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們倆今天來得可夠早啊。”

早上我正坐在休息室的大桌子前喝咖啡，田哥進來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我本來想學(xué)著英國紳士的樣子優(yōu)雅地品一品手里的瓶裝咖啡，結(jié)果被田哥一巴掌拍得差點嗆死。

“咳咳，大哥你要是想我死大可直說。”

田哥從旁邊抽出凳子。

“行啊，那你去吧。”

“那我不得拉著你陪葬。”

“噗…”

付源在后排笑出了聲。

“笑屁啊你，我要是死了你不得殉情。”

“你真看得起你自己。”

付源把手機塞進褲兜里，走到鏡子前戴好口罩。

“你干嘛去？”

“去踩點。”

付源從門外的架子上找到白大褂，在門口套在身上。實驗室是分為污染區(qū)，潔凈區(qū)和半潔凈區(qū)的，休息室屬于潔凈區(qū)，穿過的白大褂是不允許帶進房間的。

不要問我為什么知道得這么清楚，當年臨床實驗室管理這門課可是檢驗科大主任親自來學(xué)校上的。

“今天第一天來門診崗，不得早點進去瞅？哎對了你今天在哪？”

我想了想，回答：

“門大吧，不知道干啥的。你呢。”

“我儀器4，我也不知道，所以先進去瞅瞅。”

說完，付源轉(zhuǎn)身向門診走去。

“怪積極的這個人。你們輪轉(zhuǎn)到門診了？”

田哥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夾餅，一看就是上班路上在天橋下面買的，里面還有一整個鹵蛋的那種。

“對，免疫完事了，該去門診了。你們是不是這周去免疫了？”

田哥咬了一口夾餅，嘴里含糊不清地說：

“嗯，對。唔……免疫咋樣，好干么？”

“嗯……怎么說呢，免疫有手工有機器，比較綜合的一個崗，但是都很容易上手。”

我想了想，又補充道：

“其實免疫操作不難，就是原理不太好理解，得多跟老師學(xué)一學(xué)。”

“明白，咱們檢驗?zāi)挠刑貏e難的操作，不都是學(xué)原理。”

田哥大概是噎著了，從我手里奪過喝了半瓶的咖啡，仰頭把剩下的一飲而盡。

“哎你個混賬，我還沒喝夠呢。”

“不客氣，咱倆誰跟誰。”

“你怎么不去死呢。我得提醒你一下啊，操作時候一定一定戴好手套。”

田哥停止咀嚼，抬頭看我：

“為啥？”

“舉個例子。”

我湊近壓低聲音：

“你猜猜咱們免疫室一周能做出來多少梅毒和艾滋陽性的？”

“哎呀滾滾滾，吃飯呢別跟我說這事。”

田哥扭動著肩膀，甩開我搭在他身上的胳膊。

“行了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所以你多注意啊，我可不想送標本的時候看到你田方長的名字。”

從前在學(xué)校上臨床基礎(chǔ)檢驗學(xué)這門課的時候李老師就說過，書本上所學(xué)的東西和醫(yī)院里所做的完全是兩個概念。從前不覺得，可是經(jīng)過兩個月的實習(xí)后，我真的深刻感受到了這一點。

如果說學(xué)校里所學(xué)是沿著前人設(shè)定好的路再走一遍，那么在醫(yī)院里就像是摸著黑前行，不知道終點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起點在哪里。

一切都被打上一個問號。

而我們檢驗師的職責，就是把這個問號寫作一個堅定的句號。

門診組也被叫做臨檢組，從事的是最基礎(chǔ)也是最不可缺少的項目。住院的患者避不開的三大常規(guī)：血常規(guī)，尿常規(guī)和糞便常規(guī)。以及體液，血沉，凝血等項目都在這里開展。

不過門診最特別的，還是它有檢驗科為數(shù)不多的需要直接和病人溝通的崗位。

很不幸，我今天就在這個崗。

“老師您好，我是……哎？雷老師？”

“門大”崗的老師坐在電腦前。我走到他身后喚了一聲，老師轉(zhuǎn)過身，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是從前在學(xué)校上過課的老師。

“同學(xué)，你認識我？”

老師慢悠悠地問，跟從前在學(xué)校的時候一模一樣。雷老師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上課的時候帶著一副金絲眼鏡，操著一口地道的魯西南口音。他不喜歡用ppt，所以每次上課都要很仔細地聽，否則很容易不明白他在講什么。

