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眀山內……
幽靜深處,墨花隨著白絹一瀉落地,盈盈一水間劃過道惹眼的紅衣身影,待她嗚咽著穿行而過后,便徑直朝著后山海岸跑去。
每思令愛,一夜無眠。之前約定了相見,可怎得卻如期未她到?金鯤便日日浮出海面,等在不遠處,盼著眼中能出現,女兒的身影。今日她終于遲約而來,怎會哭得這般傷心?金鯤迅即游來岸邊,等著羽朵從礁石上跳落在‘它’的背上。
總是甜甜微笑,無憂無慮的她,為何淚如雨下?是誰膽敢僭越忤逆?讓這世間所有生靈,都必須敬畏到不容置疑的存在,為其落淚?
羽朵一句話也沒有,只是默默地伏在金鯤的背上哭泣。金鯤載著她游到絕命苦海的深處,靜靜浮在海面上,感受著她面頰上流淌的淚水,一滴一滴灑在自己背上,靜靜陪伴了她兩天一夜。
次日夜間,見羽朵哭得睡去了,金鯤回身望向岸邊。
江映雪面色蒼白,即便身體難支到雙唇脫色,卻在此地遠遠守了兩日一夜。金鯤猶豫再三,才游回岸邊,將羽朵交給江映雪帶走,想他定細心照料傷懷痛苦的女兒。
待江映雪和夫諸將羽朵帶走后,金鯤怒瞪彩云谷方向,能讓羽朵傷心至此之人,除了彩云谷的藍塵仙君,還能有誰?‘它’急速游去彩云谷的海岸邊,暗中施法破除禁止后,便探查到了谷中的情況,卻看見了讓‘它’不能責備藍塵半句的,一幕幕鮮紅……
彩云谷中。
幾日前,今泓上仙急匆匆地返回谷中,剛進路口處,便望見了那邊小路石桌旁,朱衫和紫緣眉目傳情,有說有笑。今泓雖是一口悶氣憋著心口,但想了想后,無奈輕嘆著走上前,說了句,“選個合適的良辰吉日,你們把婚事辦了吧?!毖援?,氣呼呼地拂袖離去。
他本是將外界那些流言蜚語沒有當真,可這幾日接連變故,他回谷來詢問真假,眾人都是支支吾吾,回答地前言不搭后語,然,又遲遲不見藍塵歸來。怎會不讓今泓心中大怒!
今日,聚集了谷中弟子,都留在大殿之中,等了一日一夜。
眾人齊聚于此,等著那位如今本事了得的小師弟,看他究竟于何時歸來?歸來后,又會有何等辯說?
今泓上仙坐在谷中客廳內,一直垂眸專注瞧著手中茶盞,裊裊水汽徐徐升起,谷中眾位師兄師姐齊聚于此,廳中氣氛駭然,也不知今泓上仙一直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桌旁紅泥小爐上煨著的一壺清茶,早已燒開了多時,此時茶水咕嘟嘟翻滾,撞擊地壺蓋哐哐亂響。青峰仙君瞧了一眼后,上前去將茶壺提起,折回來為今泓上仙續茶,可今泓手中的茶盞內,茶水還未抿喝一口。青峰只得將茶壺,重新放回小爐上。
秋輝上仙先是帶著藍塵一道前往九襄凌霄回話,眾生殿上,天君聞傲不見藍塵仙君辯解半句,故而以其放任自己的靈獸弒殺小仙,管教無法之過,叛其領冰火刑獄之罰,而后幽閉彩云谷百年。諸事畢后,秋輝上仙和烏慈仙君,連連保證,彩云谷必會日后對其嚴加管教,定不會再出紕漏。
此時的秋輝上仙沒有要先服軟的意思,所以依舊同今泓上仙在慪氣,秋輝到了彩云谷門口后,他獨自站在門外,讓烏慈陪著藍塵一起走了進去。
廳內眾人見藍塵遲遲歸來,都刻意地對他使眼色提醒,告知他今泓上仙該是在外面聽到了什么。
藍塵雙唇脫色,額角冷汗布滿,雖是帶著傷歸來,卻漫不經心地灑脫笑笑,快步上前來,懶洋洋一跪,嬉皮笑臉地抬手拜道:“師父,徒兒近日懶惰得緊,整日盔甲穿的身上不自在,所以溜去凡間風月之地,飲酒聽曲了而已。被天宮發現,已然領罰。讓師父和彩云谷顏面掃地,是徒兒的過錯,還請師父息怒,若是還要罰,您可打輕點?!?
話音剛落,蒼衫、青峰、朱樺、紫緣、金玉,看著藍塵身上的傷勢,忙不迭地全都擋來藍塵身前,齊齊懇求道:“小師弟知錯了,還望師父開恩饒??!”
