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接連幾天,鈺少爺都在翠蔭路徘徊。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喬裝打扮,在這里他偶爾看到林靜儀與一個青年男子成雙入對地出出進進。鈺少爺知道此刻林靜儀的任務只是與加藤俊維持一段“戀情”,避免他產生懷疑。鈺少爺心想,這一次行動付出的代價不可不說是很大的。象林靜儀這樣單純善良的女孩子都要學會去玩弄感情。所以他覺得自己的行動更加關鍵了。轉過翠蔭路上的一個小彎,在幾株郁郁蔥蔥的闊葉橡樹后顯現的一撞乳白色小樓便是加藤雄義的家。根據林靜儀所掌握的情報來說,二樓左起第三個臨街而開的窗子便是加藤雄義的書房。鈺少爺心想如果加藤雄義在窗前佇足片刻,自己便有足夠的時間開槍射擊。只是別墅窗前的樹葉子太密太多,不方便角度的尋找。樹與鐵柵欄之間又隔著一塊草坪,柵欄外是一棵很茂盛的法國梧桐和橡樹,樹下是一片茂密的丁香叢,丁香叢中是鈺少爺。這段距離遠遠超過了手槍的射程。鈺少爺不得不另謀它計。
過了幾天尹念幾弄回了一枝德國制造的單筒小口徑獵槍。通常德國人用它來捕殺飛奔在原野上的羚羊或者斑馬。它的優點是后坐力小,射擊性強,殺傷力大,更優越的是它的后脊上配備了一架四倍的瞄準望遠鏡,這無疑使丁香叢到別墅窗口之間的距離縮短為原來的四分之一,大大利于射殺了。而且開槍之后撤離也安全簡單多了,丁香叢邊上就是馬路,林靜亭可以開著汽車載著鈺少爺逃跑。但這種計劃同樣有著種種不利的隱患,德國制造的這種獵槍每次只能發射一發子彈,而槍響之后駐守在附近的巡警會在三分之一分鐘內趕到,這段時間鈺少爺是來不及換好子彈的當然也不能再補射了。而且加藤雄義在窗口停留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的,因為機靈的林靜儀從側面通過加藤俊了解到他叔叔根本沒有開窗子乘涼或看風景的習慣。另外利用丁香叢做掩護,射擊要繞過別墅前的橡樹,這樣射擊的角度太偏,幾乎是剛剛上線,這樣等一切條件具備之后開槍也未必會使加藤雄義必死。如果行動失敗就打草驚蛇了,下一次行動則更難了。
為此鈺少爺猶豫了很久,最終否定了這一方案。他顯得有些煩躁了,但沒有抱怨。刺殺餓困難越大越能激發他的斗志與興趣。他同尹念幾、林靜亭等繼續研究著林靜儀提供的材料,商討最佳的辦法。
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一日林靜儀與加藤俊約會后匆匆趕回來。她已經完全脫離了女中的學業。她帶回的消息使人不能樂觀,因為加藤雄義昨天在日本租界內已經遭到了一個刺客的襲擊。只是刺客進錯了房間沒有得手,被捕后服毒自盡了。是個年輕的男子,想必是某一個愛國團體或者個人采取的報復行動。這是加藤俊悄悄告訴林靜儀的,證明加藤俊對林靜儀還沒有懷疑,但通過這件事情日本租界里必定有了警覺而加強了防范,巡警隊還增加了巡邏次數,對來往的人員更加嚴密檢查和控制了。刺殺計劃遇到了更大的艱難。
當時鈺少爺正和尹念幾等人商討刺殺的新途徑,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后幾個人臉色陷入了沉郁。沉默了半晌后,林靜亭說:“如果沒有更好的方法,只有讓靜儀潛入到內部進行刺殺了。”林靜儀不管怎樣勇敢機靈畢竟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女孩子,而且連槍都沒摸過。與加謄俊周旋已經能夠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如果讓她行刺,必定是破釜沉舟了,可勝算微乎其微,幾乎是沒有。而對于鈺少爺來說,這也是一種不平衡,沒等到尹念幾表態鈺少爺搶先道:“這樣做不可以,我們不能白白犧牲。我想實行新的措施,就是利用那個菜農李老栓送菜的機會找到突破口。”
