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交鋒,萍蕪城小勝,讓雪崇地界到了栽了個跟頭。畢竟快到年關,雖值戰時,城中自是要略微慶祝幾個時辰,也好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下,得到些許的其樂融融,來緩解多日的緊鑼密鼓。
藍塵陪著眾人飲了幾碗酒后,瞅了一圈,也沒瞧見羽朵的影子,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莫不是她悄悄地離開了?或是又鬧了脾氣?
胡思亂想了一會,抬頭朝眾人一笑,隨即找了個借口,暫時離開此地,只身朝守備府而去,想看看羽朵是不是獨自躲在何處?可是尋了一圈,再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望見門欄后,院中雪地上留下的足印,心中猜測:莫不是真的生氣?嫌我一回來沒有找她嗎?惱得獨自回房了?
思緒紛亂間已經走進了院子,遠遠便望見房中亮著燭火,窗紙上印著兩個人影,一男一女,這兩個身影,藍塵都是極為熟識,男子是‘江映雪’,女子是‘羽朵’。
藍塵放緩腳步伐,踩著滋滋作響的積雪走了過去,立于院中涼亭旁的柱下,望著房內兩人的側顏,清晰地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內容。
“我以為那日我離開,你并未察覺,送了嵐峰山髓于你療傷后,本該即刻離去,只是瞧著你面色蒼白,又聽見你夢中不斷呼喚我的名字,故而才會心軟,多留了片刻?!?
“羽兒分明昨夜睡在我身邊,映雪沒有在做夢,真的是你!夜間,我清楚地感覺到,你一直握著我的手,滿是擔憂?!?
“你這幾日發了熱,神思恍惚了,夢境和現實都分不清了嗎?昨日我已然回到此處,并不在你身邊,那只是你的夢。”
“真的是夢嗎?是啊,你在藍塵身邊,是我燒得糊涂了,你只是小坐了片刻,僅此而已……”
“我其實不想再見你,也不想再見藍塵。此番被迫留在萍蕪城,皆是因為為你取藥,誤毀了嵐峰,藍塵現今沒有法力,我給他添了這般大的麻煩,怎么也該記著從前的些許情意,幫襯一二,無法一走了之??晌也粫肋h留在這里,待諸事畢,我就回家去,與你們,不復相見?!?
“可你現今卻還是留在他身邊,而并非是我?!?
“你既然知道,我因上次之事,并未原諒你,又何故再來尋我?”
“羽兒,映雪當時并非不想阻止,可同你的性命相比,我只能……”
“只能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被別的男子輕薄,而無動于衷嗎?”
“不是這樣的,羽兒……藍塵也是愛你的,他是在救你……”
“那你呢?我于你來說算什么?……呵,算了,我不在意了。想來你的心里,從來也未將我看得太過重要,可有可無。往后,我也會這般記得,與你們的情意。”
‘江映雪’重重地咳個不停。
“你傷勢還未痊愈,即便服了嵐峰山髓,還是需要休養幾載,方可大好,我又怎會不擔心你?你這傷勢也是被我所累……
江映雪,其實我到此處來,一則是因為你的傷勢,取了那嵐峰山髓;二則,既然又遇見了藍塵,還因為這件事,又讓我欠了他的情意,之前種種,從前當他是我的師長,親人,即便如今這些情意磨得所剩無幾,可我畢竟欠他良多,若不還報這份恩情?我如何將良心安放?羽朵報答了藍塵的恩情后,心中大可對他再無虧欠??赡?,始終虧欠與我!”
“映雪已然明了,你是要選擇藍塵了嗎?那映雪唯有祝福。”言畢,一道白色的靈光旋即飛走。
‘羽朵’的身影朝前追了幾步后,聲音有些嘶啞,急急喚了幾聲:“江映雪!江映雪……”但見‘江映雪’已然離開,傷懷自語道:“嗚嗚嗚,感情和感激,我早已學會如何區分,藍塵多年待我不薄,我與他如同親人,怎會不顧及他的感受?可你卻終是不懂我的心嗎?你從來都不知勇敢一點,我還以為你顧及和藍塵的情意,困擾難決,想來,我真的在你心中,不過鴻毛……”
‘羽朵’又哽咽了須臾,喃喃輕語道:“江映雪,我想你,我不想忘了你,你呢?回答我!”話畢,也化作一道紫光,飛出房間,不知去往何處?