今泓鐵青著臉色抬眼一瞥,被藍塵的態度,氣得吹胡子瞪眼,心口當中一團怒火,隨著起伏的胸腔不斷深喘,厲叱道:“好好好!你如今好生了得!”話音方落,隨即抬手施法,一團銀色的光韻由大變小后,隨即消失不見,房間內已然再無今泓和藍塵是身影。
大師兄蒼衫急呼了聲:“不好!”便迅即飛身朝著彩云谷一處山坳而去,其余眾人也即刻跟隨。
今泓落地后,盤膝落座于山坳內的一塊高高聳起的灰色巖石頂端,冷著一張臉,看了看藍塵一副無所謂地樣子,氣得冷哼一聲,揮修施法變成一方玄黑色的鐵盒,便又即刻施法,將藍塵丟了進去。
這片山坳光禿禿的全是灰色巖石,一眼望去毫無生機。那鐵盒在藍塵被丟進去后,迅速變大,成為了一間鐵牢。
“砰!”的一聲悶響,今泓上仙揮手將厚重的鐵門封死,幽閉的空間內,只剩藍塵一人。
四周黑鐵如巖,有門無窗,幽暗深處的墻壁上,釘著四條手腕粗的玄鐵鏈,藍塵斂眸一掃,墻根處有斑斑血跡,淡然一笑后,便聽見叮叮當當的聲響。那些鐵鏈像是長了眼見般,迅速朝著藍塵所在之處生長而來。
須臾之間,四條鐵鏈嗆啷的步伐已然爬到腳邊,而后急速飛扣上了藍塵的四肢,便迅即朝回拉緊一提,將他噌的懸掉于室內中央處。今泓的人形虛影一晃間出現于鐵牢正中央,他手中一條赤紅色的靈鞭,呲啦一聲化出,狠狠地在地上空甩了一鞭后,便朝藍塵身上抽去。
此鞭乃谷中戒令,以戮月絲編織而成,多年未使用過了,今日請出戒令鞭,每一鞭下去,其中的戮月之輝,便會刺灼在皮肉之上,任你修為如何,只要不施法命令戒鞭將戮月之輝取出,定會傷口難以愈合,血流不止。
一輪日月轉過,待到如薄西山。
今泓看著滿身鞭痕的藍塵,眉宇凝汗,殷紅盡染的衣衫已然瞧不出本色,他竟然受了如此多鞭后,還是一言不發,甚至挨打時,也沒哼喊一聲。
“天宮押你去所為何事?”今泓嘴角一沉,心中愛之深責之切,又怎會忍心繼續責罰?沉吟片刻,閉眸深嘆道:“你可知錯了?”問完,見藍塵垂眸不語,恨得閉眸再嘆,喝斥道:“你真當自己擅離職守之事,無人知曉?若非大殿下七笙力保,一番說辭替你隱瞞,你今日何止是受一頓鞭刑?”
他看著藍塵身上的傷口,扼腕長嘆,施法收了靈鞭,卻未解戒鞭之刑。忍了又忍,還是上前來好言督導:“為師怎不知道?何時將你教成這般孟浪狂妄的性子?想必虛眀山的江映雪,也是去替你受過的吧!藍塵,為師不知你還要隱瞞到幾時?你究竟為何如此行事?”
今泓上仙見藍塵依舊是緘默,揮手撤去了鐵鏈,將藍塵放了下來,見他跪在了自己面前,索性將話挑明了……
從桃山城弒殺日夜游神開始,一件件思量串連,大怒將虛眀山提親的夫諸等人趕走,甚至還荒誕到無緣無故,在桃山城為一名叫寧寧的男戲子,爭風吃醋?將其擄走。而后又在寒湘城搶了侯公府的新娘子,之后疾疾去大澤仙境退婚,擅離職守不顧左翼天兵成為一盤散沙,此時的藍塵,實則是去闖了圣域中的歸墟冥海,奪取兩名天兵的元神,那兩位天兵是為救羽朵而死,日日朝夕相處,十載同一屋檐下,莫不是羽朵開口,讓藍塵去做那違背天規之事?
今泓眼中霍然焦灼,面色忽白忽黑,指尖不可抑制地顫抖,亦是怒不可遏:“藍塵……你堂堂仙君,竟然對一只靈獸動情嗎?樁樁件件,荒唐無度,你還要再為她!做出何等匪夷所思之事?此番前往天宮領罪,難道不是為了擅離職守之事?你是在去為那妖孽頂罪!”
空曠的暗室內,四周墻壁上的燭火晃動,隨著今泓上仙的怒吼之聲,忽明忽暗了須臾,待回音散盡,期間安靜得駭人。
藍塵輕淺垂眸,平靜開口回道:“徒兒所作所為,皆是自己一時沖動興起,和旁人并未干系。梅十三和遙遠兩位友人與徒兒相交一場,無故喪命,卻得不到昭雪,徒兒怎能坐視不理?”