機會是等待與尋找的結合。很快的幾天鈺少爺制定出了幾中選擇中自認為是最佳的刺殺方案。刺殺地點仍然是日租界加藤雄義的別墅內,在此之前幾個人不下百次研究過在外面行刺,都因為種種原因而放棄。刺殺行動的實施者確認為幾次出馬成功的鈺少爺。刺殺的武器決定放棄手槍而改為飛刀,因為考慮到行刺后安全撤逃等因素。槍響之后會使日租界大亂造成警戒,作為組織重要成員的鈺少爺必須要保全自己,因為今后的道路還很長呢。當然鈺少爺也可以選擇投毒或者繩索絞死的方法,但投毒的把握性不大,而鈺少爺并沒有十足的力量能夠勒死高大威猛的加藤雄義。近距離的飛刀投射命中率可達到百分之百,同時鈺少爺認為這樣做也別具意義,因為加藤雄義是日本人,對付泊煙的仇敵應該選擇泊煙的方式。潛入的方式也很簡單,可以藏身在李老栓的菜筐內免受檢查混如租界,然后藏身在租界北側的一個菜窖內。菜窖不大,木蓋上沒有鎖,這可以保證鈺少爺的出入。這一切還是要感謝林靜儀的進一步冒險偵察。天黑以后鈺少爺可以避開巡警的視線溜入到加藤雄義的別墅內行動,得手后逃走。如果暫時不能逃走也可以在菜窖內躲避一時,另尋機會。
計劃未必是最科學的,一些細節性的問題只能憑鈺少爺的機智靈活來解決了。尋找的階段已經宣告結束,接下來的就是等待,等待合適的時候采取行動。鈺少爺每日加大了練習的力度,李敏嘉、郝建伯、林靜亭等人也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各種各樣的接應工作,一切已成萬事具備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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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小村。
茅草屋點綴在青蔥的莊稼地中,雖然清新,卻很破落。青山腳下有參差不齊的墳包,荒草在上面茁壯地生長著,并在風中搖曳不停。在一顆歪斜的枯萎的楊樹下有一座還比較新的沒長草的墳。墳包不大,碑卻很新,看地出來是刻意講究了一下的。碑前有個小石頭供桌,上面的小缽子里插著剛點燃的香。香煙裊裊,纏繞在這個年輕女人的發際。她跪在墳前,在地上用木棍畫圈,在圈里燒紙。
她一邊燒紙一邊小聲地叨咕著,聲音干澀平緩。她目光如死水般沒有任何波動。她小心翼翼地燒著紙,好似生怕一陣風吹來把冥錢搶走了似的。她說:“爹呀,今兒是鬼節,女兒給您來上墳了,您收錢吧……嫂子快要生了,您保佑她生個兒子吧……于三他對我很好,您放心吧……”她一句句細數著直到最后一張紙燒完,仿佛死了以后的人變成了能通天神一樣,她把心愿寄托在飄渺的香煙和飛散的紙灰中。之后她伏在地上叩頭,站起來,拽了拽衣襟的一角,攏了攏鬢角幾根張揚的發絲,挎著籃子邁著細碎的腳步往回走。
郎文兒給她死去的爹郎十七上完墳后,心中惦記著該給丈夫于三做一雙鞋子了。先前的那一雙鞋已經磨得露了腳趾頭,不能再穿著拉黃包車奔走于大街小巷。一天比一天涼了下來,眼見著是要下第一場秋雪了,不能讓他再光著腳拉車,象個沒老婆的人似的。她正想著事情,冷不防在村口路岔上撞到了一個人,還踩了那個人的腳。嶄新的白地黑面布鞋幫上留下了半邊灰塵腳印兒。她面色通紅,驚慌地定睛一看,這個人是身穿白布長衫的鈺少爺。
“啊……”她失口叫了一聲,卻又立即梗塞在喉了。鈺少爺就在眼前,這是以往只能在夢中出現的人哪!這么真實,這么近的距離,卻又仿佛太遙遠。文兒心里千般情愫萬分感念交織糾結,卻端端地品味不出來是怎樣的味道。心中的鈺少爺依然白皙清秀,卻看得出比起當日府上的他來更加容光煥發了。白衫映襯之下他俊秀的端正的臉龐依舊,清亮的眸子依舊,兩道劍眉依舊,就連左邊眉毛上細小得象沙粒的痣也依舊清晰可辨。文兒對他是多么熟悉啊……而自己呢?一個普通的村婦。文兒突然看到了自己腰肢的粗笨和雙手的粗糙,就連拖在腦后的發髻也仿佛變成了石頭塊一樣沉沉地壓了下來,直把她的頭壓低,再也無法抬起來了。她囁喏地,仿佛聲音不是自己的了,說:“……你……回來了,二少爺。”
