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毀滅還是重生?

1945年 8 月 15 日注定成為日本近代史的一個拐點,標志著由明治維新開辟的日本式現代化道路的失敗。自 1853年佩里將軍叩響國門以來,這個閉關的東方島國就被迫啟航,駛進了現代化的汪洋大海。它曾經一帆風順,一度似乎靠近了理想的彼岸。可是,后來它卻迷失航向,跌進滔天巨浪之中,幾乎船毀人亡。從這一天起,它在迷茫、絕望、猶疑和希望中,“朝向荒蕪的世界”開始了新的航程。

他的旗幟傾倒,
他的聲音在,
從收音機中傳來——空洞、顫抖、悲傷……
這一刻定格于歷史。
這本神話編制的書頁,今天合上了,
打開了人們的眼睛,
朝向荒蕪的世界。
這首詩描寫的是日本歷史上關鍵的一天——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通過廣播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該詩作者壺井繁治是一位左翼詩人,戰前曾入獄兩年。作為軍國主義的受害者,他當然歡迎日本投降時刻的到來。
那天中午,晴空萬里,酷熱難耐。全日本的人都站在收音機前,等待“天皇玉音”的播放。農村里農民們聚集在一起,低垂著頭恭聽收音機里播出的聲音。他們從未聽過天皇的聲音,更不知道這次的廣播目的何在。經過普通日語翻譯解釋天皇的演說,農民們得知日本投降后,發出陣陣的啜泣聲,而后就陷入一種極度的沉寂之中。
與這些淳樸老實的農民不同,在東京,數以千計的人絡繹不絕地涌向皇居二重橋前的廣場,跪地痛哭。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中描寫道,從歐洲到北美,從中國到英國,世界各地都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而歡呼,人們紛紛走上街頭,奔走相告,載歌載舞,熱淚盈眶。這些人流下的是幸福的眼淚,而日本人流下的卻是痛苦、悔恨與無助的眼淚。
在此之前,日本社會被打造成一臺嚴密的戰爭機器,上下都圍繞著“大東亞戰爭”而運轉。尤其是在城市里,接受了軍國主義思想的民眾從來沒有,也根本不敢設想戰爭的失敗,而是始終對戰爭的勝利抱有極大的期待。隨著戰爭越拖越久,生活也越來越困苦,可是期待卻更加強烈。許多人直到日本投降前夕,還仍然以為日本即將取得勝利。得知戰爭失敗的消息后,生活在期待與夢想中的人們失去了靈魂,茫然不知所措。
一位教師寫道:“這天集合起來的全體職工互相抱頭痛哭。這是因為在過去四年間,通過教育兒童挺身為國拼命的行為在一瞬間被打得粉碎。”另一位教師在日記中詳細地追述了當時的心境:“聽到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真受不了了。但這是事實,是冷酷且不可否認的事實。輝煌的皇國歷史遭到玷辱,這是令人遺憾的。我們曾經立志從事皇國教育,參加圣戰,真實地生活,但現在卻為不夠努力而自責。背負沉重的背包,忍著干渴的煎熬,接連數日廢寢忘食地在大陸進攻,這一切倒成了錯誤和罪惡。到底什么是真的,靠什么生活才好?干什么,怎么干才好?這一切我一點也弄不懂。過去的精神支柱動搖了,我虛脫了,感到深深的不安。”
一些人因此而精神失常。思想家丸山真男的一位弟子當時是一個服役中的軍人,他所在部隊的駐地旁邊有一個小樹林,他講述了那時的見聞:“在聆聽了天皇玉音后的當天,我看到旁邊的小樹林里,有一位婦女只披了一件衣服,光著腳來回奔跑,一邊跑還一邊叫喊。問了圍觀的人才知道,原來那位婦女的丈夫已經戰死了,她的家門上還有‘靖國之家’的標牌。現在,她聽到戰敗的消息,精神受到巨大的沖擊。這一天晚上,我們剛剛回到宿舍,有一位婦女突然闖了進來,進屋后立即搶過軍人的戰刀,高喊著:‘我要和你一起去!’同時要用戰刀自殺。我們拼命奪下她手中的戰刀,但是這位婦女仍然不斷地喊著:‘還我的丈夫!還我的丈夫!’原來,她的丈夫就是預備隊的少尉,作為神風特攻隊的隊員已經戰死了。”
接近戰敗時,日本竭力宣揚“玉碎”思想,甚至喊出“一億玉碎”的瘋狂口號,這確實也影響了許多人。居住在鐮倉的作家大佛次郎在1945年8月15日的日記中記述道:“十二時新聞播報,演奏《君之代》,主上自行廣播大詔,接著公布波茨坦的建議和開羅會談的諸條件。臺灣、滿洲、朝鮮均被剝奪,暫時允許敵軍統治本土。……這對日本來說如同一場突然襲擊。……上床就寢,卻無法入睡。這是前所未有的革命性事件,對于這一屈辱,流血甚多的日本人,尤其是那些少壯軍人能夠忍受嗎?”
