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蜷在躺椅中曬太陽的師傅卻突然用力繃起了身子。
“逸兒,為師要走了。”
正在一旁熬藥的楊逸肩膀一抖:“您先把這藥喝了,藥喝了您就能好起來了。”
楊逸哽咽著說道,可他說的話連自己也不行,師傅是因為年輕時習武氣血流得太急,年紀大了以后又沒有真氣在體內做支撐,等年紀一到,曾經被透支過的身體也就撐不住了。
仲玉山只是凝望著楊逸,一張爬滿了皺紋老臉上也只有那依然明亮的眼睛還能述說著他曾經的不凡。
仲玉山緊緊盯著楊逸一言不發,迎著他的眼神,楊逸在一旁也開始變得手足無措。
這時仲玉山臉上的皺紋卻突然堆了起來,他似乎在努力想張開嘴角展露出一個笑容,只是這笑容才剛完成了一半時,他那一雙在壽命的盡頭前還依然投射著光芒的眼睛緩緩閉上了。
隨后便是他用力支撐起的頭也終于無力地垂了下去。
——————
這夜,楊逸閉著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覺,師傅臨終前的那一幕一遍遍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
在得知了師傅從未對他提起過的身份以后,楊逸也終于讀懂了那日師傅始終望著他的眼神里藏著的是什么。
“洪繡嗎?我會的,師傅。”楊逸輕輕對著自己說道。
——————
今日楊嵐說是要帶楊逸進宮,可他自己卻連早朝也沒上,反而是讓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過了午膳才帶著楊逸登上了車輦。
“今天你弟弟怎么不太對勁。”
“您不知道?”楊逸有些詫異,父親連自己遠在青州的動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卻不知道昨天自己的兩個兒子發生了什么?
可再想想也能猜出了緣由來,估摸著就是楊辛不準父親打探他的去向吧。
“知道什么?”楊嵐好奇問道。
“沒什么。”楊逸搖了搖頭:“只是今后不要再讓他出門了,楊辛太貪玩了。”
“唉,我哪里管得住他。”楊嵐嘆了口氣:“算了,我和你說說正事吧。”
“你可知道近來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的武林大會?”
“武林大會?”楊逸一愣:“有所耳聞。只是這不都是些小門小派在打鬧嗎?”
“是啊,是小打小鬧沒錯,可這件事傳得未免也太廣了,好像背后有幾個大門派也在推波助瀾,說是要讓江湖中人選出一個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楊逸聽了這個詞語卻覺得有些可笑。
“真正頂尖的那些老牌強者們不會去博這種可笑的名頭,到最后也不過是些小輩們在比劃,更何況,真個成了武林盟主又能有什么意義。”
楊逸這些年來也已經見識過了自己所憧憬的那一座江湖,所謂的武林盟主到時候又號令得了誰?只怕是比起個縣令來也不如,有這種功夫去爭,倒不如去參與武舉中博個朝廷官職。
“這武林盟主要是朝廷承認呢?”
“朝廷承認?”楊逸一驚:“這怎么可能?”
“若這武林盟主是你呢?”楊嵐緩緩說道:“這次你與司門部郎中肖明浩同去,若會上你成了武林盟主,便再拿出一道冊封圣旨來,將那會上的江湖中人收進麾下。”
這句話里信息頗多,可楊逸關注的重點卻放在了肖明浩身上:“新科武狀元肖明浩?他為什么在司門部?武狀元不該是咱們的人嗎?為什么不編入軍中去了刑部司門部?”
“你認識他?今年出了些岔子。”楊嵐眼睛一瞇:“這小子全無半點心氣,憑他三品的實力,哪怕是得罪了考官也能做狀元,可他倒好,偏要與那馬伯儒混在一起,真是難堪大用!”
楊嵐這一句話說是介紹其實也更像是抱怨,不過楊逸也沒聽出太多意味來,而是立刻將昨天春風閣中的事說給了父親。
“這樣嗎。”楊嵐臉色一沉,他卻也不提楊辛的過錯,反而直接說道:“路上得了機會就把他殺了。”
楊嵐這一句話說得楊逸心頭狂跳,也就在楊逸還在心里咀嚼這句話的時候,楊嵐的車輦也到了皇城外。
守門的衛兵一見是楊嵐的車架就連問話也沒有,便直接放行了,馬車一路開到了禁宮內城外,楊逸才跟著父親下了馬車往萬壽殿步行而去。
這皇宮內,起先還能看見有各處奔忙的宮人,巡邏站崗的侍衛,可離這萬壽殿越近,來往活動的宮人們帶來的人氣越來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肉眼可見的濃烈的規矩。
框架在人性之上的規矩。
侍衛已經完全消失在了萬壽宮范圍內,原本該站著侍衛們的崗哨被太監完全替代。
而這些太監們從頭到腳,里里外外無不顯露著刻進了骨子里的規矩,距離宮門多少步,站什么品秩的太監,什么位置的人眼睛應該看向什么位置,身體該是什么動作,什么時候允許出現什么動作,皆不能出現半點差錯。
受著這股氣氛的侵染,楊逸連呼吸都輕了幾分。再往里面走了幾步,楊逸感覺自己連路都有些不知道應該怎么走了,一雙手更是別扭的不知該放在什么地方。
楊嵐手掌輕輕搭在了楊逸肩頭:“放松些。”