鈺少爺應了一聲,他才認出了是文兒。他心中的某中東西正在猛然復蘇。周府二十年來的時光一下子在陰暗中明亮起來。凄冷的黃昏,冰涼的小石橋頭,一切的一切頃刻顯現。他以為自己是在猛然回首,盡管自己依然佇立在原地不一動不動。他其實是到這里來買通李老栓為了刺殺行動做準備的,萬沒想到竟然會邂逅文兒。此刻,曾在他生活中微乎其微的文兒給他帶來了一種沉痛的感覺,他想起了自己曾在最失意落魄的時候拉過面前這個女人的手,輕吻過她發燙的面頰。他想起了自己拼力撕扯一方白絲帕的時候是她一把奪了過去,將它留做了紀念。他想起了她總保持著純美的笑顏給自己端茶送水鋪紙磨墨。他想起了在綺芳死的時候傷心的淚水也曾經涌在她的眼睛里,在蔣若萍離棄的瞬間他以溫存來撫慰。他想起了太多,似乎才發覺她對自己的感情很不一般。他復雜而又迷離地想著,因為文兒的突然出現使他尋找到了忽略了很久的感受了。直到郝建伯拉他的時候他才反應過按理,有點兒慌亂地說:“建伯,你先走吧。我跟這位……老朋友說兩句話。”郝建伯便走了。
該說什么呢?文兒不知道,鈺少爺也不知道,但不能總僵立在村口。終于她說:“到……家里坐坐?”他說:“不了。”她又說:“我才剛……去給爹上墳。”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她暫時找不到任何一種別的話題來擺平思緒雜亂無章的亂飛。鈺少爺說:“怎么,郎先生已經去世了?那我得去拜祭他。”鈺少爺七歲的時候曾經受過郎十七的啟蒙。此刻他只有順話這樣說。兩個人邁著細碎的步子向墳場走去。
短短的一條毛路讓他們走得很漫長。誰也沒有說話,卻又在無聲地對答。“少爺,你回來了。我想你想地好苦。”“真的嗎?我回來幾不讓你苦了。”“在這些日子里,你想起過文兒嗎?”“經常會想起你。你漂亮、聰明、可愛,笑聲總象鈴聲那樣悅耳動聽。”“你騙人,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表小姐,還惦記著蔣小姐呢。”“那都象是浮云一樣沒有邊際沒有蹤影的事。我現在要的你呀。”“可是我已經嫁了……”文兒思緒斷裂了,痛楚地向他抬眼望去。鈺少爺的嘴唇一動。看了她的目光,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他想說什么呢?少爺總是少爺,永遠是少爺。她知道他總有一天還要回到城市里,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樣的女人都找得到。她知道他回來了不是為了自己,他有顯赫的家世,富貴的門庭,他高不可攀,永遠只是夢中的影子,只是絲帕凝聚中的潔白,只是于三輕輕而或粗暴地與她親熱中自己可憐的寄托。命啊。只是命。她沒有再抬頭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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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想說什么要說什么該說什么鈺少爺也不知道了。他的大腦失靈了,不再敏銳地高速運轉。坐在郎十七的墳前他無法去緬懷郎十七。自己曾經歷的階段曾經接觸的女人一個個在腦海里突如其來,是文兒的原因,又不是她的錯誤。
琦芳死了,蔣若萍走了,泊煙也死了。他無法抹去記憶中的種種傷懷切切。童年的真純少年的樂趣一并隨綺芳埋葬,青年的執著與希望也被蔣若萍致命的一擊打得粉碎。特別是顫栗著死在自己懷中的泊煙,離去的那么從容沒有反顧,也帶著那么多的遺憾。是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玉蘭花,是山風摧毀了夢幻的夜幽蘭。他一下墮入了傷情的深潭中沉溺,他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株纖細的帶著清香柔弱的小草,就象當年小石橋頭握住了文兒冷冷又充滿撫慰憐惜的手一樣。而此刻他不知不覺中竟然又握住了文兒的手。文兒如同往昔般地一顫,卻再也沒有反應。
