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剛柔并濟的政治斗爭(2)
-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珍藏版大全集
- 龍鎮
- 3376字
- 2014-08-27 15:35:08
寤生話里有話,他在提醒武姜,如果把制封給段,怕他也學著虢叔的樣子,有恃無恐,胡作非為。
“那好,就把京城封給段吧。”武姜很干脆地說。
鄭國的重臣們聽到這個消息,都跑過來找寤生,大家議論紛紛,一致反對將京城作為段的封地。
大夫祭(zhài)仲說得很直接:“京城的城墻長度超過了一百雉(三百丈),按照祖先定下來的規矩,城墻超過一百雉的城池不能分封給任何人。現在您為了順老姜之意,把京城封給段,不合規矩,好比一個國家有了兩個主人,后患無窮。”
寤生無可奈何地說:“老姜要這么辦,我有什么辦法呢?”
眼下這些人都是鄭國的權臣、元老,關起門來說話,從來沒把武姜當一回事,總是“老姜老姜”掛在嘴上。久而久之,寤生也習慣了。
祭仲說:“老姜貪得無厭,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啊?依我之見,您應當趁早妥善安排這件事,不能依著她的性子來。否則的話,事態一旦失控,將直接威脅我鄭國的安全,對您極為不利。”
祭仲的話明顯帶有煽動性,把一屋子人的情緒都給點燃了,有的人甚至拔出劍來,叫嚷著不如先下手為強,現在就把段給殺了。順便說一句,那個年代的君臣關系不像后世那么疏遠,大臣帶著武器來見國君并不違反規定,諸侯與大夫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堂下群情激奮,堂上的寤生卻始終不動聲色。他心平氣和地看著大伙吵完、鬧完,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話,平息了大伙的情緒。這句話是如此經典,以至于后世的人曾經無數次引用,而且一直被延用至今。我時常認為,中國人的可敬和可怕之處,其實都包含在這句話里邊了。
他說的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段帶著自己的隨從,風風光光地離開新鄭,前往京城去了,從此他被鄭國人叫做“京城大叔”。這種叫法多少有些戲謔的成分。據傳,段在離開新鄭的時候,武姜還私下找段談了一次心,大致是說,你哥哥寤生為人刻薄,完全不顧同胞之情,這次給你封京城,是我再三懇求,他才不得不從,心里肯定不舒服。你到了京城之后別閑著,要習武備戰,一旦有機會就派兵襲擊新鄭,我來給你做內應,打他個措手不及。武姜還說,如果段取代寤生做了鄭國的國君,她就死而無憾了。
按照武姜的意思,段大張旗鼓地干起來了。他到京城之后第一件事,是命令京城附近兩座邊城的地方長官聽命于他,又以狩獵為名舉行軍事演習,將兩座邊城的士兵編入自己的部眾。
有位叫公子呂的大夫,對這種情況深感不安,他對寤生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我不知道您葫蘆里面賣的是什么藥。如果想把國家拱手讓人,那我不如直接投奔大叔好了;如果沒那個想法,就趕快制止他,別讓百姓三心二意,不知道誰是鄭國的主人。”
公子呂的擔心并非多余,京城大叔的所作所為,不只是在軍事上威脅中央政權,更在政治上造成了另立中央的事實,勢必導致國內民心不穩定。
但是寤生只是抬了抬眉毛說:“不著急,還不到時候。”
沒多久,段干脆將兩座邊城收作自己的領地,還派兵占領了鄢(yān)和廩(lǐn)延兩座城池。
這回動靜有點大,公子呂又坐不住,跑去對寤生說:“是時候啦,再拖下去,大叔的實力越來越強大,依附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寤生仍然是不動聲色,說起話來就像一個迂腐的老學究:“不親不義之人,依附他的人越多,滅亡得越快。”
就這樣,在寤生的縱容之下,新鄭和京城兩個政權雖然互相戒備,竟然相安無事地并存了二十二年。鄭國的百姓談起自己的國君和京城大叔,已經習慣于用“宮中這位”和“京城那位”來代稱,就連宮中最重要的幾位大臣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會不小心說漏了嘴:“京城那位前幾天又舉行了大規模的狩獵,宮中這位還是不當回事呢!”
“宮中這位還真是沉得住氣啊!”
