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月以為這輩子永遠都不會見到黎明。但她回來了，在自己生長的地方見到了他。
車子一進村，大家就自動讓出道來，直到村委門口她才停車，搖下車窗露出那張妝容精致的臉，表情平靜，好像只是回來探親，或者路過，反正不是奔喪。
黎明在村委辦公樓前等著，站得筆直，只有目光隨著池月走近的步伐移動。
“我爸在哪？”
連稱呼都沒有。他盯著她看了半晌，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垂下眼睛，看著地面說：“已經上山了。”
“什么時候？”她越過他走向布告欄，上面是一些防火的宣傳資料，還有修路事項的公示。她透過紙張能看到之前的告示，好像是什么名單，很多姓池的，卻沒有她父親的名字。
“三天前。”他走到她的身側，也盯著布告欄，沉默了一會說道：“先進屋坐會吧。”然后自己轉身走了進去。
她閉眼深深呼吸了一口，隨他進屋。
這間辦公室和她記憶里，或者說想象中的不一樣。寬大的柜臺上依次放了4臺電腦，對應的是柜臺后的4個座位，除了后面的柜子，柜臺上方的電腦旁也擺滿了文件，后面的墻上還有一個巨大的電子屏幕，上面滾動著一行大字：為人民服務，還有一行小字：那芒村黨群服務中心。
黎明拖出柜臺后其中兩把椅子，往她身后放了一把，自己就地坐了下來。她看向他，抹了把眼淚，沒坐下。他也看她，卻又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很不一樣，是吧？”
“你才是不一樣的那個，你不屬于這里。”
“我已經待了四年了，每月都要過來，我的對口戶在這里。”
“為什么不走？”
他笑了笑，起身拉她坐下，站著對她說：“你也留下吧。”然后摸了摸她的頭，把自己那把椅子挪到她旁邊并排坐下。兩人背對柜臺，就這樣對著門口坐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門外是泛著熱浪的操場和馬路，路上沒有什么車，只有蟬鳴聲此起彼伏。遠處是青綠色的農田，再遠處是更深綠色的群山。
他忽然指向右邊：“那是'威密'，你爸告訴我在傳說中它是被布羅陀用刀砍出來的。”
“刀溪。”她看著那道山谷說，“我爸在哪座山上？”
“'威嘎'，他說那里安靜，風水對你們有幫助，離你奶奶也近。”
看她目光疑惑，他又忙不迭道：“去后面才能看到。”然后又起身拉她：“走，我帶你去看。”
他拉著她繞過四四方方的辦公樓，那后面是一堵高大的紫色三角梅花墻，中間藏著一扇小鐵門，拉動的時候有“吱呀”的聲音，接著一棟倚靠在山坡上的三層樓房映入眼簾。“宿舍樓，我每次來都住這里。”他語氣有些上揚，不知道在高興些什么。“我們去樓頂。”
“嗯。”她漫不經心地應答，目光掠過每個晾曬衣服的陽臺，試圖找到他的屋子，想象他深夜站在那里給她電話的場景。“黎明。”她忽然抽出手，站在原地喊他。
“怎么了？”他回頭看她，語氣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我想尿尿。”池月說著走向樓梯間。
“去我屋里吧。”他反應總是這么快，回答的速度像是演員背臺詞，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說這話的時候盯著她看。
她也盯著他看。
兩人像是剛剛才重逢一樣，雖然此前從未見過對方。
半晌，他開口道：“在一樓。”
于是她看到了他的住處。
一張床、一個掛衣架、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個行李箱。
洗手間很干凈，只有一包紙巾。
她正對著鏡子發愣，他就推開了門，遞給她一張毛巾：“洗漱用品都放外面晾著了。”
“謝謝。”她接過來擰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了把臉，出門時他已經不在屋里。
她把毛巾掛到晾衣架上，順便低頭嗅了嗅掛著的幾件衣物。然后關門上樓。
樓頂很曬，不知是誰在出口旁立了一把巨大的遮陽傘，下面擺著一張連體桌椅，黎明正坐在那打電話，桌上是一盒藍色的真龍和一支綠色的打火機。她點燃一根煙，在他對面坐下，側過身子環視周圍。整個那芒村有人煙的地方幾乎都盡收眼底了，周圍綿延的山巒是那么的美麗，不知道她的祖輩跋涉了多少山水才找到這個地方，而他們的后代卻又爭先恐后跋山涉水走出去。她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正調整著角度，聽到打火機點燃的聲音，便轉身看他。
他也看她一眼，又看向她身后的遠處，邊點上煙邊對著電話那頭說：“那就30號吧。”
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唇，她終于感到那種如夢似幻的陌生感。他的頭發、五官、身體都隨著蟬鳴和耳鳴聲虛化，具體又不真實的細節和遙遠的記憶交疊，渙散成一堆喧鬧的信息。但隨著他的注視，她的大腦又開始聚焦，她聽到他說：“好，周五見。”然后他放下手機，向她身后走去，“你家在'威嘎'有塊地，那里有棵秋楓樹，你爸說是在你出生那年種下的。”
他靠在護墻邊眺望‘威嘎’，指著稍高一點的山頭說：“你爸就在那里，有一片馬尾松，是韋小燕家的地，從你家林地過去大概二十幾分鐘，另一邊的苗寨通了水泥路，也能從那邊上去，離路邊大概也是十幾分鐘腳程。你叔叔把那片馬尾松地買下來了，說等你回來就轉到你名下。”
回答他的只有無盡的蟬鳴聲。
他轉過身，看到淚流滿面的她。
“明明，”她咽了咽口水，猛地站了起來，帶著顫抖的語氣問他：“為什么？”
他緩緩向她走去，用指腹將她臉上的淚珠抹去，語氣堅定：“哪里都一樣。這里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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