“鈺少爺,你這段日子去哪兒?”“我……一直在不遠地方。”“我知道二太太對你……你才走的,你知道嗎?二太太被老爺趕出來了,因為她對銘少爺也……銘少爺告訴給老爺了……倩兒死了。小露嫁人了。這都是小露出嫁前告訴我的。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府上上來的吧。”“我不知道,也不是從府上來的。也不想回到那兒去。”鈺少爺站起來,靠在樹干上點了一根煙。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朦朧黑幕的墳塋地里肅穆恐怖,野風打著呼哨從山彎里拐過來,吹得墳頭野草搖晃不止穸穸索索作響,枯樹在風中嘶鳴。鈺少爺回頭打量這個嬌小文靜的女人,她的目光中仍看得見蕩漾的深情。他突然很感動。他懷著復雜的心情,想起如果痛斥過蔣若萍是封建的殉道品,而文兒是什么呢?一個緊貼從命運又無力改變命運的小女人?他覺得她太可憐太無助了。她有過愛嗎?有愛她敢說出來嗎?她敢去愛嗎?他此刻才發現自己應該真心對待這個嬌小的柔弱的女人。他痛責自己沒能珍惜泊煙,盡管他知道泊煙的心始終歸依著逸龍。但如果自己當初勇敢地領泊煙走,那么她就不會死,那么美好的一個人啊,善良剛強,美麗非常,就這樣匆匆走了,永遠永遠地死了。他的心傷得太深,而今面前的文兒又將是什么樣命運呢?也許不會有泊煙那樣悲壯,可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是切切楚楚的相思,即使過著普通人平實貧苦的日子。他也再也無法忍心世俗的卑微把她改造,有一天她會徹徹底底地淪為村婦,粗野刁蠻,愚昧無知,貧瘠懦弱,任憑各種命運擺布。他不忍心。他要讓她品嘗一下改變命運的快樂。他要讓她感受到掙脫束縛的灑脫。他輕輕問:“文兒,你還喜歡我么?”
文兒一怔,驚了一下,但驚愕的表情被夜幕遮蓋了。她回頭望著爹墳,她想自己該如何回答,她是選擇真實還是謊言?她善良地想鈺少爺是不是又被哪個女人傷害了?象鈺少爺這么出眾的男人怎么會沒人珍惜呢?她不想再欺騙自己,況且這墳地里除了死人不會有第三個人存在了,她于是說:“我都一直都喜歡你。”但話一出口卻悔到了腸子里了,她看見了一個人飛快地掩身到老爹墳后的野草叢中。她嚇了一跳,借著凄淡的月光看清了那個人是自己的男人于三。鈺少爺已一把把她攬在懷里。“那你跟我走吧。我帶你走吧。”
“不,不行。”文兒一下子掙開鈺少爺的懷抱。鈺少爺問:“為什么?”文兒哭出聲來:“鈺少爺,我已經嫁人了!”鈺少爺問:“你心里放不下他?”“……不是……可是我不配啊。你是少爺啊!”鈺少爺心里一涼。仿佛被塞進了一塊冰,涼意迅速地深入骨髓,追擊大腦。他渾身一抖,頭皮發麻,喃喃地問,似乎在問文兒,也似乎在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他開始憎恨起文兒的懦弱與善良來了。在她的眼里永遠存在著不可跨越的等級,在她的心中永遠存在著不可跳過的障礙。這種障礙是人心的阻隔。她不能擺脫,她只認為許多許多的事是不可更改的命,不知道是人為的約束。她無法擺脫,聲淚俱下,“鈺少爺,你忘了我吧!找一個配得上你的小姐……”鈺少爺渾身冰得更厲害了,是一種傷痛摻雜的無奈。此際風更猛烈夜也更漆黑,枯樹枝更加嘶鳴嗚咽。山風中隱約傳來了林靜亭、郝建伯尋他的呼喚聲:“周鈺!周鈺!……”鈺少爺回頭深深地凝望文兒,然后轉身覓著呼聲去了,跌跌撞撞。
文兒呆呆地望著鈺少爺的背影消失,停止住了哭泣,坐在一塊青石上。她猛然轉頭對著荒草叢中喊:“你還藏在那里裝鬼啊!還不出來?!”于三鬼鬼祟祟地踏著草走了過來,傻子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叫:“你為什么不出來?人家要領你老婆走呢!”于三悶吭了半天,擠出一句話來說:“人家……人家是少爺……”文兒望著自己的憨實有懦弱的丈夫,心中說不出來是什么味道。禁不住再次落下淚來,抬腿往家里走去,同樣地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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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郝建伯家里,鈺少爺靜靜地躺了一天,之后才從寥落感傷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也似乎想開了更多。原本也應該是個剛強的人,感情上的一波三折使他品味出個人情感在太多方面是取決于社會因素的。這更大地堅定了他改變這個社會的決心。于是趁這身體狀況尚佳的時刻決定實施刺殺加藤雄義的計劃。尹念幾問是不是太倉促,鈺少爺說我已經無法再等下去了。
