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嚯,這一桌子樣本,這一晚上病房那邊忙瘋了吧。”
因為昨天晚上的那頓火鍋,從昨天晚上開始肚子就沒消停,早上的時候更是直接化身“肛鐵俠”。不要總覺得醫務工作者就很懂得養生,我之前在醫學院選修過一門叫做“食物營養學”的選修課,上著課就開始盤算著晚上吃什么垃圾食品。
“咱們免疫的我都挑出來了,剩下全是他們生化的。話說你剛才干嘛去了,一進醫院就沒影了。”
付源摘下手套,走到水池邊用七步洗手法很認真的把手上的汗洗下去。經過這段時間的實習,我們已經干的有模有樣了。尤其是付源,如果有賬號和密碼的話,我想他大概可以一個人干這個崗位了。
“別提了,就是因為昨天晚上那一鍋變態辣,我剛才進了醫院肚子又疼了,直奔廁所。”
我翻了個白眼,從抽屜里翻出一副手套帶上,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了上去。
“話說你不是山東人么,怎么這么能吃辣椒?”
“話說你不是安徽人么,怎么這么不能吃辣?”
付源從旁邊的紙抽盒里抽出幾張紙,把手仔仔細細的擦干。
“我是一個在東北土生土長的安徽人。你今天在哪個崗?”
“免編,給你們掃碼編號的。下周就去熒光了。你是哪個?”
“我?免手,免疫手工,做支原體衣原體啥的。”
我突然想起了個事情,小聲地問他:
“買車這事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也太突然了,我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我忘了跟你們說了。其實很早以前就選好了也交了定金,昨天我只是去提回來。”
付源頓了頓,繼續說:
“其實有臺車也挺好,等畢業之后也方便咱們搬家。哎對了過幾天陪我去過戶吧,我不知道在哪。”
“請我吃飯。”
我用不容反駁的口氣對他說。
“你做個人。”
“付老板都喜提新車了,不得請我吃頓好的。”
“看你表現。”
“有多遠死多遠。我去拿試劑了,冰箱卡在哪呢?”
我看了一眼手表,不能繼續扯皮了。
“盒子里,自己拿吧。就這么愉快的決定了啊,我去看看有沒有漏的樣本。”
付源帶上手套重新坐回電腦前,我捶了他一拳,也拿著冰箱的門卡走出了實驗室。
“合病毒,腺病毒,肺支,肺衣,再來個EB病毒,應該就這幾個吧。”
我蹲在冰箱前把一個個試劑盒挑出來,冰箱的溫度涼涼的,在這夏日的早上倒是舒服。
“敬威來的這么早啊。”
我抱著幾個試劑盒從地上站起來,轉身遇到了秦老師。
“啊,早老師。我這周免手,來的早一點正好先把試劑準備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跟秦老師也混了個熟識。秦老師一般在免編和三抗,目前我就只跟過她一天,做ELISA。
“挺好的,實習的時候多學習一下還是很好的。”
秦老師走到我旁邊的冰箱前,核對著冰箱的溫度,再記錄到冰箱上掛著的表格中。
“您今天是免編吧,付源已經在里面了,我拿完東西就進去了。”
“還有免手,今天免手的于老師去開會了,我替他一上午。對了敬威,我記得你今天在免手吧,等會回去了先把試劑加了,等我回來再做。”
“怎么找試劑用了這么半天?”
我把試劑盒打開放在臺子上,順便整理了一下手套。乳膠手套一點都不透氣,才戴了一會就出了滿手的汗。
“別提了,也不知道哪位神仙,試劑盒放的亂七八糟的,我又重新理了一遍。哎呦我的老腰啊,來你給我捶捶。”
我扶了下腰,明顯的感覺到腰椎在用力時發出了“咔咔”的聲響。
“我給你捶?我直接給你腰子剜下來得了。”
付源的眼睛一直盯著電腦,看都不看我一眼,氣的我踢了一腳他的凳子。
“剜下來有什么用,還能直接移植了不成?我就覺得那些迷暈了摘器官的傳說特別扯淡。”
“誰說我要移植?爆炒腰花沒吃過?”
