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山村
已然病重的劉基,躺在床榻上。
而前來誦經「祈福」的和尚,道衍和尚,正坐在床邊的椅子。
劉基道:「沒想到自蘇州一別,與老弟再次見面,老夫已將入木了。」
道衍道:「先生請不要如此說,病情總會好轉的。」
劉基道:「世事多變,總有難以掌握之事。」
「老夫會走到此地步,早在十五年前,上天便已有暗示,只是當時老夫未能參詳。」
道衍道:「喔!上天已有暗示?」
劉基道:「十五年前,在你來到青田之前,老夫為了是否『出山』輔佐朱元璋,曾經卜了一卦,是第「十五」卦,謙卦。」
「當時,也在旁的龍陽子冷謙,隨口便道:謙,死吾(十五)。十五、死吾;所謂『初語有驗』,其實便暗示著,老夫若出山輔佐朱元璋,將按著謙卦爻象進行,十五年后亡。」
道衍嘴上道:「竟有此事!」
心里已默念著謙卦爻辭:「謙,亨,君子有終。初六,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六二,鳴謙,貞吉。九三,勞謙,君子有終,吉。六四,無不利,撝謙。六五,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無不利。上六,鳴謙,利用行師,征邑國。」
對易經已經有所心得的道衍,隨即想著「謙,亨,君子有終」,初六、六二、九三到六四的撝謙,確實有接近聽聞中的劉基所傳事跡;六五爻辭?目前…也算一致,然而最奇怪的,是最后的上六爻辭。
上六,鳴謙,利用行師,征邑國?
〈象〉:鳴謙,志未得也,可用行師,征邑國也。
劉基道:「老弟是不是也想著上六,鳴謙,利用行師,征邑國?」
道衍思緒暫被打斷,聽了一驚,道:「『謙卦』初六至六五的爻辭,與先生的事跡,看來是頗為相近,貧僧確實也正想著上六爻辭的意涵。」
劉基直接回道:「這就是老夫特地找老弟過來的主因。」
道衍道:「喔!此事竟然與貧僧有關?」
劉基道:「老弟不是向往大元朝的國師、太傅,追封常山王的劉秉忠嗎?」
「達成老弟『大志』的機會,未來將至。」
道衍回道:「目前已是太平時期,且圣上身邊重臣已多,怎么會輪到貧僧呢?」
道衍雖然對自己的「大志」,仍有「意圖」,但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以當今的情勢,不太可能會再有當年劉秉忠的「機運」。
劉基道:「上六爻辭,何謂,鳴謙,利用行師,征邑國?」
道衍道:「敢問先生,貧僧也正疑問,此爻辭的意涵?」
劉基道:「老夫推算星象,大約二十四、五年后,會出現太白凌日之象,屆時中原兵戈誅伐,戰爭刑罰,將如響雷摧木,江山變色。」
「而以當今圣上,勤政愛民的施政結果,不該出現此等現象。」
又道:「也就是說,未來大明的國勢有兩種可能;一是,圣上施政變調,腥風血雨,以至軍閥割據,才有『征邑國』之象;一是,圣上駕崩,諸王作亂,嗣君需要兵『征邑國』。」
道衍道:「邑國,是皇朝之內所封之國,貧僧也是納悶,兵征所封之國,是何意?」
「依先生所言,二十四、五年后,大明朝將有動亂,此便是貧僧的機運?」
劉基道:「不錯!」
「這正是老夫找老弟過來的原因,而老夫要老弟來『誦經祈福』,便是因為圣上的耳目眾多,書信不便,當面最能說清楚,此次會后,也要當作沒見過,甚么都沒發生。」
道衍道:「請問先生,為何特別對貧僧說出此事?」
劉基道:「唉!因為老夫的大志,也正差這最后一步。」
「這幾年來,老夫身在朝中,看著圣上的心態逐漸變調;開國之初,圣上真正是日理萬機,巨細靡遺,是多么地勤政愛民。」
接著說:「可是,自從最后一次北征(擴廓帖木兒)失利后,圣上就略顯出倦怠,加上任用胡惟庸為宰相(右丞相)后,更是將全部的心神心力,都放在營造中都之上。」
「政事全交給了皇太子以及右丞相胡惟庸,胡惟庸也借機鏟除異己、任用親信。」
嘆了一口氣道:「唉!老夫也是深受其害,才會落得如此境地。」
「去年九月,圣上的愛妃、孫貴妃薨逝,據說對圣上打擊頗大。今年初,連戰功彪炳的武將、德慶侯廖永忠,都被賜死;而對待文臣,對待已病重的老夫,也僅是放歸故里,回鄉『終享天年(待亡)』而已,唉!」說完,又嘆氣一聲。
接著說:「老夫認為,后宮中若無人接替孫貴妃之位,紓解圣上的心情,接下來的日子,若是再有什么事情刺激,功臣勛舊們可能也不好過,更可能面臨一番清洗。」
「所以老弟,雖然老夫此時找你來,并不是要老弟現在就入朝為官,只是老夫時日已不多,不先跟老弟說說此未來的機運,恐怕就沒機會說了。」
道衍回道:「貧僧知道先生之意,還請先生多加保重才是。」
又道:「可是,未來會有什么大事,刺激圣上,讓圣上的心態丕變呢?」