天近黃昏,李老栓如同平常一樣趕著毛驢車拉著一筐筐蔬菜來到了日本租界。鈺少爺張藏在居中的一只花筐里,上面覆蓋著生菜。他周身被菠菜、番茄包圍著。李老栓神情有些緊張,但巡警們因為幾日來平安無事又加班疲憊了,便沒注意到什么,一切出奇地順利。鈺少爺在陰暗潮濕的菜窖里等待天黑的時候,禁不住一次次深呼吸,只是希望下一步能更加順利些。他將判繩縛在腰間,滑輪與鋼爪系在繩頭,寬皮帶的背側插著六只奪命的紅纓飛刀。他一次又一次鼓勵自己鎮定,樹立必勝的信心。看著德國制造的懷表指針已經指向二十一點鐘了,根據白天林靜儀所掌握的情況,這個時候應該是加藤雄義參加商會酒會回來的時間,他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鐘。漫長而折磨的五分鐘,緊張而興奮的五分鐘。之后鈺少爺再次檢查自己的裝備,認為沒有差錯了,才輕輕推開菜窖需掩著的蓋子,抽身出來,迅速地掩藏到旁邊的一棵梧桐樹后。
巡警剛剛巡邏完畢,翠蔭路上的高稈路燈慘黃的燈光投下了班駁的樹影。加藤雄義的別墅在昏暗的夜色中輪廓模糊,只有一間二樓的窗口透出燈光來。鈺少爺知道那是加藤雄義的臥室。鈺少爺正觀察四周的環境,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駛了過來,停在別墅門口。門前的兩盞門燈亮了,車門打開,加藤俊摻著加藤雄義下來,看們的傭人打開門。加藤雄義對著加藤俊嘰里咕嚕講了幾句日本話后進了別墅,門關了。汽車開走了。加藤俊步行回巡警營去了。趁此機會鈺少爺幾個箭步從梧桐樹后閃身到別墅后的陰影里,看準了位置拋上攀繩,鐵爪掛在二樓的陽臺欄桿上。之后鈺少爺握緊繩子附著墻壁三下兩下無聲無息地上了陽臺。鈺少爺攀上陽臺的時候,加藤雄義正在門廳換了木屐往樓上走,傭人上的茶也沒有喝。鈺少爺輕輕撥開一扇窗戶鉆進書房的時候,加藤雄義正換好了和服往書房里走,他沒有趁著酒意到臥室休息,而是從懷里掏出一份名單急著去書房里研究。那是一份秘密暗殺的名單,、上面第一個名字赫然就是尹念幾。鈺少爺正準備打開書房門潛入臥室去,書房門幾乎同時打開了,他一閃身藏在了門后面一個掛著衣服的屏風后面,加藤雄義走進來了,順手打開書桌上的臺燈。
燈光下的加藤雄義猙獰地笑著,握著蘸了朱砂的筆依次在名單上圈寫著什么。他仿佛很滿足,仿佛看到了鮮紅的血正噴射著鋪平著他侵略的道路。鈺少爺在暗處瞄準了他,右手手指扣在飛刀倒刀柄上。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右手一揚,發出嗨的一聲怒吼,飛刀的冷鋒就會帶著凌厲的風聲奪取這個惡狼的性命。正在這時,響起來了敲門聲。
“誰?”(原文為日文,因不會打而改做中文)加藤雄義放下手中的筆。對方答:“會長,我是澤田繼男。”加藤雄義說:“進來。”澤田繼男是別墅護衛隊的隊長,兼負責保衛加藤雄義的人身安全。他在歷行每日的安全檢查。推門的時候他猛然看見一個人影飛快地從屏風背后閃到了沙發背后。加藤雄義坐在書桌旁邊,借著臺燈光看起來很陰森。澤田繼男走近前小聲地說:“一切檢查正常,只是這書房里好象有人潛進來了。”加藤雄義也小聲地說:“我也發現了,你立即帶幾個人過來!”澤田繼男應了聲敬禮而去。鈺少爺乘開門之際閃身到沙發背后,以為萬無一失,不料已經被發現了。對方講的都是日語,他也聽不懂。此時,加藤雄義又坐回到椅子上,而澤田繼男已經帶了一隊人殺氣騰騰地奔了上來。