“我……”
懶得跟他計較,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從旁邊拿出兩個試管架,又擺上了幾十個試管。
“提醒你一下,合病毒和腺病毒的都是加藍色的,肺支是粉色的,你別加錯了。”
“知道了知道了,盒子上寫著呢,我又沒瞎。”
旁邊傳來了付源慵懶且欠揍的聲音,我翻了個白眼,從旁邊拿起我的加樣槍。
“敬威,我剛才看外面的機器好像沒有槍頭了,等會別忘了加上去。”
“好的老師。”
秦老師進來的時候,我正好把最后一個試管加好試劑,打了聲招呼后從下面的柜子里翻出一盒槍頭。
“我怎么記得昨天您剛加了槍頭,用得這么快么。”
“是啊,本來肺支肺衣就很常見,加上季節原因,這段時間來醫院的人多數都得做這兩個項目。”
秦老師從我手里接過槍頭,把封線撕開,拿出里面的條碼。
“等會裝上之后別忘了掃一下條碼,不然機器不認的。”
“OK,您放心好了,我做過。”
今天上午還算一切順利,十點多機器人大白送來了最后一批血液樣本,分揀之后各自上了機我們就可以等待出結果后審核了。這段空隙也成了我們難得的休息時間,可以喘口氣歇一歇。
“呼,累死了,這一上午得做了幾百個。”
我拉過凳子坐在付源的身邊,看他最后一遍核對著標本信息。
“哪有幾百個,整個免疫我們掃碼才一百多個,你那加一起也就幾十個。”
“也不少了,我記得得有六七十了。”
秦老師把做完的樣本整理好放在架子上,萬一有那個出了問題立馬就能找到。
“對了,我今天晚上在急診值小夜班,你們倆要不要跟我去?”
“啥叫小夜班?夜班還分大小?”
付源難得的站了起來,摘下手套走到水池邊洗手。看得出來他也熱得夠嗆,手被汗泡得都發白了。
“小夜班也叫晚班,從三點半到十點。大夜班就是通宵了,從十點到第二天上午七點半。白班就是七點半到三點半。”
秦老師解釋到。
“急診?聽著挺有意思啊,咱們檢驗科的急診都干嘛?也要跟臨床一樣去搶救么?”
我來了興趣,付源也饒有興味的看著秦老師。
“差不多,不過我們是負責去搶救室采血,然后拿回急診檢驗科檢驗的。大多數是測凝血常規,乙肝丙肝,轉氨酶之類的。怎么樣,你們兩個要不要晚上來看看?能學到很多東西。”
我和付源對視了一眼,他沖我挑了挑眉。
“走著?”
“走唄。”
“行,那三點半直接去一樓急診檢驗科,帶你們倆體驗一下急診。”
2
“急診檢驗科在哪,你知道么?”
下三點半,我和付源整理好物品后下樓。秦老師還有最后幾個樣本要審核,所以讓我們兩個先去吃飯,回來的時候順便幫她帶點什么。我從前從來沒有去過急診檢驗科,只能寄希望于付公子這廝能找到地方。
“我來送過樣本,應該能找到吧。對了,你晚上吃啥?”
“我?啥都行,我不挑。”
我掏出手機,點開了美團。雖然在附屬醫院實習,但是我們的宿舍在另一個街區,所以對這邊不是很熟。吃過最多的也只是附院的食堂,不過總有吃膩的時候。
“要不去吃餃子吧,食堂吃夠了,實在是不想吃了。”
“也好,等下正好可以幫秦老師帶份餃子回來。”
“一份豬肉酸菜,一份土豆絲,再要一瓶可樂。付源,別玩手機了,你要什么趕緊點。”
我劈手奪下付源的手機,不過心里還是有點暗爽的——畢竟能讓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他指指點點的機會可真是不多。
“韭菜雞蛋蝦仁吧,吃點素的。我還是喝水吧,我可不想像你一樣。”
付源瞥了一眼菜單,撅起身子從我手里搶回了手機。
“嘖,韭菜。等會你把口罩帶好了,別熏到我。”
不一會,兩盤冒著熱氣的餃子就被端了上來。付源終于放下了手機,把那盤隔著皮就能看到綠油油顏色的餃子擺到他的面前。
“不愛吃素的,肉的多好吃。”
我翻了個白眼,表示我的不理解。
“素的好消化,而且萬一晚上有重傷者也不至于被刺激的吐出來。”
付源低著頭用筷子攪弄著他的蘸料,沒有理會我的吐槽。
“話說回來,這是咱們第一次跟急診,還有點期待呢。”
“勸你別這么想。”
付源一邊在嘴里咀嚼著餃子一邊跟我說。
“為啥?”