“天道法度,只有輪回!何時輪到你來定奪?”今泓上仙怒吼辯叱后,愕然半晌,仰天嗤笑,無限辛酸道不盡,見藍塵顧左言他,便又折回主題,“若是換在凡間,哪個主子,會對自己家養的貓狗之類,生出愛慕之心?六界奇聞,愛慕自己豢養的靈獸嗎?你是想遺臭萬年,被六界永世恥笑?此后,但凡提起你藍塵仙君,四個字來,便會淪為六界笑談!你還有何前途?仙界之內,還有何顏面現身?讓彩云谷也跟著你,一起被六界恥笑?”
藍塵依舊跪在地上,拱手一拜后,坦然直視,既不想狡辯,也不能承認,因為他都做不到!
鐵牢外傳來了大師兄蒼衫的聲音,他施法喊話道:“老九,你快些認錯,這匠心鐵獄,非同小可,需你全是鮮血將它注滿,才可開啟!可周圍的鐵巖,又會繼續吸收血液,你可莫再犯傻了!”
隨后又是師姐紫緣的聲音:“小師弟,師父最是疼愛你,并不想要你性命,只是怕你日后闖出更大的禍事?!?
朱樺師兄帶著些哭腔,一邊叩首一邊懇求:“師父,師父,您饒了小師弟,他如今才活了多數年月?”
青峰師兄的話聲音有些輕若,滿面愁容來問:“師父,老九從小性子傲,您真的想舍棄自己最愛的徒兒嗎?”
今泓的人形虛影凝重一嘆,邁步而來,面上冷靜到瞧不出任何情感,眸中好似化作了一片滄海無色,“殺了她,你親自動手!”話音雖是平調如水,可內容卻讓人感覺擲地有聲,鑿鑿肅然。
藍塵驟然抬頭,震驚到雙眸大睜,定了片刻,徒轉牽強的嬉笑之容,漫不經心言道:“師父說什么?徒兒已將羽朵贈與映雪仙君了,如今羽朵是他的,江映雪愿意當她是靈獸就是靈獸,愿意娶她為妻,也與徒兒無關。徒兒怎能去殺?這不是要同虛眀山鬧翻嗎?當時弱水軍中眾目睽睽,皆可作證。徒兒哪里還能管得了?再說了,徒兒回來的路上聽說,那日將羽朵送給江映雪后,妖族攻入虛眀山,她已然不幸喪命。因此江映雪才會失去理智,闖去九襄凌霄鬧事,他不是也被處罰了。師父該是也聽說了吧!”
“你不是早就和江映雪鬧翻了?從前彩云谷同虛眀山便沒什么交情,如今連僅剩的幾分薄面也撕破了,又何懼他虛眀山呢?”今泓黑著臉點了點頭,“好!那妖孽不在虛眀山是嗎?已然身故是嗎?”言畢,不見藍塵予以任何回應,今泓凝吸深嘆后,終下決定,“那師父替你走一遭虛眀山,你不動手,為師替你動手,永除后患!”
“師父!”藍塵失措驚呼,騰地起身攬于今泓身前,雖是極力掩飾,可面色已然驟變,頓了須臾,笑顏溫聲道:“師父,師父,徒兒已經解了和羽朵的靈獸血契,也答應了虛眀山的提親,真的從來沒將羽朵放在心上,只是當她是靈獸,一個玩伴而已。之前不答應,全身稚嫩心性,覺得被旁人搶了自己的東西,如今早就釋懷了,仙途漫漫,再收一只就好……您別怪罪與她!”
今泓上仙咬著牙,恨到閉眸深深一嘆,隨即化出的人形虛影便消失不見了。他怎可讓這妖孽,毀了自己徒兒的仙路!鐵牢外,聳巖端的今泓忽得睜開雙眸,旋即目光凌然,揮袖撥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一眾徒兒,身形一閃,就要朝谷外飛去。
眼見師父殺心堅定,藍塵也顧不得許多,大喝一聲:“師父!”后,嘭——的一聲巨響,那座匠心鐵牢被從里面炸裂開來,鮮血和黑色的鐵巖碎塊四濺而飛。
今泓上仙大驚,忙回頭去望,見滿身是血的藍塵要從半空甩下,便飛得更疾更快。剛將他接住懷中,豈料眼前一道虛光晃過后,便鉆進他的身體,隨即胸口一陣劇痛襲來,今泓抬手捂著胸口踉蹌一晃,足下不穩險些跌下云頭,身體逐而僵硬定住,驚愕凝視一瞧。
藍塵眸中闌珊水晶碎,施法帶著今泓落地后,跪在他面前拱手示禮道:“師父,徒兒不孝,趁您不查,封了您的靈脈,害您受傷,自愿領罰……只求您,不要去傷害羽朵,她是無辜的,她心中之人是江映雪,并非徒兒,之前全是徒兒的錯,是我一廂情愿……”哽了須臾,“徒兒此時,已經幡然醒悟,釋懷淡然了,就放過她吧。她并沒有任何錯,皆是我的執念,與她何故?”