鈺少爺一閃身從沙發后竄了出來,胳膊用力一甩,飛刀如電直取加藤雄義的咽喉。加藤雄義早有準備,已一晃身拔槍射擊。鈺少爺腳一落地,肩膀上中了一槍!手一抖,另一枚飛刀掉在了地上。此刻加藤雄義按動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按扭,室內燈光大亮,警報器尖銳地響了起來。鈺少爺無處藏身,捂住右臂,靠在門口。手持手槍的加藤雄義指向他,喝問:“你是什么人?!”鈺少爺冷笑,道:“要殺你的中國人!”說完又是一枚飛刀彈指而出,與此同時加藤雄義也扣動了扳機,鈺少爺又中了一槍。這時樓下的人已經包抄上來了。鈺少爺知道刺殺無望,一閃身推門而逃,身后加藤雄義“乒乒……”兩槍,但未射中。走廊里的燈已經大亮,鈺少爺聽得到對面皮靴踩著樓梯奔跑的咣咣聲響,磚頭向走廊另一方向奔去!
加藤雄義握著左手腕,手腕上冒血了。他氣急敗壞地歇斯底里地咆哮指著士兵去追。澤田繼男斷定刺客還在別墅內,于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查。一面他叫了醫務官林間小野來給加藤雄義包扎。加藤俊神情慌張地在樓下大廳里問發生了什么事,澤田繼男告訴他剛剛有人刺殺會長,現在逃走了。刺客已經受傷了。加藤俊立即傳令封鎖租界內的每條通道,并把別墅包圍起來,自己整裝行動帶人去搜查追捕了。
鈺少爺身上中了兩槍,右臂和肩膀不斷地流血。他一邊咬牙忍著疼痛,一邊在別墅內毫無方向地奔逃。眼前是一扇鎖死的門。他正著急,卻見旁邊的一扇門是能打開的。后面的人聲越來越近了,他顧不得考慮什么,不顧一切地推門躲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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鈺少爺緊緊地掩上了門,平息一下自己的喘息之后,肯定了自己是在一間臥室里。地桌的屏風后面是一張榻榻米,上面正歪斜地臥著一個穿著和服挽著發髻的女人。聽到響聲那女人蹬著木屐走過來,鈺少爺怕她發出聲響來一個箭步沖了過去,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那女人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幾乎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囈:“是你!!”
鈺少爺一怔,手一松,那女人慌忙地拉住了他的手,說:“你受傷了?”鈺少爺在辨認出來了是她——蔣若萍!想象不到昔日穿著絲綢旗袍端莊娟秀的蔣若萍穿起了日本和服,做起了日本太太也仍然漂亮量,只是眉宇間再也沒有那種孤傲了。鈺少爺仿佛聞到了一股腐落又賤格的味道,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說:“原來是你。你喊吧!”蔣若萍說:“你是刺客?”鈺少爺說:“每個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是刺客。”又說:“你現在喊還來得及,他們正在門外抓我。”蔣若萍一愣,眸子里充滿了憂傷,說:“你快到壁櫥里藏一下他們就要過來了!快!!”忙擦著自己臉上和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跡。這時加藤俊和澤田繼男已經在敲門。鈺少爺被推進了壁櫥了,蔣若萍在開門的時候靈機一動咬破了手指。
她慌忙驚恐地說:“怎么了?我聽到的警報聲,發生了什么事情?”加藤俊環視一周,說:“有刺客竄進來了,我叔叔受了傷。你看見了沒有?”蔣若萍說:“沒有。你叔叔沒事吧?”“只是右手受了輕傷,已經包扎過了,你到樓下去看他吧。”蔣若萍說:“我立刻去。”澤田繼男說:“這地上怎么有一滴血?”蔣若萍把手伸給他看,說:“剛才你們開門的時候不小心擠破了。”加藤俊說:“那我叫林間上來給你包一下吧。”說著帶隊出去繼續搜索了。蔣若萍這才松了一口氣,感覺手心里濕漉漉的都是汗水。