“大一寒假回家我去舅舅的醫院干了一段時間。怎么說呢,總之你會看到各種奇葩。”
“有多奇葩……等會,舅舅的醫院?”
我突然發現了這段話的重點。
“我舅舅是我們區人民醫院的院長。”
付源聳聳肩,輕飄飄的說出了這句震驚我二十年的話。
“臥槽?”
“干嘛這么大驚小怪,要不是被他忽悠了我也不至于上這么大的當來學醫。”
他喝了口水,繼續說。
“說到這個我就來氣。本來以為學了醫身邊要么是學霸,要么是高智商人才,結果來了才發現遇見你們這群……沙雕。”
我把衛生紙團成一個紙團扔到他腦袋上。
“說誰沙雕呢,好像你不是一樣。那怎么從來沒說起過?”
“你們又沒問。”
“額……”
這倒是無法反駁。
“你繼續說,急診怎么了。”
“就這么跟你說吧,你見過酒駕帶病患來醫院,結果迎面撞上送人來抽血測酒精含量的交警的倒霉蛋么。”
“……”
付源伸出筷子從我的盤子里夾了個餃子放進嘴里。
“你不是不吃肉的么。”
“嘗嘗不行啊,看你那摳搜的樣子。”
我發誓如果不是旁邊有人看著,我真想把旁邊那一壺醬油都灌進他的嘴里。
“行了,趕緊吃吧,吃完還得回去呢。你說給秦老師打包一份什么餡的?”
“憑我作為一個山東人二十一年的經驗,豬肉大蔥yyds。”
“老師我們回來了。”
一推開急診檢驗科的大門,就看到正坐在機器前做質控的秦老師。秦老師見我們來了,微微點頭,手里的動作卻一點沒有停頓。
“啊,來了,去換衣服吧。我先把質控做了,等我一下。”
“好的。給您帶了份餃子,放在休息室了。我們倆先去放東西了。”
我拉著付源走進休息室后面的倉庫。急診檢驗科的空間沒有三樓大檢驗科那么寬敞,所以有限的空間里只能物盡其用。我隨便在架子上找了個空位便把背包塞了進去。
“敬威,我防護服是不是在你包里?”
“對,剛才下樓前給我的。”
我從背包里掏出兩件防護服,對了一下胸牌之后把付源的遞給他。
“看著那些機器好像沒有哪個是免疫的,反正我都不認識。”
我聳了聳肩,一邊扣好扣子一邊說。
“咱們才實習了幾天,而且一直在免疫組,不認識也很正常。”
付源掐緊口罩的金屬條,把衣服上的褶子抻平之后向門外走去。
“晚間急診做的項目不多,肯定都是些緊急項目。”
我們一邊往出走,他一邊給我講解。
“這邊做的項目我不太清楚,反正當初我在我舅舅的醫院的時候多數是做血常規加CRP,凝血常規和心損標記物,還有肝炎。”
“還在想你們倆這么久沒出來,是不是沒找到地方放東西。”
轉過角就看到秦老師一邊擦手一邊走過來。看樣子她大概已經做好了質控,已經摘下了手套洗好了手。
“找到了找到了,包剛才放在倉庫了。付源在給我講這些設備。”
“行,質控我已經做完了,你們先過去看看。”
秦老師突然吸了一下鼻子,問:
“你倆……是不是誰吃韭菜了?”
3
時間一轉眼到了八點,雖然忙忙碌碌的沒有很閑,但是也沒有想象中那樣的十萬火急。今天跟秦老師搭班的是免疫室的盛老師,她在婦兒樓,所以暫時還沒什么交集。
如果說急診和上面有什么區別的話,我想大概就是跟病人的接觸變得更多了。
我坐在血常規的機器旁邊,眼睛盯著采樣探針什么時候能準備好。付源倒是尋了個好活——在采樣窗口給病人采血。不得不說付源的技術還是不錯的,至少目前為止都是一針見血。
“因為我之前在我舅…額…我們區醫院實習過,當時我就負責采血。”
付源走到我身后,看著我做SAA。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晚上SAA還真不少。”
“因為晚上婦兒樓的檢驗室就關掉了,所以他們的窗口采來的樣本都要送到咱們急診來。”
秦老師把幾管生化血放進了離心機,用力壓下蓋子。
“這個季節應該不是流感高發季節吧。”
“小孩子的免疫系統不如大人,所以也更容易感染。這個項目你們知道是什么含義么?”