聽了父親這話,楊逸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此刻的反應有些失態了。
于是又深深吸了口氣,這才驅散了心頭雜念恢復了常態。
大將軍楊嵐這時也已經帶著長子楊逸走到了萬壽殿門口。
而立在殿門口的通傳太監見了兩人,也沒問話,他只是沖著殿門小聲往里遞了一句話后,便看著楊嵐說道:“大將軍稍待。”
而后恢復了先前的姿態。
楊逸也與父親在這萬壽殿外待了有小半個時辰,萬壽殿大門才被從里面推開。
一名蟒袍大太監也從萬壽殿內走到了楊嵐身側,不冷不熱地說道:“陛下在等著了。”
正午時分,陽光正盛,萬壽殿內卻也燈火通明。皇帝的寢宮內雖然明亮,可殿中卻沒有一束來自外界的陽光。
燈火將幾人的影子拿得很長,楊逸緊緊跟在父親背后往里走去,可越在萬壽殿內行走,楊逸的心頭也變得越加不安。等再走過了兩個轉角以后,一旁引路的太監也立住不再向前走了。
“進來吧。”陛下的寢室內傳來了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
楊嵐聽了這話,也不拖沓,邁步便走進了陛下寢室,楊逸雖然心神不寧也只得跟著父親走了進去。
邁進陛下寢室,見到了長明燈映照下的那個坐在床上的老人,楊逸心中的恐懼竟然有些抑制不住了。
這一份恐懼,與真氣的感應無關,它源自于楊逸隱隱快要摸到的那個武學上境門檻,那個關乎于心的武學境界所傳來的恐懼。
可楊逸拿眼瞧過去,見到的皇帝卻分明是一個已經老得像一截枯木一樣的老人。楊逸想不明白,在這樣一具連生命力都已經流逝得剩不了多少的身軀中,為什么蘊藏著讓自己害怕到喘不過氣的氣息。
哪怕他是這片天地間的主宰。
可皇帝的權柄哪怕能讓楊逸心靈畏懼,卻絕不可能讓他的武道修為顫動,濃濃的好奇自恐懼中生了起來,楊逸有了這樣一個念頭:“只要我將真氣探向陛下,就能明白為什么。”
只不過楊逸不敢,沒有人敢于用真氣去刺探一位皇帝。
“參見陛下。”楊逸雖心中驚懼,但還是第一時間與父親一同向姜向真行了跪拜正禮。
姜向真攙扶著一旁的掌印太監沈重在床上坐著了身子,他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楊逸面容,卻感到了一陣恍惚:“楊逸快及冠了吧。”
“還有五個月。”
“真像啊。”姜向真語氣倒仿佛正在緬懷過去的尋常老人:“嵐兒,楊逸長得可真像你爺爺楊平。”
還沒等楊嵐答話,姜向真又問道:“今日怎么沒去早朝?”
“想著今日要來見皇爺爺,也就沒去。”
“今后不許在偷懶了。”姜向真語速很慢:“沈重畢竟只是朕的家臣,只他一人在朝中也主持不了什么局面,朝堂上有你在朕才放心。”
楊逸聽得心頭狂跳,陛下幾乎已經是在明示并不信任主持朝會的太子了。雖然這也是楊逸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換成是陛下親自在耳邊說起這番話,那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意味。
“是,孫兒知道了。”
關于父親與皇帝之間的爺孫稱呼楊逸倒是絲毫不覺得意外,這一切都是源自楊嵐的爺爺楊平。
姜向真其實是一個有些平庸的皇帝,甚至起初也只是個有些平庸的皇子,唯一讓他有資格去競爭皇位的原因,是姜向真遠超其他皇子的子嗣數量。
可真正讓他坐上龍椅,以及后續他所開創出的元符盛世,是因為他這一生中做過的最重要的那個決定。
信任楊平。
姜向真與那時中了文武兩科狀元的荊州才子楊平一見如故,在楊平面前姜向真也沒擺任何皇子的架子,兩人一度兄弟相稱,甚至時常同被而眠,促膝夜談。
而楊平這一位在當時也幾乎是被所有人看好的青年才俊,因為毅然決然站在了不被人看好的姜向真身旁,在戶部足足待了五年,可整理了五年戶籍的楊平卻依然不曾接過其他皇子拋過來的橄欖枝,反而一心站在姜向真身后。
五年后的一本《戶部疏》,驚艷了朝堂滿座。
楊平靠著自己爬了上去,楊平不僅自己將朝中的大小難題給一路解了上去,還屢獻良計,幾乎是推著姜向真登上了皇位。
不僅如此,在姜向真登基以后,作為從龍重臣,僅在一人之下的楊平也從沒有過一日懈怠,反而嘔心瀝血,日夜操勞,將景朝的天下一遍遍的梳理整齊。
天下事,楊平替姜向真做到了極致,三十五載辛勞,換來了一個景朝盛世。
直至身隕之前楊平也未曾睡過一日懶覺。
那一年姜向真決心整理漕運,可運河南端的揚州各大勢力盤根錯節,為了疏通糧道,楊平帶著獨子楊百川共赴揚州親查漕運。
卻不曾想,當時已經瘋魔的揚州世族竟然直接攻破了揚州府衙,將兩人亂刀砍死。
而當時還在京城的姜向真得知楊平的死訊竟直接吐血昏倒在了真武殿上,醒來過后,當時已是九五至尊的姜向真嚎哭七日不止。
隨后便是親自掛帥,御駕親征領著鐵騎南下,殺得揚州至今仍無世家豪族。
這一轟動天下的漕運案,讓朝中風名最剩的楊家,只余下了楊百川那還大著肚子的妻子,姜向真也直接將楊百川的妻子接入了皇宮,令太醫日日貼身看護,侍衛三層把守,這才讓她誕下了楊平之孫,楊嵐。
楊嵐自出生起,就被姜向真認作了孫兒,自小也是在皇宮里長大,直到及冠后有了官身才離了皇宮搬去了御賜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