不過這并不影響他是尿液分析方面的權(quán)威，研究了一輩子的尿液，可以說是檢驗科最權(quán)威的專家之一。

“認識認識，當初在醫(yī)學(xué)院的時候您給我們上過課。”

我趕緊點頭。

“嗯，不錯，還能記住我，說明上課還比較認真。”

雷老師微微點頭。

“今天在門大崗？”

“對，老師我今天第一天來門診，需要我干點啥？”

“第一天就來門大？那你可得用點心了。”

雷老師指著凳子示意我坐下，我不敢怠慢，趕緊坐到他身邊。

“門大崗全稱是門診的大小便，你的工作就是坐在這里接受樣本，然后上機。”

雷老師指著我面前的小窗口說：

“病人從這個窗口把留好的尿液和大便樣本交給你，你接過來之后把小便的條碼掃進電腦里，編好號之后放進機器里去做。”

雷老師又拍了拍我旁邊那臺巨大的機器，講道：

“這兩臺機器是做尿常規(guī)加沉渣的，是羅氏601和701的組合。601是做干化學(xué)，701是鏡檢沉渣，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回去查一下。看到架子上這個缺口了么，上機的時候條碼沖著這個缺口，好讓機器掃到。”

雷老師給我演示了一遍，我在心里默默地記下了他的操作要點。

“好的老師，那大便呢？”

“大便用這三臺機器做，這三臺是沃文特F160大便分析儀，可以做鏡檢，也可以做潛血，到時候改模式就行。”

雷老師頓了頓，繼續(xù)說：

“不過大便這三臺機器是另一個崗，不用你來做，樣本來了你給放過去就可以。”

雷老師看了一眼窗口外，馬上到七點半了，采血大廳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每個人都戴著口罩，看不見臉上是什么表情。

“好了，開始來人了。你在這里守著吧，我去那邊做一下鏡檢，有什么問題及時叫我。”

雷老師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好的，您先忙，這里交給我了。”

然而這會我有多自信，等一下就有多尷尬。

2

“怎么不吃飯啊，今天有把子肉都不想吃？”

中午在餐廳，姚姚端著盤子坐到我對面，他的盤子里放著滿滿當當?shù)牟恕ｋm然素多肉少，但是好歹還有一大塊把子肉。我的盤子里只有零星一點蔬菜，碗里也只是小半碗米飯。

“你這是做慈善來了？12塊錢的自助你連零頭都沒吃回來。”

“別提了，今天早上做的東西有點反胃。”

我盡量不去想早上做的樣本，可是還是忍不住。

“滿滿當當，還雙手給我，跟敬酒一樣。”

一想起早上那些滿到快要溢出來的樣本，我又打了個寒戰(zhàn)。

“還有大……”

“停，打住，這是在食堂。”

姚姚及時制止了我說下去。剛才只想吐槽，忘了還在食堂里，周圍滿滿當當?shù)娜恕ｋm然大多是醫(yī)務(wù)工作者，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在吃飯時候說這些，而且真的很不禮貌。

“抱歉抱歉，我忘了。”

我尷尬地喝了口湯。菠菜蛋花湯，不得不說湯里蛋花還是很多的。

“我來了，你倆聊啥呢？”

田哥端著盤子坐到我們這桌，里面的菜甚至比姚姚還多。

“可餓死我了，這一上午太累了。”

田哥端起我的湯碗，仰起頭一飲而盡。

“不客氣。”

他甚至還沖我打了個滿足的嗝。

“干嘛了累成這樣？你哪個崗？”

“三抗，但是今天不是周一嘛，去冷庫搬試劑來著。我現(xiàn)在算是知道為啥檢驗科都想要男生，那幾桶試劑，嘖嘖，得有二十斤。”

田哥往嘴里扒了兩口飯。

“你倆咋樣？”

“我？我還好，在生化，非常智能。”

姚姚掏出手機，給我們看他早上錄的視頻。一管管血放在架子里就好，機器自動機心自動掃碼，然后跟著傳送帶被送到不同的模塊進行不同項目的檢測。

“聽菲菲說這條流水線上億了。我的天，想不到我有朝一日也能感受到價值一個小目標的東西。”

“可以啊，聽說北湖那邊的機器更好，這邊還需要咱們?nèi)斯とシ植煌伾墓茏樱焙沁呏苯右幌渥拥瓜氯C器自動分。”