“SAA,全稱是血清淀粉樣蛋白A。”
我一邊把手中的測試卡插進機器一邊回答。
“是一種肝臟產生的急性時相蛋白,對于病毒的檢驗很有幫助。”
“不錯,那跟CRP比呢?”
秦老師接著提問,我卻卡了殼。
“CRP在病毒感染時沒有很明顯的增高,所以SAA比CRP很敏感。”
付源替我解了圍。
“喂,你好,急診化驗室。好的,我現在就去。”
正當我們討論的時候,電話響了。盛老師接了起來,簡單的幾句話之后掛斷了電話。
“搶救室采血,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進入搶救室,一個在我看來格外神秘又格外刺激的地方。還沒有進入搶救室的大廳,就已經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由遠而近的救護車鈴聲,腳步匆匆的醫護人員,面色或是凝重,或是麻木,亦或是絕望的陪人。
我拎著采血箱,跟在盛老師的身后。付源表示還有一批生化血沒做,所以留在了急診化驗室。
“你好,采血。”
盛老師帶著我走到護士站,護士將醫囑單交給陳老師。
“最里面那位,采術前檢查。”
盛老師接過醫囑單,簡單的掃了一眼,就徑直的走到了患者床邊。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的感慨,或許是工作多年產生的默契,寥寥幾字的敘述也能如此準確。
“方彩蘭老師。”
為了確認,盛老師還是喊了一句。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應了一聲。
“哎,這里。”
“您是方彩蘭的陪人?”
“對,我是她兒子。”
盛老師示意我打開采血箱,從里面拿出一根壓脈帶和一個采血針。
“現在采術前檢查用血,等會你去繳費窗口交一下錢。”
說完,又喚我過去,一邊系扎壓脈帶一邊講解:
“管帽的顏色不同,里面的抗凝劑或者促凝劑也不同,用于不同的項目,這個在書上學過吧。”
“學過,記得。”
我趕緊回答。
“術前采血的項目,包括紫色的血常規,藍色的凝血常規和橘黃色的乙肝表抗。如果是心梗腦梗一類的患者,我們還要再查一下心損標記物。”
盛老師一邊說,一邊已經把針準確的刺入了患者的肘靜脈。靜脈血順著管道流進采血管里。盛老師把采好的管子交到我手里,我握在掌心,感受這種溫熱。
“好了,敬威你先把管子和醫囑單拿回去給秦老師,她知道怎么做。”
“好的,那您呢?”
我收好,問道。
“剛才看到又來了一個病患,估計還得采。我去看看,你先回去吧,別耽誤了。”
“行,那我先回去了。”
我攥著管子不敢耽擱,一路小跑的回到了檢驗科。
“秦老師,盛老師去采下一個病患了,叫我把這個給您。”
說著,我把手里的單子和血一并遞給了她。
“好的,血常規直接做,用手工編號,做之前記得搖一搖。”
秦老師接過單子掃了一眼,迅速的在電腦上錄入病患的信息。
“凝血和乙肝等幾分鐘,看血凝了后送去離心,然后上機。”
我不敢耽擱,馬上按照秦老師說的做。
“老師這幾個項目的意義是什么?”
我一邊給血常規編號一邊問。
“所有急診送來的病人都要做么?”
“為了手術和搶救做準備。”
秦老師錄好了信息,拿起桌子上的乙肝和凝血看了看。
“凝血常規和血常規是為了了解病人的血液基本情況,為了預防手術時候的突發情況,比如大出血。”
秦老師把管子交給我,示意我離心。
“乙肝是為了保護醫務人員和患者雙方的安全,如果有問題我們也可以特殊處理。”
盛老師這時候也從搶救室回來了,手里攥著一把管子。
“怎么這么久?很難抽么?”
秦老師從陳老師手里拿過單子問。
“對,一個老人,血管很細。后來是從腳上采出來的。”
離心機停了下來,我趕緊把管子拿出來交給付源上機。
在學校的時候聽老師說,在醫院里對于檢驗科的要求只有兩個,一是快,二是準。我曾經很不理解明明欲速則不達,為何還要催時間。
我想,現在我明白了答案。
因為是在和死神搶時間。
快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也是在增加與死神搶人的籌碼。生命的火種不熄,希望就還在。
外面的天已經漸漸的黑了,可是醫院依舊燈火通明。
機器在嗡嗡作響,每個人都在忙碌。
為了生命,也為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