窗外不遠處,陰影中的藍塵站在那里良久靜默,心中令人窒息般的寒風蕭瑟一片,悵然間手下不由自主地拉緊衣領和肩頭的裘皮斗篷,好似這樣可以讓中心暖和些,不至于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下,被凍得失去知覺,他默默地站在原地出神了好半晌,才黯然地轉身離開了此地。
親人?師長?我在你心中,只是已然被沖淡了……這么多年來的點點滴滴,你難道真的感覺不到我對你的心意嗎?想來是你無心于此,早就將心思放在了江映雪身上。你同他已然將話說,到這般明了,明知我就在窗外,生生說給我聽,迫我放手,成全你們嗎?……朵朵,你終究心中只有他了嗎?
……
然而羽朵一夜未歸,次日依舊沒有她的身影。
快一天一夜了,她一句話也沒有留下,那只一直靜靜躺在書案上,繡著一對鴻雁的乾坤袋,也隨著她一起消失了,這讓藍塵心中,不免紛亂繁雜,開始失去理智般,莫出各種猜測和擔心……
他離開前刻意去信,交代過江映雪,好生照顧羽朵。江映雪又是個沉穩的性子,他不可能放羽朵只身來此,怕是一直悄悄跟著,羽朵許是去見江映雪了?或許鬧脾氣,躲進山中找果子吃?若她真的要走,必會來與我辭行,她如今該是,還會回來的。
……
決戰前夕,城中人心惶惶,今日晨間,藍塵同眾將部署完各處事務后,忙到日落時分也沒想起用晚飯,卻被韓用他們四人和袁內侍拉去一旁僻靜處,幾人將他圍在了中間。
管文山從來都是個迂腐的儒生,拱手拜來后,率先直抒胸懷道:“宣墨將軍,下官一向是耿直忠言,之前您大張旗鼓,鬧得雪崇地界百姓都聚集來萍蕪城,雪崇和我們乃是敵對方,您就不怕此刻我們身邊已經混進了無數的細作嗎?”
靳石杰見藍塵鎮定無瀾,接續進言,匆匆一拜道:“恕下官無禮,經過今日一戰,我等有理由相信您的能力,即便此事您自有打算,心中早已部署妥當,可那名喚羊肉羹的陰柔小生,太過可疑,究竟是何底細?您將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就不怕其是敵方的細作?城中已有傳言,此人!不此妖不但是細作,還是只化形妖精!您怎可能毫無察覺?還是說,您已經被其迷惑了心智?”
藍塵面色清冷,微微斂眸不知望著什么,目光中甚是空洞,聽了半晌后,也并不去看眾人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地淡淡道:“她的心思,從來都不在此?!?
“您怎可置全城百姓……”靳石杰顯然有些激憤,還待再說,卻被歐陽明按住了手臂,他截下話后,對他眉睫一跳,眸中閃過絲尖銳的寒光。
靳石杰望了望后,滿臉哧之以鼻之色,壓著火將話說得含蓄了些道:“既然如此,我等昨個,已經向宣楠將軍去了書信,請他派兩位品性剛正的鐵血男兒前來,往后常伴您左右,也好助您一臂之力。莫要再讓您彌足深陷,日后壞了蒼狼軍的威名。”
面對眾人的犀利言詞,藍塵迎風將裘皮斗篷一抖,極其平靜地抬眸掃了一眼幾人,并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將視線略略一轉,望向歡慶的眾人,“諸位此刻該去同大伙一道慶祝,而不是在此時,來與本將做莫須有的猜測?!?
袁內侍被藍塵閑適的態度弄得有些沉不住氣了,“小宣將軍,您這是在怪我們多管閑事嗎?人言可畏啊!……哎,諸位大人也是全心為您著想,幾番勸說,您皆是置若罔聞……”他單手拍了拍自己一側的腮頰,愁得五官獰出褶子,長吁短嘆道:“老奴才敢厚著這張老臉,領了諸位來同你明言?!?
藍塵臉上掠過薄薄一層怒色,目光如同冰針般地刺了過來,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她是人是妖又如何?我對她知根知底,并非泛泛之交,曾經十載朝夕相伴,諸位無需再懷疑她的身份!”