只有祭仲捏著為數不多的幾根山羊胡子,半瞇著眼睛說:“請不要低估宮中這位的智慧。”
這一年的冬天,眾臣的擔心終于變成了現實。蟄伏京城二十二年之久的段終于作好充分的戰爭準備,發動了叛亂。他寫了一封密信給武姜,要武姜作為內應,在指定的時間打開新鄭城門,同時又派自己的兒子公孫滑前往鄰近的衛國請求援軍,許諾事成之后給予厚報。
這之后,段便帶著部隊從京城出發,朝著新鄭進軍了。和當年離開新鄭一樣,他的心情既輕松又愉快。這位從小受到母親溺愛的人物并非泛泛之輩,更非只知道追逐聲色犬馬的公子哥兒,他有思想,有口才,有組織能力,更兼武勇過人,而且還有英俊瀟灑的相貌和肌肉勻稱的身段,深得京城婦女界的青睞——如此之多的美德集于一身,不用來造反真是太浪費了。如果要問他有什么缺點,那就是缺乏對傳統秩序的尊重與敬畏,也缺乏對他那位外表懦弱、看似無所作為的哥哥的正確認識。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那封密信在送到武姜手上之前,先被送到了寤生那里——信使既是段的親信,也是寤生的間諜。自打段搬到京城去居住,他的一舉一動,就從來沒有逃脫過寤生的眼睛。
寤生不止提前知道了他要起兵的消息,甚至連他抵達新鄭的時間都摸得一清二楚。
寤生在看到那封信之后,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是時候了!
他把大夫們召集起來開了個簡短的軍事會議。令公子呂們感到驚奇的是,面對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寤生的表現依然是不慌不忙,他井井有條地將任務分配給列位重臣,三言兩語交代好必須關注的細節。寤生的態度之從容,計劃之周密,只能說,對于京城大叔的反叛,他是早有準備,而且早就作好了應急預案的。
按照寤生的安排,公子呂帶兵車兩百乘前往京城附近埋伏。等段的大部隊走遠了,公子呂突然殺出來,兵不血刃地占領了京城。
京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傳到段的隊伍里,段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繼續前進,新鄭已經有準備,偷襲肯定是不成的了,強攻則毫無勝算;如果打道回府,后路被抄,京城已經易手,公子呂防備周密,再奪回來幾乎沒有可能。就在段傻了眼的那一陣功夫,他手下的士兵發生動搖,呼呼啦啦跑了一大半。
倉皇之中,段帶著幾名親信逃往鄢城,又輾轉逃回舊封地共城。
共城只是區區小城,抵擋不了寤生的大軍。眼看城門將破,段哀嘆一聲“老姜害我”,棄城投降。
一場蓄謀已久的造反陰謀,轉瞬間宣告失敗。
段逃到共之后,寤生有沒有乘勝追擊且致其于死地?這個問題在歷史上有較大的分歧。在闡釋《春秋》的三本傳記中,《左傳》只記載段逃到共城的事,沒有明確的下文,但是從寤生后來的一些言行分析,段似乎沒有死,而是逃到別的國家,過起了流亡的日子;而《谷梁傳》和《公羊傳》則都認為寤生殺死了段;《史記》對此的記載也語焉不詳,只寫到段逃到共城就草草收筆,沒有后文。
不管是何種結果,這位一心想取代自己哥哥的漂亮人物,在歷史上撲騰了沒幾下,就灰飛煙滅了。回想起來,他的命運好像一直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動,這只手似乎是母親武姜的,又似乎是哥哥寤生的……
寤生如愿以償地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多少年來,他一直忍耐著,等待著,就是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對段有這么深的仇恨。這種仇恨植根于他多年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中,植根于得不到應有母愛的失落感中。童年的陰影影響了他人格的形成。
在段一步一步走向謀反的路上,他有很多機會對段進行規勸。如果段不聽規勸,他還可以用強硬的手段進行制裁。然而,如果那個時候就動手,他不可能將段置于死地,社會輿論對他不利。
他不怕段謀反,就怕段不謀反。
他像蜘蛛一樣,一動不動地趴著,看著自己獵物一步一步走進自己布下的大網。只在最后一刻,他才驟然出擊,而且一招致命。
段舉起反旗的那一天,他在道義上獲得了置段于死地的權力。沒有人能指責他什么,包括武姜都無話可說。他已經一讓再讓,仁至義盡,無可挑剔。
然而,記載歷史的史官卻洞若觀火地看穿了他的心思。
《春秋》記載這件事,只有六個字:
“鄭伯克段于鄢。”
別以為這是平鋪直述的記錄,我們來聽聽《左傳》里對這六個字的分析:
第一,段以下犯上,違反了孝悌之道、君臣之義,所以直呼其名,以示警誡;
第二,寤生和段兩兄弟相爭,如同一國二君,分庭抗禮,所以用了“克”這個字;
第三,稱寤生為鄭伯,而不按慣例稱為鄭莊公(寤生死后被謚為莊公),是諷刺他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不但不教育弟弟,反而養成其惡,這也說明他本來的動機就是想殺死弟弟;
第四,不寫段“出奔共”這部分史實,是因為如果寫了,好像罪責全在段身上了,其實寤生同樣有責任,只是不好下筆罷了。
這就是所謂的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有其特定的含義與價值判斷;該寫什么,不寫什么,都有其深思熟慮。
讀史至此,喟然長嘆,寤生固然歹毒,史官的筆觸更毒!
鄭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還有一段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