我在一邊聽著他倆的對話，心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莫名的擔心：

“你們說以后咱們會不會真的得跟機器搶工作？我怎么覺得咱們好像可有可無了呢？”

“這事我還真跟菲菲老師拉（聊）過。”

田哥抽出張紙，把嘴上的油擦干凈。

“雖然機器很方便，但是肯定不能完全取代人工。不說別的，單是審報告這件事就不可能把人工給省了。不過我相信未來檢驗科會縮減人數(shù)。”

田哥說得有道理。之前申老師也說過，要我不僅僅學(xué)會如何操作機器，更要明白每一個項目背后的意義。檢驗不難，難在結(jié)合臨床。

這也是我們每一個檢驗人的必修課。

“話說回來，怎么不見付源？”

姚姚突然問我。

“他沒來食堂嗎？”

“嗯……你們聽說過門診有一個崗，叫儀器4嗎？”

我深吸一口氣。

“早上聽付源說他去那個崗了，具體干啥的不知道。”

田哥咬了一口把子肉，差點把湯濺到我這邊。

“你小心點，我這白的，濺上了你給我洗啊。”

我嫌棄的挪遠身子。

“我想想怎么跟你們解釋……五谷輪回之物，懂了嗎？”

“好了懂了，你別再說了。”

姚姚給我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我很識趣地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畢竟……這里是餐廳，五谷輪回的起點。

而那個……是終點。

“付源跟我說他中午實在沒胃口，就先回家了。我在想要不要等會給他買點吃的回去。”

他們兩個差不多吃完了，我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垃圾，把它們放到我的盤子里，然后送去垃圾桶倒掉。

“不得不說，干咱們這一行真得胃深一點。萬一以后一直做這一項，不得餓死。”

走出食堂，看到外面刺眼的陽光和湛藍的天空。昨天晚上的雨下得格外急驟，半夜風吹得好像要撕開天和地，今天卻是格外晴朗。

“我覺得咱們還好，你看明明，聽說他現(xiàn)在在泌尿外科實習(xí)，據(jù)說昨天送來一個病患，插尿管的時候滋了他一身。”

姚姚伸了個懶腰，咂咂嘴。

“干咱們這行肯定逃不開了，我覺得咱們還好，也不怎么用跟病人接觸。”

我轉(zhuǎn)頭鄙夷地看了一眼田哥：

“你確定？”

“嗯？怎么不算呢？”

田哥歪著頭看著我。

“哎我真的很奇怪，我早上運氣是不是太好了，檢驗科就這么一個要跟病患接觸的崗還讓我趕上了。”

我們一起走下樓梯往大門走，我一邊走一邊說。

“怎么？你早上跟病患battle了？”

“何止，這一早上那叫一個精彩。”

“展開說說？”

姚姚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我一個踉蹌差點砸到他的身上。

“給我撒開，三十多度呢，你多胖心里沒點數(shù)？”

“我180斤。”

說完，姚姚低頭看了一眼我鼓起的肚子。

“你好意思說我？你這肚子幾個月了？快生了吧。”

“你想死得很年輕是吧！”

3

時間倒回到今天早上，你們真的想象不到這一早上有多精彩。

“你好老師，給個尿管。”

早上，我正坐在電腦前研究機器傳來的結(jié)果，一邊用手機查資料一邊對照著看。

“啊，您得去這邊的采血窗口拿，我這里沒有管子。”

一位大叔敲了敲我的窗子，嚇了我一跳。趕緊把手機塞進柜子里，站起來給他指了旁邊的窗口。

“我不化驗血，我要驗?zāi)颉！?

大叔聲如洪鐘，一度讓我陷入自我懷疑。

“對，我知道您驗?zāi)颍且驳萌ゲ裳翱谂抨犇谩！?

