意我的和我在意的人在陪伴著我的死亡。我知道我是鷹,今天我要擊長空。我雖然馬上就踏入死亡,但我渾身充滿了力量。如果我后悔了,也可以隨時決定多活幾天,但我既然選擇了死亡日期,便一定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我將體面的死去,我安靜的坐在沙發上,身邊是我的妻子或者孩子。我只需要向靜脈注射一管針劑,不出十秒鐘,我便沒有痛苦地安然離世。我依偎在我的妻子或者子女的懷里,安詳地閉上眼,再見了,我視若珍寶的世界,今天即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葬禮。親愛的人們會為我而哭泣,這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不可避免的悲傷。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尊嚴被完整地保存。我會被裝進事先準備好的棺材里,埋進一塊事先準備好的墓地中,那墓碑上會刻下這樣一行小字——
——生是人的權力,死也應該是。
杜雨潤寫于——202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