谷中其他眾人,也趕來了此地,見藍塵竟然利用今泓上仙對他的信任,對師父出手偷襲,攻其命門要害,雖是下手留有分寸,然則,怎會讓師父不惱?眾位師兄師姐,皆是心中愕然不已。
今泓上仙嘴角鮮血溢出,含淚啞然失笑,“哈哈哈哈……居然依仗為師對你的信任,反手殺招?下一次為師要殺那妖孽,你是不是?會直接要了師父的命呢?為師奈何不了你了嗎?哈哈哈哈……好呀,為師親手教出來的好徒兒,如此了得!哈哈哈哈……你還有何可否認?”
藍塵閉眸深深凝吸后,侃然答道:“是,徒兒愛她……很愛……很愛,即便將這條命給她,也不怨無悔??伤粣弁絻海c徒兒嫌隙已深,想必日后相見無期,也不會再原諒徒兒。”拱手深深三拜后,開誠布公道:“徒兒懇請師父息怒,不敢奢望師父原諒,只愿徒兒將前往凡間所做之事,莫要牽連到彩云谷,故而今日起,請師父將徒兒逐出師門!”
“藍塵!”青峰驚呼一聲,旋即說道:“休要意氣用事!”
其他諸位師兄師姐,也上前來勸后,齊齊跪在今泓上仙面上,為藍塵求情,懇請他原諒藍塵,給他改過悔悟的機會。
藍塵卻拱手言道:“多謝諸位師兄師姐,藍塵今日拜謝師父的教導之恩,待徒兒還報了父母的恩情,若有命歸來,再報師恩!家父戰場受傷,家母被圣都拘在皇宮為質,藍塵作為他們唯一的孩兒,既然知道了,怎能袖手旁觀?”
烏慈從來都是個八面玲瓏的性子,此時瞧過眾人后,上前來開導藍塵,“你那凡間的父母,不過與你是一世的情緣,且你們當年僅僅相處了五載,你何止于放不下?想必他們的壽元左不過也就剩下三年五載,你難道要為了這三年五載,賠上自己一世的仙路嗎?”
藍塵淺笑,極其堅定地再拜今泓,“徒兒不悔!還望師父成全!”
寂然良久之后,青峰上前來,施法封了藍塵的靈脈,以谷中破云玉牌為信物,遞于今泓面前,諫言道:“不若今日起,讓小師弟前往凡間歷練,只要此牌不破,便說明他在凡間并未自行沖開靈脈,即便插手相幫,也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那便不算干涉凡間之事。如此不但全了藍塵的心愿,也算他的功德修行。只待百年后,他頓悟透徹,歸來之時,還請師父,親自再做定奪。”
眾人接連開口,繼續為藍塵求情……
今泓失聲一笑道:“歸來?待他歸來時,若他帶著那妖孽的頭顱歸來,那為師便既往不咎,若他獨自歸來,那便永遠,不用再回來了。若敢歸來?為師定會誅了你一身修為,將你……”
“師父!師叔!”眾人齊齊驚呼,旋即拱手跪拜……不斷進言替藍塵求情。
今泓見藍塵沉默不語,便知其心中所想,于是輕嘆又道:“為師怎會真的忍心,將你逐出師門?想必那妖孽此刻就在虛眀山中,還是為師替你永除后患吧!”
藍塵迅即再拜,啞聲嘶道:“師父!朵朵她什么錯也沒有,求您放過她,一切責罰徒兒愿一力承擔,路是徒兒自己選的,怨不得旁人,徒兒此去,真的是為報父母恩情!若不了此心愿,即便往后幾十萬年的仙途,仍難以心安?!?
“朵朵?哈……”今泓上仙氣到雙唇脫色,閉眸深深長嘆,“藍塵,你此去,必不會提著她的頭顱,再折返彩云谷,又何談還報為師的恩情?你替她頂了罪,再借此機會前往凡間,讓為師除了你的仙籍,你便能放手去報父母恩情。你成全了那妖孽,報答了你這一世的雙親。那彩云谷呢?”一番仰天大笑后,落寞閉眸,揮揮手道:“罷了,你去吧!但愿那妖孽,不要讓為師遇見她,否則?師父為了能讓你重返師門,定會親手,幫你除了這個禍患!”