我盡量說得清楚一些，好讓大叔明白。

“你看采血的人這么多，你就給我一個唄。”

“我們這邊不能貼條碼！”

雷老師適時地替我解了圍。

“采血窗口給你貼條碼，你留好了之后再送到我們這來化驗。”

雷老師走到窗口前，用正宗山普跟大叔講解。

若不是在山東待了三年多，我還真聽不懂。

我坐在雷老師旁邊，像極了那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表情包。

“這種情況，就要用最簡潔的話跟病人講清楚。人家聽得明白，咱們也節(jié)省時間。”

目送大叔走后，雷老師對我說。

“嗯嗯，明白了老師。”

我趕緊回復(fù)到。

這一上午雖然不能說有多累，但是時不時會被病患提出的奇葩問題震得三叉神經(jīng)疼。舉個例子：

“你們檢驗科為啥不和CT在一起？還要我們跑到四樓。”

親，這事好像不是我們能說得算呢。

“尿放在這里，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大哥，上面貼了個好大的條碼，我是認字的。

“孩子你看我這個怎么還沒出來，都十分鐘了。”

大媽，您五分鐘之前就來過了，剛才就跟您說了要一個小時，您別急成么。

諸如此類。

然而以上只是我的內(nèi)心獨白，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這樣和病患說過。

點頭微笑就好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點左右，采血大廳里的人群幾乎散去，只留下幾個坐在長椅上等待結(jié)果的病人。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架子上做完的樣本仔細收好。雖然截至目前遇到過幾個難纏的病患，不過大多數(shù)還是很客氣很友善的。

比如剛剛過來送樣本的一位大爺，一身綠色的軍裝穿得筆挺。他俯下身子，十分溫和地喚我：

“大夫您好，化驗?zāi)蚴窃谶@里嗎？”

“啊，對，您放這里就行。”

我站起來，把試管架向外推了推。

“好的，麻煩您了。”

說完，大爺居然向我微微鞠了一躬，倒是把我弄得不好意思。

“呦，這位靚仔看著眼熟。”

我站起來在房間空位走走，活動活動已經(jīng)快沒知覺的雙腿，不知不覺就溜達到了付源旁邊。付源正癱倒在椅子上，雖然戴著口罩，但是眉目間的皮質(zhì)依舊可以看出來他生無可戀的樣子。

“什么情況，你要歸西了？”

我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他旁邊。他好不容易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指了指垃圾桶：

“你把蓋子打開。”

我將信將疑，但是看他氣若游絲的樣子，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不過事實證明，老話有時候也不是很準確。

比如現(xiàn)在。

我打開了垃圾桶，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一團黑氣撲面而來，直沖腦門，上頭的味道差點把我送走。我趕緊扣上垃圾桶的蓋子緩了好半天。

說真的我已經(jīng)不是看到金星了，我好像看到了滿天神佛在我面前跳社會搖。

“明白了嗎？我在這待一上午了。”

“你先別說話，我先冷靜一下，把殺了你的沖動壓下去。”

我深呼吸幾口氣，強行讓自己忘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你之前不是問我儀器4是干嗎的嗎，現(xiàn)在知道了吧？”

“這味可真是夠勁的。”

我看了一眼付源，居然莫名地生出一種心疼的感覺。

不過只有一剎那。

“我原本以為尿已經(jīng)是極限了，好吧你贏了。”

“這就受不了了？早上的時候你是沒看到，那么多管直接嘩啦一下全倒這個盆子里了。”

付源從旁邊端過一個白色的方形盆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邊緣好像還有隱隱的黃色。

“大哥，說就可以了，盆子拿得離我遠點。”

我往后欠了欠身子。

“這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看到那個管子上寫的了嗎，一平勺即可。我也不知道為啥他們裝得滿滿當當?shù)摹！?

“哥，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我很心疼你，我也知道咱們檢驗人很不容易，所以別說了，咱們換個話題吧。”

我雙手合十，打了個寒戰(zhàn)。倒不是嫌棄，從開始走上檢驗這條路我就知道肯定逃不開這一天。

我只是……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我中午還想吃飯呢，咱們換個話題好不好？”

“反正我中午是不想吃了，一點胃口都沒有。”

付源摘下手套，走到水池邊用力地搓洗著。

“你上午怎么樣？聽你一直在那喊。”

“怎么說呢，我原本以為我是最慘的，但是現(xiàn)在看完你之后……我覺得還可以。”

這會已經(jīng)過了心疼付源的時間了，我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

“喊是因為這窗戶隔音太好了，鋼化玻璃，我不大點聲病患聽不清。”

吼了一上午，嗓子都啞了。剛才就在心里盤算著，中午回去在付源那偷點含片吃。

“跟病人接觸的感覺怎么樣？還好不？”

“怎么說呢，有多事的，不過大多數(shù)還好，很有禮貌也很客氣。”

我想了想，補充道：

“不過和我從前概念里的檢驗科好像不太一樣了。”

“此話怎講？”

付源挑了挑眉。

“好像……好像比我概念里的，要更有溫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