一時間,這幾人訝然目光游動間有些遲疑。
韓用見氣氛僵住,難免再這樣鬧下去,必會生出嫌隙,他便站出來做個老好人,選了個折中的法子,“既然大人都這般言明了,看來那些傳言不實!未經查證的話,許是敵軍故意放出,擾我軍心。諸位看這樣可好?”說話間,望一眼眾人,呵呵一笑道:“同袁內侍一起來此的,還有三位廚娘,想必她們到此還不是很熟悉,不若近日都要羊肉羹與她們幾位引個路,往后換個差事,只要不跟在將軍身側,想必諸位也能安心不少。再就是余家兒郎,明日便能抵達萍蕪城,皆時,便讓他們二位隨行與宣墨將軍身側,也可……”
藍塵心頭一凜,暗暗咬住牙根,輕聲嗤笑一聲,“諸位是想將本,也換個去處嗎?”他打斷了韓用的話,瞟了眾人一眼后,再不多言,轉身步入夜深色中。
無盡的悲涼滿溢心田……無論在哪?將她留在我身邊,都是個錯嗎?倒頭來,皆是我一人,一廂情愿。
一日月薪日益,兩日遲晝交替,時間仿佛慢騰騰地止步不前,羽朵的身影,就這樣驀然間蒸發了,無數的猜想在藍塵心中走過,徘徊反復后,終于不得不承認,她去了虛眀山。
翌日辰時后,‘羽朵’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守備府中,韓用他們四人駭然震驚,原是尋了袁內侍,還要再去一起進言,不可再將這細作留在此地,‘他’既然敢堂而皇之地回來,就該殺一儆百!或是嚴加盤問!
袁內侍想起那日藍塵的神色,生生將暴跳如雷的三人壓下,又有韓用從旁調和,雖是讓他們對此事就此作罷,但看著幾人滿腹怨氣離去的背影,袁內侍心中擔憂不已。
而藍塵也并未去找羽朵,兩人如冷戰般,這樣僵著。
……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本是該準備辭舊迎新,闔家團圓除夕守歲,可戰事卻并不挑時候。袁內侍見藍塵獨自忙前忙后,昨夜也是徹夜未眠,都在緊鑼密鼓地逐一部署檢查安排。而本該跟在藍塵身邊,鞍前馬后的那位陰柔小生,羊肉羹,卻悠閑地獨坐在房中守著火盆取暖。
天公不作美,薄夜暮色漸起時,落飄雪紛至。袁內侍實在氣不過,望了幾眼,觀藍塵從那日出城應戰到現在,都是甲胄不離身,夜風如此寒涼,又下起了雪,他也沒穿著裘皮斗篷,若是凍病了?可怎得是好!袁內侍連聲嘆氣,便親自折去藍塵房中,想著將裘皮斗篷取來于他披上,莫要受了風寒。
袁內侍剛到門口不遠處,抬眸朝屋內一瞧!驚訝半晌?燭火朦朧間,照出一副倩影……
屋內圓桌前坐著一位紫衣女子,長發披肩清雅秀麗,發髻間簪著一支流光溢彩的冰晶葉發簪。
她靜靜斂眸望著手中,指尖摩挲在一支白玉狼頭發簪上,悠悠抬眸間一絲陰狠閃過,望見院內站在的袁內侍后,隨即起身拿了衣架上的裘皮斗篷后走來,將手中的白玉發簪一并遞上前,故作愀然愁云道:“勞煩您親自跑一趟,也將此物一道捎過去。前幾日我被流言所困,獨自出了城,原是想散散心,沒曾想景色宜人,心緒不寧間便走遠了,山間迷了路,等了又等,也無人關心,我這微不足道者的死活,呵……讓您見笑了,方才失言?!?
夫諸言畢將東西轉交后,屈膝示禮間,神情失落,口中細碎念著,“本想帶著此物離開,往后時常能個念想,但細細思量過后,還是罷了,不若都忘了痛快?!闭f完,復黯然轉身走進屋內,拿了件白色的斗篷披上了,目不斜視地朝外走去,徑直出了守備府后,朝城外走去。
夫諸刻意帶了件白色的斗篷,便是稍后,預將其化作自己的真身而準備,令所見者皆不起疑,當然也包括,嗅覺靈敏的墨麒麟。
袁內侍恍然良久,拍著大腿“哎呀!”一聲,急急轉身朝外跑去。
袁內侍猜想定然是他們無中生有的閑言碎語,惹得兩人鬧了不愉快,他怎么沒想到這陰柔小生原來就是個姑娘呢!哪里來的什么細作?!全是憑空捏造。他可得即刻告知藍塵一聲,快些將誤會說清了,以免真的生出嫌隙,弄得無法挽回。
校場上藍塵正在同余家二郎細說出城后的路線,身后一只手伸來,持了他的腕,便拖著就走。藍塵見是袁內侍,忙問道:“您可是有急事?我這邊暫時走不開,稍等片刻……”
“一刻也等不了!”袁內侍截了他的話后,轉過身來,將裘皮斗篷為藍塵穿好后,與他整了整襟帶,便塞給他那支白玉發簪,皺巴著臉道:“再等下去,人就走遠了!”
藍塵一怔!垂眸看向手中,緊緊攥了那發簪,黯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