那些少壯軍人確實不能忍受。直到錄音播放前,天皇周圍的一些軍人還在竭力阻止錄音通過廣播播出,甚至發生了未遂政變。失敗后,幾名為首的年輕軍官以切腹等手段來逃避面對投降廣播的那一刻。著名電影《日本最長的一天》就生動地反映了當時的情形。對于這些被“皇國思想”洗腦、發誓奮戰到底的死硬分子來說,沒有比投降更可恥的了。
除了老作家、瘋狂的少壯軍人,擔心未來的還有天真而愚蠢的中學生。一位女中學生在戰敗當天的日記里只寫了一行字:“霹靂!!這是怎么一回事!”這表明她已經被戰敗的現實打暈了。想了兩天之后,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又在日記里寫道:“這樣的日子,對日本人來說真是難過啊!在聽到15日的大詔之前,我們都在為勝利而奮斗著。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如果不是天皇的命令,即使只剩下我一個人,也要戰斗下去,不管原子彈有多么厲害。這樣一來,就要忍受屈辱,成為可憎的美國佬的屬國了。其實,即使領土被占領、同胞被殺戮,即使戰斗到最后一個人,戰斗到日本剩下最后一寸土地,也要高呼著‘萬歲’倒下,這才是日本人的幸福。”
耐人尋味的是,在“玉音放送”之后,選擇“玉碎”的人比預想的要少得多。那位宣稱“即使只剩下我一個人,也要戰斗下去”的中學生當然沒有去死。根據當時的資料,有527名軍職人員在宣布投降之后自殺身亡。這一數量僅相當于德國投降時自殺的納粹軍官的數量。要知道,德國從來沒有日本式的自殺殉國的瘋狂信仰。
政治高壓往往導致“兩面人”,日本也不例外。在戰爭中許多人雖然嘴上說不甘心失敗,但其實心里清楚這樣下去沒有未來。只有在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們才敢于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一個忍耐了許久之后終于可以一吐胸中郁悶的時機到來了。
作為一名堅定的消極反戰者,知名作家永井荷風一直拒絕加入幾乎所有文人均被網羅在內的“日本文學報國會”。他以風花雪月、醇酒婦人的姿態與主流陣營保持著遙遠的距離,平日不參加當局舉行的任何活動,逍遙于世。在1945年8月15日,他以酒宴歡迎和平的到來。當時他住在一處旅舍,記錄了當天的情況:“S君夫婦告知,今日正午的廣播,公布了日美戰爭突然停止的消息。是該停止了。傍晚洗染店的老婦攜來雞肉、葡萄酒,于是擺開酒宴,慶祝停戰,人人皆醉,就寢。”那天他還在日記里留下了“農家的庭院內夾竹桃盛開,稻田間開著荷花”這樣閑適的文字,欣喜之情溢于筆端。
與永井荷風同齡的經濟學家河上肇,多年來也是避世而居。1930年以來,當局對左翼運動進行瘋狂鎮壓,迫于殘酷的現實,幾乎所有的知識人都匍匐在軍部的淫威之下,集體噤聲。河上肇也因為參加地下共產黨而鋃鐺入獄,被監禁數年。1937年,他在報紙上發表“我決定終結自己作為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生涯”的聲明后,就轉入了沉默期。1945年8月15日他從隱居處露面,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興奮的心情無以言表,“言之不足,歌之”,于是66歲的河上肇寫了一首詩:
啊,如此幸福,
活到今日,
看到戰爭結束這珍貴的一天。
此刻我也從病床上爬起,
看天空如洗的月光。
與這位含蓄內斂的老人不同,年僅26歲的加藤周一幾乎要歡唱起來。雖然加藤周一后來成為名滿天下的“知識巨匠”,但當時他還只是東京帝國大學附屬醫院的一名醫生。由于東京遭到轟炸,醫院被迫遷到農村地區。加藤周一注意到,從1945年8月10日開始,報紙上不再出現“決戰”“玉碎”“焦土戰術”這些詞,取而代之的是“維護國體”。他敏感地意識到,在決策層中已經出現了主張“投降”的強大力量。當預告說15日有“重大放送”的時候,他就預感到可能是投降宣言。他在自傳《羊之歌》中生動描寫了當時的情形:
八月十五日正午,院長,還有醫生、護士、工作人員和患者,醫院里所有人全都集中到了食堂,神情緊張地聽了那段聽不太清的“玉音放送”。放送結束后,事務長深吸了一口氣,面對著院長,問道:“這是什么意思?”“就是戰爭結束的意思。”院長簡短地回答道。幾十個護士,都是本地姑娘,就跟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就像平時吃過午飯后那樣,熱鬧地說笑著,一眨眼就從食堂消失,出現在各個病房里。不管進行了多少教育和宣傳,戰爭到最后也沒能滲透進姑娘們的世界。以事務長為首,包括部分職員和大多數疏散過來的醫生,他們都一臉陰沉的表情。但沒有一個人流下眼淚。
我回到院長室,默默地喝著院長泡的綠茶,跟院長兩人各自陷入了沉思。如今,我的世界充滿了光明。夏天的云朵、白樺樹的葉子、山巒、城鎮,所有一切都充滿了歡樂,閃耀著希望之光。長久以來,我一直都在盼望著這一刻的到來,卻又不敢相信這一刻居然真的到來了。軍靴踐踏了所有的美好,權力愚弄了所有的理性,軍國主義抹殺了所有的自由,可就在突然之間,它們就像噩夢一般消失殆盡、分崩離析。當時我就想,接下來我要開始“活”了。如果有所謂“生之喜悅”,那么,從那一刻開始我體會到了。我想要放聲高歌。
自從“二二六”事件發生后,加藤周一就看破新聞宣傳的謊言,敏銳地意識到這是“通向荒涼未來的軍部獨裁之路”。從此,他對所謂“家國天下”總是保持冷眼旁觀的姿態,“拒絕為集體獻身”。面對戰后的廢墟,他的心中卻充滿了希望:“我從沒有像當時那樣對日本的未來充滿樂觀的情緒。”
與加藤周一這種“青春作伴好還鄉”的歡快不同,律師正木昊以詩歌表達自己的義憤:
日本投降了。
神的審判,已經莊嚴下達,
敗北后仍然能夠繼續生存。
這是廣大無邊的神的恩惠啊!
是神在我們日本民族瀕臨滅亡前的一瞬,
給了我們一個反省的機會。
如果我們不能理解這個恩惠,
神將會立刻執行令人恐懼的最后審判,使這個民族滅絕。
罪惡的國度,日本!
雖不知遠古野蠻未開化的時代如何,
但中世紀以后,還有比日本更愚昧和品行惡劣的國家嗎?
正木昊剛正不阿,敢于向厚黑的權勢挑戰。從1937年開始,他創辦個人雜志《身邊》(郵寄4 000份),用巧妙的方式對軍部和官僚的暴政進行譴責。歷史學家家永三郎稱贊他“將戰時的合法抵抗發揮到了極致”,是“日本的良心”。上面這首詩就發表在戰敗那一天手寫油印的《身邊》雜志上。在詛咒之外,他也呼吁同胞“反省”。
高見順就是當時的一個反省者。這位作家一度是左翼人士,1933年被警察拷打而“轉向”。戰爭勝利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高見順的心靈備受折磨。在8月15日那天的日記里,他這樣寫道:
十二點。報時。演奏《君之代》。朗讀詔書。果然是宣布戰爭結束。終于戰敗了。已經被戰爭拖得疲憊不堪了。夏日的太陽灼灼發光,令人眼睛發痛。在烈日之下獲知了戰敗的消息……車站上,與往常無異。一位中年女子對著中學生問道:“說是中午有重大的廣播,什么事呀?”中學生顯出尷尬的神情,低下頭輕聲作了回答。“啊?啊?”那婦女大聲追問道。軌交車廂內也與平日無異。比平時稍空些。
在苦澀、酸楚、憤懣之中,高見順開始反省國家的過去。他斥責整個國家充斥著欺騙,“都在互相欺騙,政府欺騙民眾,民眾欺騙政府。軍部欺騙政府,政府欺騙軍部”。同時,他也開始思考國家的未來:“之前可怕的軍部力量是左右一切的。一個真正健康的民主社會會在日本出現嗎?會成為現實嗎?”但是,他又對自己的思考表示懷疑:“這恐怕還只是一種幻想吧。我們畢竟是在這樣專制的社會中生活過來的。”
絕望也罷,希望也罷,1945年8月15日注定成為日本近代史的一個拐點,標志著由明治維新開辟的日本式現代化道路的失敗。自1853年佩里將軍叩響國門以來,這個閉關的東方島國就被迫啟航,駛進了現代化的汪洋大海。它曾經一帆風順,一度似乎靠近了理想的彼岸。可是,后來它卻迷失航向,跌進滔天巨浪之中,幾乎船毀人亡。從這一天起,它在迷茫、絕望、猶疑和希望中,“朝向荒蕪的世界”開始了新的航程。日本將向何處去?迎接日本的將是怎樣的命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