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漢來了車馬行幾月,盤的是一輛無人問津的破車,賣相極差,但是每到無以為繼的時候,就會突然出現(xiàn)幾個生面孔指名道姓的要租老漢的車,車資也很闊綽,這就不得不讓人心生猜疑了。
余何意聽在心里,嗯了一聲,確實(shí)很古怪。
兩人邊說邊走,盧好人站住腳步,說道:“到了,這兒就是草竹頭。”
余何意也停駐抬眼,遠(yuǎn)見一片青綠,漫漫無際。
青綠蜿蜒成線,層層疊疊,每當(dāng)風(fēng)吹過時,就會此起彼伏,掀起一陣飄向天側(cè)的波浪。
光著屁股,只披了一塊破麻布的孩童在這兒赤腳奔跑,渾不顧烈日把土地曬得滾燙。女子穿著勉強(qiáng)蔽體的衣裳,蓬頭垢面的來來往往,誰跟誰見面也沒有道一聲好。
老人們多數(shù)倚靠在樹下,墻根下,嘴唇都白著裂開,張著大口,很費(fèi)力的呼吸。
這里實(shí)在不像長樂城。
余何意行走江湖,自然看到過許多,一些血雨腥風(fēng)中的廝殺,在平靜無波的茶館中,頃刻間就是刀劍相向。
這個江湖,說好聽是快意恩仇,說難聽是利字當(dāng)頭,你殺我,我殺你,被殺的無甚好說,殺人的也是無愧,死與不死,都不值得余何意為此稍作感慨。
可是這里的情景,余何意沒有見過。
他沒見過這樣的苦難,也許在某次比武酒后,酣暢淋漓,路經(jīng)官道大衢上,偶見一個趴著乞討的丐兒,余何意一時發(fā)興,也賞他幾兩銀子,得一連串高聲的‘謝謝’‘好人’‘大爺’。
對余何意來說,這是不值一提的義舉,雖然或者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yùn),但那也是無心之事。
但他沒有真正見過一些被苦難所壓抑著的生命,所以他不會明白為什么天子腳下仍有乞兒,不會明白寒門勛貴猶如天塹,不會明白官官相護(hù)求告無門,余何意是什么人物?
他此生到今日受過最大的痛苦,無非是清風(fēng)觀中師父王善的那一眼,除此之外,皆是一劍可破,萬劍能斬,殺出一條開天闊路來。
可是……
草竹頭的老幼婦孺?zhèn)儯帜睦飦淼膭Γ?
對著那些死在他劍下的英雄狗熊,余何意可以很坦然的說一句,怪只怪你們技不如人。
但對著這些無法可想,無劍可揮,無能為力的人們,他又能說得出一句什么?
余何意是個好人嗎?
那絕不是。
他又是個壞人嗎?
也不見得。
人性至惡至純,至善至真,多少面不為人知的幽暗,余何意自認(rèn)鐵石心腸,眼下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一時喉嚨有點(diǎn)兒干渴的發(fā)癢,他張張嘴,試圖發(fā)聲,什么也還沒說。
盧好人就已十分漠然得向左拐去,嘴里說道:“不要和他們對視。”
余何意問他:“為什么?”
這一刻這個江湖少年,竟有些失措,仿佛一切在江湖上所踐行得知的真理,于此都無用,盧好人微微笑了一笑,眼神斜低著茫茫,道:“如果被他們察覺到你的同情,你就很難走脫了。大爺,你不會想要把錢都浪費(fèi)在這里的。”
余何意迅速撇開目光,余光看到幾個孩童正試探著向他靠近,但他只是往盧好人的方向走去,那幾個孩童就又站住腳,咬著手指,看著他,期期艾艾。
余何意又問:“為什么?”
盧好人答:“這里的人是無法逃離貧窮的。”接著,他咳了半聲,很快止住。
余何意又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得了癆病?”
盧好人搖了搖頭,“不是癆病,不會感染的,請不要擔(dān)心。”
于此刻,兩人的身份高低似乎對調(diào),余何意不是那個高高在上可以掌握生死的大爺俠客,盧好人也不是那個卑躬屈膝為了三兩碎銀甘愿俯身的苦難行老,他兩個人平等的交談了一瞬,也或者只是這么一瞬,余何意的眼神復(fù)又冷硬起來。
這個仗劍青衫的十八歲少年郎,仿佛重塑堅(jiān)心。
兩個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在草竹頭又走了一陣,又拐過兩三個彎兒,見過許多枯瘦黃發(fā)的小兒與老頭,終于走到一個亂糟糟如黑石砂礫遍鋪的所在,這里黑褐色的焦土廢墟之上,依稀可見曾矗立在此的那座破屋。
盧好人指著中心那塊廢墟道:“就是那兒了,幸而今早上下了一場蒙蒙細(xì)雨,把這兒都滅完了,否則草竹頭屋瓦相連,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遭回祿。”
回祿便是指火災(zāi),中原人好討口彩,等閑不會把什么水火之災(zāi)訴諸于口,都是以各色名目代稱,仿佛這樣就能逃避災(zāi)愆。
余何意曉得他們習(xí)俗,也聽得明白,并沒相詢。
住所已毀,余何意走近前去,探查了一番,站起身來,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這是自然的,草竹頭這個所在,但凡有用的都會被附近的人即刻瓜分,遑論這么一個屋舍內(nèi),不知有多少可用的家什。
盧好人終于發(fā)出了他的第一問,對這樣一個年輕又老練,天真又狠辣的江湖人士。
“大爺,找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余何意摸了摸鼻子,略微有點(diǎn)兒尷尬,但隨即裝作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找到了,去找那個佩娘問話。”
盧好人點(diǎn)點(diǎn)頭,又轉(zhuǎn)到另一個方向,他確然是對這個地方很熟悉,熟悉的幾乎不需要思考,余何意見狀問他:“你曾居住在草竹頭?”
盧好人道:“早年曾經(jīng)在這兒度日。”
在盧好人被盧老夫妻收養(yǎng)下來之前那幾年,他的確是在草竹頭生活的,盧好人瞇了瞇眼睛,那些在腦海里一閃而過的灰暗回憶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余何意道:“你聽說過秦觀察嗎?”
盧好人微微側(cè)頭,嘴里平平地念:“一命償一命,不為神靈故,廟中坐金身,全系官相護(hù)。”念完,他說:“城隍廟的兇案,咱們這小地方的人都知道。秦觀察就是調(diào)查這件案子死的。”
余何意料不到會在這里聽到這個沒講完故事的結(jié)局,且又還這么情理之中,在那個老漢口中說及‘好人未必長命’時,其實(shí)已料到秦觀察必然死了,余何意便問:“哦,他是怎么死的?”
盧好人一仆一仆得往前走,身子板挺的很直,且很僵硬。
“聽說是冤鬼索命,他把廟祝死前留下的條子張貼出來,不上一旬就死了,跟廟祝一樣,都是被吊死的。死的時候,七竅流血,可嚇人了,他弟弟哭的幾次昏死過去。自他死后,城隍廟的案子也就沒人敢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