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了片刻，山大王先移開了眼神，他快走幾步來到一個賣糖人的攤販跟前，匆匆扔下幾個銅錢，將正蹲在地上吃得起勁的紅寶拉起，半拖半抱地帶離了人群，向幽僻的小路上走去。

春曉不禁暗自好笑，天色尚未全黑，花燈自然未到盛時，這父子倆大老遠(yuǎn)地跑這一趟，究竟所為何來？

又走了一段，終于來到了燈市中心，四下望望，花籃宮燈、精美龍燈、壯麗船燈、大紅紗燈、走馬燈一應(yīng)俱全，令人應(yīng)接不暇、眼花繚亂。

春華一邊走一邊驚叫贊嘆，春曉任他拉著手，隨他一路走去，心里卻漸漸有了些凄涼的意味。無依無靠、前路茫茫，這些熱鬧繁華，與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是個強顏歡笑的局外人罷了。

有些燈下系著燈謎，春華饒有興致地湊過去看，倒也猜對了不少。

望著一條燈謎中的“元夕”二字，春曉心有所感，不覺脫口吟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正對著這條燈謎凝神思索的男子聞聲轉(zhuǎn)頭，四目相接，春曉心中一跳，連忙低下頭去。那男子面如冠玉，俊目修眉，雖微露驚訝之色，神情卻仍是淡淡的，整個人溫雅不俗、飄然出塵。

所謂濁世佳公子，大概就是指的他這一類人吧，看他的神情，顯然認(rèn)為自己方才的言行太過僭越了……春曉正覺懊惱，春華忽然歡叫一聲，拉著她就向前奔去：“姐姐你看，是梅花燈！”

隨著弟弟向前跑了幾步，春曉還是忍不住轉(zhuǎn)頭去看，那男子仍站在原地，卻微微地低著頭，仿佛在思索什么。不知怎的，春曉忽覺心有戚戚，他的樣子，看上去似乎頗為落寞……

被這樣一打擾，春曉已經(jīng)興致全無，她怏怏地跟在弟弟身后，卻再也不敢回頭。兩人沿著長長的花燈陣營一直走到鎮(zhèn)外，此時已經(jīng)臨近子時，看燈的人們也漸漸散了，春華這才盡興而歸。

回到家里，春華仍興興頭頭，圍著春曉說個不停，正說到熱鬧處，楊氏忽然從房中大步走出，怒聲喝道：“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玩到大半夜才回來不說，還一直吵吵嚷嚷，平白擾了老娘的好夢！”

春華頓時蔫了下去，低著頭不再說話，春曉心情不好，身上也有些乏了，便沒有理睬，拉著弟弟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楊氏卻不依不饒，怨毒地罵道：“這兩個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小畜生……”

春曉聽了腳步一頓，咬了咬牙，終于還是忍不下去，轉(zhuǎn)身正視著楊氏，冷冷問道：“嬸娘，您方才說什么？”

楊氏見她如此，心里先有些虛了，卻硬撐著回道：“怎么，我說錯了？你們瘋到半夜才回來，還不管不顧地大聲吵嚷，難道還要我夸你們知禮懂事么？”

春曉微微一笑，淡然說道：“小孩子見識少，今日又是頭一回看花燈，高興過頭也是有的，嬸娘教訓(xùn)幾句自是應(yīng)當(dāng)。只是我和春華雖然身份尷尬，但畢竟在這宅子里住著，嬸娘平日里相夫教子，難道偏偏略過了我們兩個去？這大正月里的，嬸娘說什么有人沒人的話，就不怕犯了忌諱么？”

楊氏此時氣得發(fā)瘋，正想發(fā)作，卻又按捺住，撇嘴冷笑一聲：“春曉姑娘伶牙俐齒，想來是塊相夫教子的好材料，只是不知哪家公子有這樣的福氣……”說完，她轉(zhuǎn)身回房，將房門重重地關(guān)上。

春曉輕嘆一聲，牽著春華走進(jìn)房間。安頓弟弟睡下，春曉和衣而臥，望著房里漆黑的虛無。心思千回百轉(zhuǎn)，卻時時回到燈市偶遇的那位男子身上，掙扎良久，她不禁暗自苦笑，這算什么？一見鐘情？犯花癡？還是，真的有些累了，想找個靠譜的依靠呢……

按照袁瑞隆的打算，出了正月之后，他就要去江南進(jìn)貨，這次做的是胭脂水粉和絹帕生意。因此，十五剛過，他就動身前往周邊幾個村鎮(zhèn)，打探現(xiàn)下的行情。整日早出晚歸，忙了幾日之后，咳喘的毛病又有些犯了，在春曉的反復(fù)勸說下，他才去玉濟堂抓了幾付藥回來草草吃下，少不得又受了楊氏一頓搶白。

轉(zhuǎn)眼到了十九，晚間大家熟睡之后，春曉悄悄來到隔壁，幫著李嬸將貨物裝上推車，歉疚地說道：“李嬸，明日又要勞煩您了，總讓您一個人辛苦，春曉實在過意不去……”

李嬸爽朗一笑：“不妨事，這推車甚是靈巧，一走起來便覺不出分量了。你還是多多禱告，祝愿咱們的貨品能賣個好價錢吧。”

第二天，春曉又是緊張又是期待，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匆忙關(guān)門落鎖，滿心惴惴地去找李嬸。

令她大為意外的是，李嬸家竟然一片漆黑，而且半點聲息也無。春曉不禁有些驚慌，快步走到院中，四下觀望了片刻，直到借著月色看到墻角處的小推車，才稍稍放下心來。

春曉大著膽子來到西廂房前，抬手在門上輕叩了兩下。等了半晌，見里面沒有動靜，便稍稍加了些力道，一邊叩門，一邊壓低聲音問道：“李嬸，李嬸，您睡下了么？”

這一回，里面很快有了回應(yīng)，李嬸連連答應(yīng)著，隨后便是一陣窸窣聲響，接著便亮起了燈光。

李嬸披著衣服開了門，揉著眼睛抱歉道：“哎呀，春曉，真是對不住你，昨夜我沒睡好，今日又很早就回來了，便想著先打個盹，哪知一睡就睡到了這個時候……”

雖然來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進(jìn)過李嬸的房間，春曉不免有些遲疑，見她仍站在門口不動，李嬸“嗨”了一聲，拉著她就向里走，邊走邊笑著說道：“你這孩子也太謹(jǐn)慎了些，我這兒又不是大姑娘的閨房，哪有那么多講究。”

李嬸的房間雖然樸素，但收拾得干凈整齊，床帳被褥清一色的古樸陳綠，有著與年齡相符的沉靜和雅致。

李嬸要拉著春曉在床邊坐下，春曉卻搖搖頭，找張圓木凳坐了，兩手規(guī)矩地放在膝上。

李嬸見了，作勢睜圓了眼睛：“春曉，你這是做什么，如何弄得像見公婆似的？真是折煞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