鈺少爺的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他忍著疼痛使自己沒有發出聲音。蔣若萍打開壁櫥門的時候他低聲問:“你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蔣若萍哀婉地說:“雖然我現在是加藤雄義的太太,可你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過去是,現在也是。”她又關了壁櫥的門。匆匆地下了樓。加藤雄義已被加藤俊和護衛著去租界醫院了,衛兵在別墅內沒有發現刺客的影子,判斷刺客已經逃到了外面去了,便在外面搜尋著。趁林間小野給自己包扎的時候蔣若萍偷了卷紗布和一包止血藥粉,之后又回到了二樓臥室。鈺少爺從壁櫥了出來了,巡視窗口想伺機逃走。蔣若萍說:“外面戒嚴了,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條,還是先在這里躲一下,他們暫時不會回來。”
鈺少爺遲疑了一下。傷痛不住地發作,他搖搖欲墜,將若平不容分說地給他敷了藥,包扎了傷口,鈺少爺就勢坐在了榻榻米上。片刻蔣若萍才擦去自己額頭上的汗水,問:“你為什么要殺他呢?”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上表情既肅穆又天真,鈺少爺禁不住嘆了一口氣,一種厭惡的感覺在瞬間變成了憐憫。他反問:“你不知道塌實個強盜,是個侵略者,是個批著羊皮的狼嗎?你又為什么嫁給他呢?”蔣若萍嘴角一動,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沉默了半晌才自言自語般地說:“我也許真的太傻,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爸爸生意上的伙伴,我如果不嫁給他,我爸爸就會破產,跳樓自殺。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沒有人能告訴我。”她欠起了身,被和服裹著的身子扭動著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到了隔壁的小房間里,在衣箱底下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鈺少爺。“上一次也有個年輕人來刺殺他。我要幫他藏起來,他不肯。他以為我是個日本人。他出去的時候掉了這個東西,我藏起來了。他出去了就被抓住了,打死了……”她的臉上出現了驚恐和凄楚的神色。
鈺少爺手拿到手里的是個小小的絨布袋子,用絲線系著口。解開袋口,里面有一只系著紅纓的飛刀,還有一封書信。鈺少爺打開看,原來是一封絕命信,講的是這個人如何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的,自己要怎樣血債血償。信的署名是“杜泊山”。鈺少爺心中異樣地波動了一下,他想起了夕陽中彌留的一張慘白又莊重的臉孔。是泊煙。他依稀記得泊煙說過,她的哥哥叫做杜泊山的。沒想到竟然在這里獲得了信息。如果泊煙知道了她的哥哥也同樣為了報仇犧牲了生命,該是怎樣的傷心啊?!鈺少爺的手不住顫抖了,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薄薄的幾頁紙似乎要被他抓碎。蔣若萍關切地問:“很疼嗎?”鈺少爺根本沒聽見,也沒有回答。蔣若萍怎么會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怨艾至深至痛到了刺骨的時候呢?鈺少爺咬緊了牙關,似乎都要把牙齒咬碎了。他瘋了似地想,一定要把加藤雄義殺死,一定一定!他知道目前蔣若萍是唯一的成功的掩護,加藤雄義絕對不會想到刺殺他的人正躲在他自己的臥室里呢。他抬頭望了一眼發呆的蔣若萍,說:“能幫我一下嗎?弄點吃的東西來。我要在這里躲一躲。”蔣若萍忙說:“我下去看看。你千萬別出去,千萬。有什么動靜就躲到壁櫥里面去。”說著出去了。
鈺少爺穩定了一下情緒,他猜想蔣若萍是不會把自己出賣的了。兩處中槍的地方已在藥物的麻醉下不再劇痛了,只剩下絲絲連連的酸癢。他擔心的是加藤雄義短時期內不回到別墅里來,而子彈在胳臂里遲早會發炎,那時候就沒有力氣做最后的搏殺了。他想先把子彈取出來,不知道蔣若萍能否幫得上忙。那個懦弱的沒有主見的女人啊,為什么自己命運中總會與她糾纏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