說了許多話、講了許久的劉基,已經有些力不從心。
輕聲地道:「剛才提到的,圣上近年來全心全意地營造中都,中都是圣上的家鄉,圣上多年來心系的地方,最有可能刺激圣上之事,便是中都出事。」
道衍回道:「中都出事!?」
「據說中都城池興建地堅固無比,且典雅氣派,況且還聽說,每塊磚每塊瓦都得標注工匠之名,以示負責,應該不會有偷工減料之事?」
劉基道:「正因為此,老夫才更擔心,聽聞督工的老臣、將領們,時聞有挪用款項,興建自宅的情事,所以皇上又下令建六公、二十七侯宅第。」
「不過,仍常拖付工匠們的工錢,苦役們也常三餐不繼,生活過的很差,卻又要為『工事』負責,所以老夫才認為,中都最有可能出事。」
道衍想了想,道:「先生所言,是有道理…。」
又道:「先生認為,貧僧該如何作為呢?」
劉基道:「不作為自有作為。」
「老夫當年年至五十,半百了才出山,依老夫觀察,目前老弟仍是等候機運之時。」
接著說:「多年以前,老夫赴京趕考,在元大都、現在的北平府,小住了一陣,大元國師、常山王劉秉忠選定的大元朝京師所在,確實非凡,已非龍蟠虎踞可描述之狀。」
「依老夫之見,以北平府為京師,不論是地勢、氣勢、運勢,都是作為京師的首選,不過『北方』屬水運,卻與圣上所走的火運,有所隔閡,所以一直不為圣上所喜。」
道衍略有所思的說:「國師劉秉忠!大都?北平府?」
劉基道:「老弟有機會可以去北平府走走,不過老夫要說的是,當年老夫建議圣上,讓各皇子分封九個邊塞,布建『九鎮塞王』,而分封在北平府的燕王,是皇四子朱棣,皇四子之妻,又是圣上真正的同鄉老友,魏國公、左丞相徐達之長女。」
「老夫認為,『謙』卦上六所稱的『征邑國』,很有可能便是征討『燕國』。」
道衍問道:「先生所言,太白凌日所顯示的異相,便是征討燕國?」
劉基道:「老夫綜觀大明朝局勢,認為不久之后,變局將生,而北平府的運勢未絕,未來將是朝廷征討的對象。」
看著道衍,接著道:「世局將又動蕩,此便是老弟的機運之時。」
道衍疑問道:「據先生所言,北平運勢未衰,那貧僧的機運是在北方?還是南方?」
已無多少氣力的劉基微笑道:「北方。」
道衍甚是詫異,回道:「北方?」
劉基道:「大局是由各小地方、小局勢所累積影響的。朝廷的局勢掌握在皇上,二十五年后圣上大概已經百年(駕崩)了,屆時便掌握在皇太子身上;洪武四年四月底,冊常遇春長女為太子妃,至去(洪武七)年十月底皇長孫朱雄英才出生。」
「據說馬皇后很不喜歡太子妃,一直反對此門婚事,擔心常遇春早年殺戮過重而影響太子的運勢,不過因圣上早就答應,若不是開平王早薨逝,馬皇后還不同意。」
接著道:「馬皇后的擔憂是有道理的,聽聞皇長孫身子一直不好,在圣上戮力親政下,皇太子上下壓力都大,而以過去『監國』的經歷,能力不如圣上;且親家靠山常遇春早薨逝,常遇春兄亦已戰死,僅有太子妃表兄、都督僉事藍玉。」
又道:「而封地在北平府的皇四子朱棣,丈人是徐達,目前大明朝中最大的公爵。」
「徐達幾年前來找過老夫,在蘇州時老夫曾對你提及的『太和四仙』,在對陣擴廓時找過徐達,其師尊張三豐、師祖火龍真人,協助徐達打勝仗。而張三豐屬于道家北方玄武一脈,正是屬水、水運。」
劉基用力地說:「依老夫之見,屆時皇四子之助力,將遠勝過朝廷。」
道衍喃喃地道:「北方?玄武?武當張三豐?徐達?」
劉基看道衍若有所思,笑了笑,指著旁邊桌上的卷宗。
道:「這些卷宗,是老夫多年來研究易經、遁甲、天文星象等的心得。最后一卷,則是老夫這幾日在青田,觀看星象以及卜卦,對未來所擬定的大局,老弟有機會可以看看。」
接著說!「老夫花費了十五年的時間,努力地革除『崇蒙媚夷之俗』,重建『仁愛平等之心』,老夫這『為天地立心』的大志,終于將近得以達成。」
「老夫擔心,最后卻可能因圣上的心態丕變,而全功盡棄,所以才找來老弟。」
看著道衍,道:「老弟,經過這些年來的磨練,相信心志已更為堅定,所以老夫想托付老弟,請幫老夫完成這最后一段吧!」
「老夫相信老弟,一定可以達成『大志』,老弟的『大志』,以及老夫的『大志』!」
道衍道:「先生此言,可是非常的重擔啊!先生所指是?」
有些回光返照的劉基,道:「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補充:
《明史》卷二,本紀第二、太祖二
洪武八年,夏四月丁巳(二十八)…罷營中都。致仕誠意伯劉基卒。
《明太祖實錄》卷之九十九
誠意伯劉基卒…。上以基久疾命,給驛傳,遣使送還鄉里…以終天年,庶稱朕優待勛舊之意。基居家,一月而卒,年六十五;上痛悼之,賻遺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